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綻黑洞洞,
叫哥哥快起身,
操心揚下名。
雞叫二綻天放亮,
叫哥哥快起床,
當心人喪揚。
雞叫三綻天大明,
叫哥哥快起身,
操心人捉定。
叫一聲妹妹你是聽,
你不給哥哥拿主意,
哥哥不起身。
叫一聲哥哥你聽話,
你的主意自己拿,
叫妹妹做甚嘛?
燈籠和火把扔在了地上,上邊又加了些垛在村邊的硬柴和莊稼稈,於是火光和濃煙一瞬間罩滿了半條川道。
劊子手開始在河邊的沙石上磨砍刀,聲音沙沙作響,令人膽寒。
留著長胡子的族長,聲淚俱下,正在曆數匈奴人的罪惡。
年輕的匈奴士兵垂著頭,他的蒼白的麵孔流露出膽怯和羞愧。但是,沙沙的磨刀聲喚起了他胸中的某種勇敢精神,他慢慢地抬起頭來,開始直視這一團團火光和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那激動憤怒的人群;任灰燼飄落在眼睫毛上,眼睛也不眨一下。他的嘴角開始掛上一絲傲慢和居高臨下的微笑,好像是說:“你們曾經淪落為匈奴人的奴隸,不是嗎?”這種微笑和他的年齡如此不相稱,也許,迫臨的死亡加速了他的成長過程。
匈奴的微笑激怒了所有的人。開始有人將抽牛的鞭子一下一下往匈奴的身上抽。抽鞭子的都是些打牛的好手,因此鞭子落在匈奴身上後,聲音雖然不大,力量卻很足,鞭花不是爆在空中,而是結結實實落在肉上,於是一鞭子下去,不是拽下一塊衣服,便是在皮肉上勒一道深渠。
鞭子沒有能令匈奴屈服,這使大家都有一些泄氣。人們將目光轉向了劊子手,希望他的砍刀快點磨好。
突然人群中出現了一陣騷動。年輕匈奴的高傲的微笑還停留在半邊臉上,突然凝固了,變成一絲恐怖和羞怯。
一位披頭散發的女子分開人群,走到族長跟前,雙膝一屈,跪下來。她的頭發上沾滿了草屑,紅褲帶也沒有係好,有一截頭兒露在了大襟襖的外邊。
族長半帶蔑視半帶憤怒地哼了一聲,轉過臉去。
女子見族長不理,繼而又跪向大家。她聲淚俱下,申訴了一千條不要殺死青年士兵的理由,但是都不能令大家原諒。如果她交往的是吳兒堡的一位青年,而不是匈奴人的話,這事本來還有寬宥的餘地,不幸的是她恰恰選擇了一個匈奴,一個吳兒堡的敵人。於是,女子請求將她和這青年士兵一起處死。她說,既然他們曾一同分享過快樂,那麼,他們理應一同遭難。女子的請求得到了同意。尤其是她的那些女伴們,她們注視著被火光照耀的青年士兵那一明一暗的英俊麵孔,也許心裏在說:“為什麼不是我?為什麼不是我?”此刻,在沙沙的磨刀聲中,她們的心中,充滿了一種女人才有的殘酷的快樂。
女子和青年士兵吊在了一起。
一個好事的青年,在女子吊起來之後,將她推了一把,於是女子的身體蕩過去,碰在了匈奴士兵的身上,旋即又分開了。
當他們第二次蕩在一起的時候,女子附在青年士兵的耳根說:“我有孕了。懷孕了,明白嗎?懷的是你的孩子!”
“是嗎?”匈奴士兵聽了這話,臉上顯出一絲淒楚的微笑。
女子的聲音也許大了點,所以被周圍的人們聽見了。族長年紀大了,但是耳朵並不背,他也聽見了女子的聲音。為了證實自己的耳朵,他又追問了一句:“你說什麼,能不能聲音大一點?”
