第八章生活如同萬惡地獄(3 / 3)

現在想起來他依舊不得不承認,其實一開始他和趙爭爭還是挺好的,盡管那時候他已經聽說了茶炊事件,但他並不認為這是一種殺人行為,他把它歸於革命的必然。夜深人靜,他們暢談了一會兒革命,他就開始訴說他的苦惱,他的感情領域裏的苦惱。他知道這一招最靈,沒一個年輕姑娘不上鉤的。再說這時候他已經喝了一點酒,但還能想到他得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把他的尷尬地位通報到上麵,他不想因為白夜和她的生父的問題影響他的政治前途。事情就在那種敘述中發生了變化。應當說,短暫的革命,使他飛快地越過了女人之河。從肉體上說,女人對他已不再新奇了。革命加性的感受是非常奇特的,相當刺激的,也是無法抵禦的。而在內心深處,他又明白,那是低級趣味和無聊的。因此,們心自問,這事兒一開始得歸罪於他。因為他頻頻向她射去深情的目光,然後站起來走到她的身旁,然後又離開她,這麼拉皮條似的以她為軸心遠遠近近地拉了一會兒,他突生一念,請她唱越劇“十六條”,又請她跳芭蕾《白毛女》。這些都是趙爭爭的拿手好戲。她興奮起來,一開始還不好意思,後來且歌且舞,腿踢得老高,雙飛燕、倒踢紫金冠這種高難度動作也出來了,真是欲罷不能。跳到紅頭繩的時候,也是天助我也,突然燈泡壞了。屋子裏一片黑暗,屋子外長夜漫漫。誰知怎麼一回事,他們就把舞跳到床上去了。床很小,舞也沒有跳完。在黑暗中吳坤聽到了姑娘可怕的喘息聲,還有她的近乎歇斯底裏的扭動。這使他興奮起來,真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就在這時候,唉,就在這時候,就在這關鍵的時候,姑娘叫了起來!你叫什麼不能叫,你卻偏偏要叫……萬歲……吳坤一下子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很快聽到了第二聲第三聲和無數聲……萬歲萬歲萬萬歲……完了,一切就此告終,心理上的疲軟和生理上的疲軟同時出現,脊背上一陣冷汗,全身就癱瘓一般。他不能和任何人說這個事情,連對當事人也不能說,連對自己也不能說。而且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一叫萬歲他就不行了,這說明他不喜歡萬歲嗎?他想他是喜歡萬歲的,問題是想到這個詞兒他就要疲軟,和階級鬥爭一樣,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那麼趙爭爭知道這個嗎?他想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她亢奮,激動,也許還很純潔。她盯著他,貪婪的目光寫著那隱秘的、狂熱的激情。她越來越急躁,他聽說她在繼續打人,成了很有名的女打手。有一次他親眼目睹看到她抽人的耳光的狠勁,就跟她談過要文鬥,不要武鬥。她說,要文攻武衛。他說不過她。她簡直能說到了極點。他說英國革命,她就說法國革命,他說修正主義,她就說伯恩斯坦,他說巴枯寧,她就說考斯基。她記憶力驚人,是那種病態般的記憶。如果沒有運動,她可能可以成為那種有點怪癬的科學家。總之吳坤已經發現,要甩掉這個趙爭爭,絕不比追求白夜容易。況且,他還不能得罪趙爭爭的父親,他陷得很深,有許多事情唇齒相依,休戚與共。難道他真的要和這樣一個女人糾纏終身?一刹那間他閃過這個問號,腦袋痛得頭發都倒豎起來了。

吳坤是趙爭爭的初戀。她愛他的精神,也愛他的肉體。她一生都不會理解在她身上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件一對革命而言這隻是餘數,對會跳舞的美麗姑娘趙爭爭而言,這卻是青春的死結,她全身心地豁出去了。

激情使她靈感如雷擊電閃,她理所當然地想:吳坤為什麼不敢動那個楊真,是他對嶽父有側隱之心嗎?不!她從來就沒有看到過對革命如此堅定的人,他不過是自己不便下手罷了。可是他不便下手,我便啊,為什麼不能夠把楊真拉到中學裏去批鬥呢?讓他觸及幾次靈魂,他就知道他那個花崗岩腦袋如何開竅了。她雖年輕,卻已經看到過多少德高望重之輩,跪倒在主席像前痛哭流涕。難道這些經曆過槍林彈雨的老家夥膝蓋就那麼軟?非也,要是事先不觸及皮肉,事後怎麼會觸及靈魂?吳坤就是壞在他的心慈手軟上了,運動搞到現在,他還沒有揮過一次手呢。這一次就讓我代他行使革命權力吧。

