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沒有鈴聲切割的時間,原來比那些有規有矩,被切割成方方正正一塊一塊的時間過得更快。
這以後,生活的步伐明顯地加快了。對楊岸鄉來說,不知不覺就是一天,不知不覺就是一個月,他長久地沉湎在自己的夢中。如果說從交口河到膚施城,他是從一種夢魘中走出來的話,那麼,他僅僅隻是平衡了為數不多的一段時間,情緒又進入一種偏激狀態,心靈重新為一種夢魘所掌握。
不過這一次與上一次的狀態明顯地不同了。上一次是一種壓抑和饑渴,一種在無謂的歲月中的昏昏欲睡,這一次卻是異常的清醒,腦子裏像閃電一樣劃過一道一道蓽縷可見的形象,胸中所有的沉澱物所有經年積累的塊壘紛紛撕扯著他的身體,潮水般地要求奪路而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生活在夢境還是白天,所有臆想中的事物比真實的存在更鮮明。
他有許多話要對人說,他有許多話要對世界說,他覺得有責任把自己的思考慷慨地獻給人類。他用洞察一切的目光看見了人類生存的艱難,他的閱曆使他能更深切地體會到這一點。在人類的莊嚴的充滿悲劇意義的行程中,人們因為痛苦而思想,因為思想而痛苦。越過國度,他將目光投入到世界的領域裏,他發現人類尷尬的處境遍布每一個角落,他聽見弱者在哭泣,他看見良心在墮落,他感覺到惡行在四處肆無忌憚地行走。
他從本質上講是一個敏感的人,每一個毛孔裏都充滿了感覺,敏感得像稍有一點氣味就會蜷曲的含羞草一樣。在既往的昏昏欲睡麻木不仁的歲月中,毫無疑問,他受過許多傷害。他原先以為自己並沒有感覺到什麼,或者即使當時感覺到了什麼,但是很快的時間的手就把它拂去了。可是現在,那些傷害,那些哪怕是最細微的傷害,都突然像剛剛發生在昨天一樣出現在他的眼前,那樣栩栩如生,伸手可觸。他發現他的全身布滿了傷疤,或者說布滿了箭鏃。
這時候他記起了一個叫《米豪生奇遇記》的二三流讀物。書中有一個有意思的故事,說是一個獵人在林中打獵,遇見了一隻梅花鹿,這時候獵人的子彈已經沒有了,於是他從地上揀起一枚櫻桃核,裝進槍膛裏,射了出去。櫻桃核準確無誤地打進了梅花鹿雙角中間的腦門上。鹿跑了,幾年以後,獵人在森林裏重新遇見了這隻鹿。他發現鹿的雙角之間,長了一棵櫻桃樹。獵人伸出手,去摘那樹上的櫻桃,他發現這櫻桃很好吃,有櫻桃的味道,也有鹿肉的味道。
楊岸鄉的滿身的傷疤和箭鏃其實就是他的櫻桃樹。是在年複一年的歲月中被生活之箭射中的。他拖著它們,在這個世界步履蹣跚地行走,他在體內,成年累月地、有耐心地培養著它們,用自己的血和淚年複一年澆灌著它們,終於使它們成為一棵一棵美麗的櫻桃樹。
如今,櫻桃成熟了,它們有的苦澀,有的甜蜜,有的平凡,有的奇異,它們本身有櫻桃的味道,也有楊岸鄉的濃烈的個人色彩,這是楊岸鄉的身體結出的思想的果實啊!嗬,收獲時節!他把它們摘下來,獻給人類,這個人類包括那些曾經射擊過他的獵手們。他在奉獻的時候,熱淚盈眶地說:感謝了,生活!