女子毫不臉紅地重複了一遍。
當人們明白女子已經懷孕時,四周靜下來。這樣,要處死的就不是兩個人,而是三個人了。
劊子手也停止了磨刀。沙沙的音樂一旦停止,四周的殺氣立即減弱了許多。
族長立即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命令劊子手繼續磨刀,他說,他生平還從未改變過主意。
就在族長說話的當兒,人群中傳來一陣奇異的音樂聲。這種奇異的聲音由一種據說是麒麟角製成的樂器吹奏出來的,擁有這種樂器的往往是巫婆或者巫師。這種樂器據信現在已經失傳,即使沒有失傳,也已經由於原材料無從尋找,從而轉化為羊角、牛角之類的贗品了。
吹這種樂器的是一位巫師兼醫師之類的老女人,或者說,是一個接生婆。當然,她同時是一個剪紙藝術家,每有孩子出生,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用剪刀將布帛,將樹葉,或者說將當時已經製造出來的紙張,剪成一個“抓髻娃娃”的圖案,貼在這家窯洞的牆壁上,炕圍上。
在這荒涼的難以生存的地方,對生命的崇拜高於一切,人種滅絕,香火不續被看做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從黃帝部落在這一帶遊牧時候起,接生婆這種古老的行業便開始確立起它的權威位置,並且一直以一種神秘之力庇護著這一方蒼生,發一種原始的狂熱和虔誠在進行著催種催收。
這是一位陝北高原上的土著居民,黃帝部落在向南方長江流域開發時留在這裏看護本土看護軒轅陵墓的子民。這個接生婆,她剛剛在前莊接生回來,又要到後莊,恰好在這個時候趕到了這裏,並且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兩個風流罪人剛才的對話。當然也許不是巧遇。孕婦們總把自己生育的時間調節到晚上,以便讓農耕或者狩獵的丈夫回到身邊,讓自己在經受肉體痛苦的同時,讓丈夫也經受精神上的痛苦,然後一並迎接那個神聖的時刻,所以,為接生婆的職責所驅使,她總是徹夜徹夜地在大地上遊蕩,而把睡眠放在白天。加之,我們知道了,她同時是巫婆,吳兒堡地麵衝天的火光和喧囂的人群,不能不驚動這自稱可以感知一切的她。
奇妙的音樂彌漫在空中,空氣中的殺氣漸漸收斂。不知誰給篝火中添了一些柏樹枝,於是有一種濃鬱的香味彌漫開來,與音樂摻合在一起。霧氣漸漸升騰,空氣潮濕得仿佛要滴血。在奇妙的音樂和奇異的柏香中,人群漸漸地跪了下來,帶頭的是族長,這長麵大髯的老者。
在一群凝固了的人群中,接生婆開始扭動腰肢,翩翩起舞。麒麟角已經從嘴邊卸了下來,作為裝飾品插進腦後的發絡裏,她現在是用嘴說著誰也不懂的話,並且在做著人人都明白其內涵的動作。在這魂靈附體般的扭動中,她還順便扭到吊著的一對青年男女跟前,拍拍他們的腮幫,掰掰他們的牙齒,並且毫無顧忌地揭開他們的衣服,看了看身體中的隱秘部分。
最後,她在一堆最旺的火堆旁停了下來,解開她黑色大襟上衣的紐扣。衣襟霍地亮開,於是,人們看見,在她塌陷的奶頭和鬆弛的肚皮上邊,罩著一件紅裹肚。
紅裹肚的正中有一個口袋。她先從口袋裏摸出一隻鹿角,握在左手,又摸出一柄銅刀,握在右手,於是,隨著刀子刮落鹿角,粉末紛紛揚揚地向人群中撒來。粉末落在了人們的身上臉上,有一些粉末被風吹在了火堆裏,於是空氣中有一種焦糊的腥味。
銅刀和鹿角,都是接生婆常備的工具。銅刀不用說了,我們每個人來到這世界上,最初都不免要受這麼一刀,隻是刀子後來換成剪子而已。鹿角據說是一種催奶的良藥。初生的孕婦,喝幾碗用鹿角粉末衝下的熱湯,奶水就會像泉水一樣湧流。這種原始的催奶方法,據信現在在一些缺醫少藥的偏遠地區,還沒有失去用場。說一句不怕讀者見笑的話,作者的妊娠的母親,當初就是喝了這種湯,從而為嬰兒期的他提供奶水的。
當接生婆認為她的鹿角粉末,已經像她的音樂一樣,足以征服和麻醉在場的每一個人時,她停止了她的耕雲播雨。她停頓了一下,將銅刀和鹿角裝進了裹肚,然後就勢用手拽了拽裹肚的邊兒,使之平整。
就在她念念有詞的當兒,就在火光熊熊的照耀下,裹肚開始顯示出一些模糊的影子。慢慢地,可以看出來了,這是一幅繡錦,上邊有山有水,有人有樹。熟悉的人們知道,接生婆又要開始她夢囈般的談話了。
那是一個故事,一個地老天荒的故事——
由於發生了一場災難,什麼災難呢,已經記不得了,或許是滔滔洪水突然從海中溢出,淹沒了世界,或許是羿射落的九顆太陽突然掉在了大地上,一瞬間玉石俱焚,或許是後來人們所說的不明飛行物的緣故,總之,地球上遇到了空前的災難,人類從地球上幾乎絕跡了,隻剩下兩個人。雖然這兩個人是一男一女,但是,他們是兄妹。兄妹之間是不能通婚的,他們懂得這一點,因此,他們相敬如賓。時光在流逝,他們在迅速地衰老。看到世界荒涼的今天和它的黑暗遠景,他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們無能為力,他們隻有躲在一架山頭上哭泣。
突然,一種神秘的力量說:“你們結婚吧,為人類的最高利益,為了種族的繁衍!”
兄妹倆異口同聲地說:“我們不能結婚,我們怕人恥笑!”
神秘之力寬厚地笑了,他說:“世界上隻剩下你們兩個人了。你們不笑話自己,是沒有人能夠恥笑的!”
“我們怕生出某種怪物!”
“這倒是個問題!”神秘之力沉吟了半天,最後說,“那麼,讓我們聽從天意吧,現在,在你們各人的屁股底下,坐著一個磨麵的砬扇,上扇為陽,下扇為陰,你們搬動它,讓它們向山下滾去,如果它們落在山下時,重合在了一起,那你們就結婚吧,如果兩個砬扇像現在這樣分開著,那麼天意注定人類當滅,它將塑造另外的靈性。”
神秘之力的聲音消失了。兄妹倆站起來,停止了哭泣,他們每人扛起一麵砬扇,向山下滾去。砬扇在山坡上顛動著,一直滾到了溝底。最後,在一泓淺水邊,它們嚴嚴實實地重合在一起。
兄妹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淡淡的哀傷的落日下,他們來到了溝底,來到了砬扇旁邊。砬扇果然重合在一起,現在,他們終於明白了現實所賦予他們的那可怕的命運,於是,女人害羞地但卻是勇敢地撩起了自己的裙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