這麼想著,她已經火速回到學校,糾集了一群戰友,就直衝上天竺。

上天竺值班押守楊真的人中,有吳坤的另一位女戰友翁采茶。吳坤雖然追白夜追得苦煞,但在白夜之外卻是交了桃花運的。兩個女人對他表示了不同形式但卻是同樣火熱的感情。在翁采茶一方來說,那是靈與肉的全麵奉獻,她已經不和李平水同床共枕了,絕大多數時間都住在他們的造反總部。吳坤什麼時候要她,她就什麼時候撲上去,還常常紮到吳坤懷裏哭,說:“離婚,我要離婚,我不跟這種人過日子了。”她那種多少有點類似於表態的動作,配上她那張銀盤般的沾了一片鼻涕眼淚的大臉龐,讓吳坤看了一眼就閉上眼睛,然後幹脆關了燈。他還不如摸著黑眼不見為淨呢——他仰著臉,注意著不讓自己的身體沾上這女人臉上的那一片濕。女人是個傻女人,興奮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不管怎麼說,她的肉體還有幾分泥土氣,在上麵開墾的時候,他不感到吃虧。把楊真交給她守,他也比較放心。采茶是說一是一的,不像趙爭爭,你說一,她能折騰到十。

可是這一次,他還真是失誤了,他真沒想到趙爭爭會親自衝到上天竺去提了楊真,采茶急得連蹦帶跳,連連說不行不行,楊真要押到北京去,中央要派用場的。趙爭爭輕蔑地斜看了這個貧下中農阿鄉一眼,說:“你知道什麼,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別的事情少插嘴!”揮揮手就把采茶擋在路邊,一輛車風馳電掣般就押了楊真到學校。

學校裏早就組織了群眾,口號震天響,楊真被連拖帶拉地押上台。正是大冷的冬天,楊真穿著一件灰呢大衣,那還是當年從事外事活動從蘇聯帶回來的,看上去還有七八成新。他剛剛站定,就有一個紅衛兵手提糊糊桶上去,像是看著一個大字報棚子一般端詳了一下楊真的身板,刷刷的兩道,濕淋淋的糊糊就熟練地塗上大衣的前胸和後背。然後又是刷刷的兩道,前胸後背就跟背帶似的,貼上了兩條大標語,前麵是“楊真是一條大走狗”,後一條是“打倒楊真挖出後台”。

楊真剛才顯然是被那群爭奪他的年輕人吵增了,這才有點緩過勁來。他這個人與別人就是有些兩樣,照杭州人說法,他是那種獨頭獨腦的家夥。另一點不同,那就是運動一來,他就被軟禁了。雖然也有拉出去的時候,但疾風暴雨般的大規模批鬥他沒有經曆過,他就隻按自己的思路行事。台下正在高呼口號呢,他突然不假思索,前後兩隻手出擊,兩條標語就被他扯了下來,上前幾步,把標語放在主席台上、趙爭爭的眼前。他說:“批判我是可以的,但是不要搞人身攻擊,楊真我不是狗,楊真我也沒有後台。”

趙爭爭嚇了一跳,大家也都愣得張開了嘴巴,會場上亂哄哄的聲音突然沒有了,大家都瞪著眼看這個老家夥。就見這老家夥又主動走到台角站住,又添了一句:“開始吧!”

兩個男學生如武林高手一般,一下子就從台下跳到台上,要去抓楊真的兩隻手,被趙爭爭擋住了。她一句話也不說,仿佛根本用不著動口,她隻是揮揮手,剛才提糊糊桶的小將會意,上去又跟剛才一模一樣地做了一遍。離台近的人都看到了那老家夥在動嘴,就叫:“他說什麼?他說什麼反動言論?”那刷糊糊的傻乎乎地說:“他說你白費工夫,這樣做不符合中央精神。”