這樣,他的第一本散文集問世了,散文集的名字就叫《櫻桃樹》。
這是一本深刻而機智的書——思想的深刻和語言的機智,仿佛是思想家用豎琴彈奏出的袖珍的思考,又仿佛文學之樹結出的一枝哲理之花。它表現的無疑是生活,但又不是普通意義的生活,而是變形了的、升華了的、熔煉了的、賦予某種命意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現今流行的大部分的出版物,充其量不過是一堆生活原材料的堆積,或者僅僅是猴子變成了人,但是尾巴還沒有蛻掉的半成品而已。
你看,在《櫻桃樹》中,仿佛經一根哲理的魔杖,將生活這一大堆雜碎攪拌了一下,於是一切都帶上了磁性,並且構成它們固定的磁場,一切單調的風景在這裏都放射出罌粟花那樣驚世駭俗的美,一切普通的事物都好像被除去鏽的銅質一樣突然發光。流水開始訴說思想,樹葉開始表達情感,墳墓開始陰鬱而傲慢地張開大口,讓所有不安寧的靈魂在同一刻複活。
連楊岸鄉也不明白,落在紙上的筆會源源不斷地寫出這些。從題材上講,它屬於我們通常意義上所說的“散文”,從篇幅上講,它每篇也就是千字左右,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呼喚出這些一個個小精靈的,他為這些東西不符合章法而有些害怕。但是,當離開創作狀態以後,當以一個事外之人的目光來審視這些袖珍文章時,他發現這裏有培根的影子,有蘭姆的影子,有蒙田的影子,有屠格涅夫的影子,而那口若懸河的雄辯,一瀉千裏的浪漫激情,元氣的鬱結,以及倉啷作響的、玄機四伏的語言,卻得力於中國古典散文的深厚根基。
“這是你嗎,楊岸鄉?”他拍著自己的腦袋說。
但是這種滿足的心情,自我陶醉的心情,自我感覺良好的心情,隻存在了一個禮拜。心靈安寧了一個禮拜,%暴平息了一個禮拜,神經和肌肉鬆弛了一個禮拜,熠熠發光的眼神安詳了一個禮拜,心馳萬仞的想象的翅膀收斂了一個禮拜,瘋狂旋轉的陀螺停歇了一個禮拜。是的,僅僅一個禮拜之後,他突然變得膽怯,心中忐忑不安。他試著提起筆來寫字,但是一個現成的句子也寫不出來了。一句話說完,句號應當在後引號外邊還是裏邊,他甚至也弄不清了。他突然對自己的才能產生了懷疑。
這一個禮拜的停歇是必要的和重要的,它表明楊岸鄉還能夠掌握住自己,表明這個飛行的航天器還沒有失控,表明他雖然具有精神病患者的因素,但是從本質上講還是一個正常的人,一個有自製能力的人。
但是隨之出現的創作危機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表明他已經進入了一個陌生的領域,超越了一個新的高度,宛如一個人在爬上一棵摩天大樹的中途,返身向地麵上看時,隨之產生出的那種眩暈的和膽怯的感覺一樣。他正在走向高度,同時也正在走向孤獨,因為能夠與他同行的人太少,因為四周的空曠和蠻荒在緊緊壓迫著他,迫使他回頭,而身後的庸俗的然而又是如此親切的昨日又在召喚他歸來。
敢於走向成功,這也許是每一個成功者走向成功時最需要克服的心理障礙。中國之所以沒有足球,就是因為中國的足球辭典裏沒有“成功”這兩個字。
楊岸鄉沒有被擊敗,楊岸鄉沒有返身回來,他占領住了這個業已攻占的高地。他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大學講師楊岸鄉了,他的斑駁麵容和他的以卡車計算的書籍幫助了他。而同時給他以幫助的,還有那些早已故世的大師們。普希金站在那裏愁容滿麵地說:“青春呀,隨著我的不可靠的才華消失了!”最初,楊岸鄉不明白這位大師為什麼要這樣說,後來,他突然悟出來了,這是在提醒他,告訴他假如真有“才華”這個東西的話,它也是不可靠的,來時不喚自來,走時不請自走,他同時告訴他,連我這樣的人物也時時處在一種自我懷疑中,所以你大可不必為自己一時的惶惑而氣餒。