於是便肅靜,不知是困惑還是震驚還是手足無措,因為批判會開到現在,這樣的事情真的還從來沒有碰到過。俄頃,平地一聲雷,也不知道誰喊了一聲:“打!”頓時打破僵局,山呼海應,電閃雷鳴:“打打……打……打打……”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衝到台上去了,反正被批鬥的人已經不見了,台上塞滿了打手。他們那麼凶猛地擊打著楊真,楊真的身影立刻就被湮沒在一群生龍活虎的青春軀體中。他們在台上跳來跳去,發出了海海的聲音,雙拳緊握,仿佛楊真是一個沙袋,而他們則是在練武功。一群黃軍裝一會兒擁到這裏,一會兒擁到那裏,喧囂著,猶如波濤洶湧中的大浪頭。趙爭爭突然意識到這樣做不行,她對著麥克風叫道:“同誌們,留活的,留活的,還有用,留活的!”台下立刻一片相互提醒聲:“留活的,有用,貿活的,有用!”那些人就收回拳頭,像下餃子似地往台下跳,楊真重新顯露了出來。他被打倒在地,血流遍體,頭上鮮紅一片。人們繼續呼口號,直到現在,真正的批判還不能算是開始,這不過是個下馬威吧。他艱難地爬了起來,好幾次搖搖晃晃,像一隻被屠宰後沒殺死的牲畜。台下的人,從呼喊到沉寂,屏聲靜氣地看著他爬,像是看一場驚險電影。他終於站住了,抬起頭來看著台下,台下的人清楚地看到,兩股鼻血怎麼樣從他的臉上噴湧而出,一直流向胸前。

提糊糊桶的人第三次上台,這一次,連他自己也有些難為情了。他走路的樣子有些別扭,下麵已經有人在笑他,這使他實在不好意思。這也是打他開始拎糊糊桶以來從未碰到的事情,給一個牛鬼貼標語,竟然要貼三次,隻能說明他的無能,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一開始他對這個楊真並沒有什麼感覺,一個普通的老牛鬼罷了,但現在不同了,他對他結下了私怨!腦子一熱,他突然發起狠來,一桶糊糊夾頭夾腦倒在楊真身上,然後掏出一大卷標語,七張八條地就往楊真身上扔,把他的腦袋貼得完全蓋住,白色的標語帶垂掛下來,看上去楊真就像一個白無常。這個出其不意的效果顯然使年輕人大為開心,人們禁不住鼓起掌來,趙爭爭帶的頭。氣氛一下子鬆弛了下去,現在,剛才那個倔強的老家夥頓時就變成一個跳梁小醜了。

有人突然驚喊:“血!血!”

偌大的會場再一次沉寂,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鮮血。它不是噴湧出來,而是從頭部貼住的白色標語後麵迅速地滲儒出來的。頓時人們就看到了一朵鮮紅的血色花。鮮血順著標語往下滴,滴成了一條血路,濺成了一幅奇異的圖案,像是鮮血在發光!

那個頭頂血色花的人,那個被埋在標語中的人,在寂靜中猛然迸發出笑聲:“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聲嘶力竭,他笑得那麼驚天動地,那麼拚盡全力,最後變成了呐喊。他笑得被鮮血浸透的標語突然在頂部裂開,露出一張裂缺的嘴來,他再一次哈哈大笑,白色的牙齒,被他在笑聲中噴射而出。

台下,突然響起了回聲,那是驚恐的尖叫,先是一聲,然後是一片。膽小的姑娘們終於撐不住了,開始叫喊著往外跑。趙爭爭也嚇住了,這個楊真,第一次超出了她的批鬥的經驗之外。

當笑聲再一次推向極致的時候,所有翻在楊真身上的標語突然全部脫開,它們就像一件血衣,沉重地落在了楊真的腳下。那個血人睜開眼睛,眼睫毛上都掛著血珠,他直愣愣地看著會場,終於,緩慢而沉重地轟然倒下。

吳坤趕往趙爭爭處時,楊真還沒被送往醫院,他孤零零地躺在台上,身下一攤鮮血。一群年輕人正在討論是讓這死不悔改的花崗岩腦袋死掉,還是送去搶救。吳坤趕到現場,一看楊真的樣子,二話不說,走到趙爭爭麵前就是一個耳光。這個耳光把所有在場的中學生都給打愣了,趙爭爭顫抖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吳坤一揮手,急救車就把楊真送往了醫院。

這頭楊真還在急救室裏搶救,那頭警報又來,杭派已經包圍了醫院。吳坤還沒有走出醫院門口,就被杭得茶堵在了樓道上。他們兩人怒目而視,各不相讓,在樓梯上僵持數分鍾之後,杭得茶突然衝了上來,狠狠地撞了吳坤一下,就擦身而上,直奔急救室。

看著已經麵目全非的楊真,杭得茶更下了非把他奪回來的決心。這些天來為了楊真,他一直沒有好好睡覺。他每天都在想著、交涉著把楊真先生從上天竺解救出來。但對方看守得很緊,布朗已經去偵察過好幾次了。有一天他成功地讓迎霜朝那間屋子的窗口扔進了一個廢棄的牙膏殼,他們的秘密文件就在牙膏殼裏。過了一會兒,那個牙膏殼又被扔了出來,布朗把它帶回了家交給得茶。得茶看了之後,說:“我們必須抓緊時間把楊真先生救出來,否則他會很快被轉移的。”布朗說:“我發現吃飯的時候隻有兩個人在外屋看守著,難道我們不可以想辦法讓那兩個人滾開?”得茶問他有什麼錦囊妙計,布朗說:“那還不簡單,天竺山裏現成就有一種漂亮的毒蘑菇,我可以采來送給他們,讓他們當菜吃,不到十分鍾,他們就會不省人事。夜裏楊真先生隻管自己走走出來就行了,我們在外麵用一輛車接他,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

“會毒死人嗎?”得茶鐵青著臉問。

“瞧你說的,不會毒死人,那還叫毒蘑菇嗎?”布朗反問。

得茶立刻嚴厲阻止了布朗的這個漏洞百出的荒唐舉動,真是虧他想得出來,可他們還能有什麼好辦法呢?下下策才是強搶,得茶後悔自己遲了一步,看著楊真先生此刻昏迷不醒的樣子,他想:我還是不夠狠,我還是讓吳坤先狠了一步。

有那麼三四天時間,醫院簡直就成了一個造反總部,杭派和吳派的人對峙在其中,等著楊真的傷情結果。第四天他終於脫離危險了,杭得茶和吳坤都吐了一口氣。楊真恢複得還算快,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頭腦依然清晰,耳朵也能聽得到,他隻是還沒有說過一句話罷了。

這一次杭得茶主動把吳坤堵在醫院的後門,他麵孔鐵青,開門見山說:“吳坤,你這一次是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不帶回楊真先生,我會和你決戰到底。”

吳坤想了想,說:“好吧,楊真已經能說話了,也聽得懂別人說話的意思,你自己跟他去談吧,他願意跟你去,我絕不阻攔。”

杭得茶轉身要走,被吳坤一把拉住,他幾乎換上了一種苦口婆心的語調,對得茶說:“杭得茶,我可以實話告訴你,你這麼做,一點現實意義也沒有。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白夜的意思,我看你們兩人在青天白日裏做大夢這點上,真是一丘之貉。你挖我的腳底板也好,貼我的大字報也好,對楊真有什麼意義呢?難道我會莫名其妙地死抓住個楊真不放?他怎麼說也還是我的嶽父,不是你的嶽父吧?難道我就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我他媽的對你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你還要我怎麼說?”

得茶討厭吳坤說話的神情,他仿佛很痛苦,但那痛苦裏是夾著很深的炫耀感,夾雜著對權力的根深蒂固的崇拜。他在暗示他,他深請權力的內幕,他對權力的介人與認識,遠遠要比人們多得多。但得茶偏偏要弱化它:“說得那麼聳人聽聞,無非是上麵盯著要他的證詞。”

“無非是!你還要什麼樣的壓力,啊?”

“你想做的事情我照樣可以做。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共產黨不是最講實事求是嗎?”

“真照你那麼說,北京就不會來人押他了。”吳坤悶悶地說,“要不是趙爭爭這一次橫插一杠,楊真已經在北京了。”

聽了這話,得茶也有些發愣,說:“你把你嶽父看守得可真好啊,這回你又要為革命立新功了。”

不知道為什麼,聽了這樣刻毒的話,吳坤也沒有發火,對這樣的刺激他仿佛已經疲倦了,隻是說:“我跟你已經沒活好說了,你反正永遠也不可能懂。”

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和楊真真正交談過一次,但他能預感到楊真是一種什麼樣的人。他心裏頭是敬佩這種人的,他相信他不會無中生有,所以他是曆史的祭品。曆史當然屬於強者,楊真這樣的人隻是曆史的清風,掠過也就罷了,不管他們曾經怎麼地艱苦卓絕。他揮揮手請得茶自便,他知道,楊真是絕不會讓自己扮演一個導火線式的人物的。