想到這裏,楊岸鄉微笑了。他也同時為大師這種說話方式所折服;他們從來不教訓人,他們明白一擺架子就先失敗了一半,他們隻是真誠地道出他們的困惑和他們的願望,但是正是這種深刻的心靈剖析和平等的交談征服了讀者。
楊岸鄉感覺到自己的心靈空間明顯地擴大了。感到自己的肚子像大肚佛一樣具有了某種包容性。世界上的萬事萬物,它微笑地將它們納入中間,既不因某些東西過於醜惡而義憤填膺,也不因某些東西十分美好而過分激動。即就是那些猝然臨之、躲閃不開的東西,他也能夠應付自如地將它們中和、化解。原先,每一個小小的構思、袖珍式的營造,都先在肚子裏有了血胎,有了騷動不安的心情,有了回腸蕩氣的感覺,然後援筆而出,但是現在,沒等作品在肚子裏成形,沒等氣韻飽滿血脈暢通,“撲”地一聲,他放了一個屁,於是體內重新陰陽平衡。屁放得太多,這不能不使楊岸鄉有些尷尬,“放屁是一種胃功能良好的表現”,對此,楊岸鄉隻好用不知從哪裏拾的這句話用以自嘲。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他感到那些經曆過的東西又開始洶湧在他的心中了。他感覺到它們已經不滿足於這種袖珍式的、小擺設式的營造,也討厭了給每一個樸素的生活場景套上理性的籠頭,挖掘出詩意和命意,引申出道理和哲理,它們渴望以與生活同樣樸素、同樣多樣性和同樣多義性的狀態表現出來,渴望用突兀的峰巔與和諧的構建支撐起更大的空間;而作者本人思想的旗幟也渴望招展在更空闊的領域裏,或者說有一塊更廣闊的草原,以便作者精神上的馳馬。
到了這個時候,楊岸鄉明白,他不該再待在業已占領的這個高度,他該繼續攀岩了。
每占領一個新的文學高度,往往不是靠技巧,而是靠積累,或者更明了地說,是靠閱曆在冥冥之中給你以幫助。
他這時候開始抽煙。第一口打了一個噴嚏,第二口感到腦門有些發暈,待到第三口吸下肚後,全身都有一種鬆弛和麻木的感覺。他的無旁的心靈在抽煙中找到了一種慰藉,他的不握筆的另一隻手也找到了自己的差使。寫作的途中,他抽出一個一個煙圈,他看見他釋放的一個一個魔鬼在煙霧繚繞中離他而去。他開始輕鬆了下來,他叼著香煙,看著這些昨日還在折磨著他,使他步履沉重,使他無法安寧的天使們,現在向世界飄去,去叩擊一家一家的門扉。
“我把重負卸給你們了,我輕鬆了!”他說。
但是,隨著這些老朋友的離去,他還是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他有些舍不得他們,他畢竟和他們度過了那麼久的日子。
在寫作的過程中,他體味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覺。好像這本來是一件成熟的藝術品,他在夢中讀過,他在懵懂不知的孩童時代聽人說過,他現在隻是根據回憶將它複述一遍而已。特別是寫到那些最為出神人化的章節時,他感到方塊漢字變成了音符,他感到自己好像一座狂吐烈焰的火山,他覺得世界在這一刻退避三舍了,眼前隻有一個他,一盞孤燈,然後在夜晚的星空下,在他的頭頂的高處,有一個不知名姓的高人,正在一字一頓,向他口授。
獲得性是可以有遺傳的可能的。
也許在我們的體內,真的有許多的遺傳的基因,它們來自自我們上溯的每一位祖先的生命體驗。大自然將這些獲得儲存了下來,經過不知怎樣的積澱淘洗,在一定條件下,可能將它交給家族中的某一個以便去應付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