楊真的樣子讓得茶流淚,但不能真的流出來。他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喉嚨口一直又濕又成。楊真先生的情況,他嚴格地向家裏人保密,該是他來挑起擔子了。他坐在楊真先生的床頭,楊真先生的腫成一條縫的眼圈今天退下去了許多,他一直躺著,聽得茶訴說他的打算:我要把你弄回去,由我們這一派接管。放心,你在我這裏,隻會是一個名義上的牛鬼。至於他們要你交代的什麼問題,有什麼說什麼,沒什麼就不說。難道定中國最大走資派的罪,真的還需要你這樣的人的什麼證詞?我不相信,我看是吳坤在故弄玄虛,是他在撈政治稻草。你怎麼看這個問題?不,你不用說話,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表態?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應該攬到這樣的事情裏去?可是我不能再沉默,我不能眼看著你們受苦受難,我自己卻逍遙自在。先生,我沒有機會與你交流,但我可以告訴你,我發現了自己身上的那種政治熱情,我不知道這是從哪裏來的,我過去從未感覺到它的力量。一開始完全是被迫接受它的,讓它進駐到我的心裏讓我非常難受,可是我現在開始習慣於它的存在了。你知道這些日子我想起了什麼?我想起我的父親,聽說他從前一向是個自由散漫的人。個人是怎麼樣轉向集體的,你們有過脫胎換骨的過程嗎?我現在就有這種感覺,這讓我非常難受,同時又有一種犧牲的神聖感。你怎麼啦?你說什麼,你讓我打開窗簾?好的,我現在就打,我現在就給你打開,你想看什麼?

杭得茶打開窗簾的時候,自己先愣住了,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來了,窗外站著一個包著頭巾的女人,手裏撐著一把雨傘,那是他的姑婆杭寄草。得條要打開窗子,寄草拚命搖手,意思是說外麵冷,別開窗。杭得茶連忙過來,扶起楊真先生,他看到他那鼻青臉腫麵目全非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還看到對麵窗外的寄草姑婆也笑了,她的臉貼在窗玻璃上,鼻子壓得扁扁的,樣子很古怪。雪下得越來越大,一會兒就遮蓋了傘麵,寄草姑婆一個勁地做手勢,讓楊真躺下。楊真搖著頭,死死地盯著寄草,他還是在微笑,一直就在微笑。但他沒有說一句話。得茶真是覺得奇怪,窗簾拉著,楊真先生是憑什麼知道寄草姑婆站在外麵的?是憑心靈感應嗎?這是神秘主義的理論,是四舊、迷信,但至少現在那是事實。他隻好再一次走到窗前,告訴寄草姑婆,快回家吧,這裏不讓人進去,外麵又那麼冷,快回家吧。寄草微笑著搖頭,眼淚和雪花飄在了一起。但她終於還是離開了,告別時手朝天上指了指,楊真仿佛會意,笑得更甚,露出了他那被打掉了幾顆大牙的牙床。他的樣子非常陌生,他的笑容令人心碎,讓得茶想到了那個與他有著血緣關係的女人。他不忍再看,走到窗前,他看到寄草姑婆那蹈錫遠去的背影,在醫院的大門口一閃,就不見了。

半個多月後將近年關,有關押楊真去京的指令再次下達。這一次楊真開口了,他把吳坤叫來,告訴他,他要回上天竺去,他會在那裏盡量回憶他所知道的一切。從未有過的狂喜和失望同時襲擊了吳坤,他激動地甚至討好地對楊真說:“你放心,我會對你的晚年負責的,革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這些話我早就想跟你說,其實我很敬佩你,如果你不是堅持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立場,你的性格是很讓我欣賞的。說實話我也不願意你去北京,你一到那裏,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我是說,那種精神上的東西……”吳坤看著他的臉色,突然覺得自己的話多了,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你自己跟得茶說一下?他總說要來搶你,你知道,這會釀成大規模武鬥,要死人的。”

正當天空又開始飄起大雪,而杭嘉和在羊壩頭自家窗口的桌前為1967年春節的對聯躊躇之時,杭得茶和吳坤親自送楊真回了上天竺。吳坤答應,絕不讓類似的毒打事件再發生,而杭得茶也默認了現實,不再提要搶楊真回去的要求。為了表示誠意,吳坤當場打發掉那幾個看樣子很凶蠻的看守,然後叫來采茶,讓采茶領著幾個人“照顧”楊真春節期間的生活,還把楊真安排在樓上,說樓上暖和一些。吳坤也非常關心楊真的紙夠不夠,還關心筆墨等瑣事,旁敲側擊地問:“要你回答的問題都清楚了嗎?還要不要我再給你提示一下?”

楊真搖搖頭,他的眼神告訴他,他什麼都明白了。這眼神讓吳坤失落,那裏麵不再有架騖不馴的骨氣了。個人永遠是渺小的,他想,並為個人的渺小而悲哀。

杭得茶並沒有那種失落的感覺,他不相信吳坤的誠意。他覺得自己已經開始變得和吳坤一樣狡猾了。因此他一直守在楊真的身邊,幫他張羅夥食和被褥,直到離開楊真下山,杭得茶才鬆了一口氣。楊真一直把得茶送到山門口,奇怪的是他送了一本書給得茶,英語版的《資本論》,三十年代的版本。看著吳坤不安的樣子,杭得茶說:“怎麼樣,是不是還得再檢查一下?”吳坤就硬著頭皮讓手下人拿過來,來來回回地翻,除了扉頁上寫著一行字母之外,到底還是什麼也沒翻出來。吳坤記憶極好,他記下了那行字母,一時沒看懂,想了想說:“這裏的東西,最好還是都別帶出去。”得茶皺了皺眉,對楊真說:“我會來看你的。”此時雪越來越大了,楊真向得茶握手告別的時候,臉上露出的微笑,讓得茶想起了醫院裏他向寄草姑婆的微笑,那是很坦然的,讓人放心的,但又是令人心驚的——它是那麼樣地令人心碎,以至於看上去,那告別甚至有一點兒像永別了……

龍井山中的杭盼,是那天下午終於決定不再等車,從山中徒步向城裏走去的。她撐著一把橘黃色的油布雨傘,傘上綴滿了一層雪花。她眼前也是密密麻麻的大雪片,天地間一片大白,什麼都被遮住了。

從山裏出來的時候,她還不時地聽到竹子被壓斷的聲音。喀呼,喀呼,然後膨的一聲,竹子折斷了,壓在別的樹上,反彈出一簇簇的雪花,拋到山路上,拋到走在山路上的行人們那一把把的傘麵上,再籟籟籟地往下掉,在行人的眼前,撤出一小片粉塵。有時,她也走過一大片一大片的茶園,它們像是蘸著白顏料畫出來的一道道臃腫的粗線,幾乎就看不到綠色的葉子和茶蓬了,隻看到它們躲在雪花被子下的隱約的曲線,像那些伊斯蘭教規下的披長袍的婦女。

偶爾,她還會在雪路上看到一絲絲的鮮紅的色澤,當她定睛細看的時候,它們又消失了。這時她就會站定,略有些不安地環視周圍,有一次她甚至蹲了下來,她覺得這些造這不斷的紅色,真的很像是鮮血。然而沒過多久,大地又開始一片雪白。她不知道有誰與她擦肩而過,也不知道誰留下了這些印記,仿佛這也是神的聖跡,但她還不能理喻。

少許的惶恐之後,杭盼又恢複了平靜。多少年來,杭盼已經熟悉了這樣的孤寂。那些隻有自己知道的曾經創傷劇痛的夜晚,已經不會再來光顧她了。有多少人惋惜她的美麗的容顏,多少人被她以往歲月的經曆傾倒,多少人為她不動心的聖女般的意誌困惑,如今青年已經過去,連中年也快要過去了,這一切都已經過去,她開始老了。

當周圍沒有人時,她輕輕地唱起了讚美詩:仰看天空浩大無窮,萬千天體錯雜縱橫,合成整個光明係統,共宣上主創造奇功。清輝如雪溫柔的月,輕輕向著靜寂的地,重新自述平生故事,讚美造她的主上帝。

她很少去想她自己的事情,思念主,向主祈禱,這是她目前唯一要做的事情。期待主的降臨,神跡降臨,期待主拯救他的羔羊。還有就是愛,無盡的愛,因為愛就是主。要守住愛,這是最根本的,守住了才能施愛,這是信仰,秘而不宣在心裏,杭盼因為它而活到今天。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城市,繞過清河坊走向中山中路時,她看到前麵有一個女子沒有撐傘,卻在雪中散步,背著一個大包,兩隻手插在口袋裏,像一個漫不經心的少年。雪那麼大,把白天也罩成了黃昏,在這樣的日子出遊是大有深意的。她走過她身邊,把傘湊了過去。

傘下的那個姑娘並不感到驚訝,她淡淡地看了看幫助她的人,她麵色慘白,幾乎和白雪一樣自,她的眼睛漆黑幽暗。她拿出一張紙,問她認不認識這個地址。杭盼驚訝地看了看她,輕輕地取下她背著的包,說:“跟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