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岸鄉驚奇地發現,這件以夢遊般的創作狀態寫出的《荒原故事》,裏麵充滿了規則,充滿了他以前從未使用過的技巧,語言像金屬一樣倉啷作響,色彩是那樣地搖曳多姿,活生生的人物吟唱著像精靈一樣從稿紙上飄過。而整件作品,又是一個飽含深意的關於生命的故事,裏麵充滿了對善良感情和美好事物的渴望,充滿了對人類未來的深情祝福,和對醜惡的鞭撻。
而那些或者被他稱為魔鬼或者被他稱為天使的人物,他們既不是魔鬼也不是天使,他們是被自己命運的咒符所掌握的活躍在人生舞台上的芸芸眾生。即便是最醜惡的人物,他也在字裏行間為他的行為辯解,為他的行為的合理性搜腸刮肚地尋找最充分的行動根據,即便是最善良的人物,他也沒有把他們寫成一個理想人物,他用調侃的揶揄的口吻,嘲笑著他們的無所作為。
小說寫完以後,他沒有去看第二遍,就像達吉雅娜給奧涅金寫完信後,“甚至不敢去看第二遍”的情形一樣,他隻是合上了稿件,抽著煙,頭腦將小說回憶了一遍。
他哭了。
《荒原故事》寄走以後,很快就在首都一家大型刊物發表了。評論界認為,《最後一支歌》的作者進入了第二個爆發期。評論界還認為,他在將傳統表現手法和現代藝術的雜糅方麵,他作品中彌漫的那種人類意識,都為中國當代小說的創作提出了許多新的話題。評論界還說,小說藝術難道與人類的藝術實踐者和理論總結者開了個大玩笑,在經過幾個世紀的探索以後,又不可避免地走成一個圓,轉回到“講故事”這個起點上去了嗎?起碼,花子同誌的《荒原故事》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這一點。
《荒原故事》的責任編輯叫姚紅。這是一個我們似曾相識的名字。
小說發表不久,楊岸鄉應雜誌社之約,去了一趟北京。他當年上大學時曾去過一次,那時北京十大建築正在建設,他這次去是第二次。這是一九八七年的事。他這次來京,除了見一見雜誌社的編輯家之外,還有一件事情,就是簽訂將《荒原故事》改拍成電影的合同。小說發表後,幾乎國內所有的電影廠,都來信、來電,或者幹脆來人提出購買電影改編權的問題,但是,北京一家電影廠捷足先登,以地利之便,使他們將這部小說首先抓到了手裏。遠在小說還是清樣的時候,他們就找到了責編姚紅,而楊岸鄉接到姚紅的信後,幾乎沒有考慮,就同意了。他沒有不同意的理由,他覺得這是人家看得起他。
在北京逗留的日子裏,楊岸鄉受到了熱烈的歡迎。他感到自己生活在一群最好的人中間,不管他們彼此的關係如何,他們的政治見解如何,但是都以同樣的熱情和坦誠歡迎他和愛他。在雜誌社的辦公室,責任編輯姚紅的上三年級的女兒正在為大家背誦她發表在北京晚報上的一篇少年習作,聽到闖進屋裏的這個風塵仆仆的男人自報家門以後,姚紅立即要女兒停止背誦,她說在大作家的麵前你不敢再賣弄了。頭上紮著兩根羊角辮的女兒興猶未盡地咂了咂嘴巴,而楊岸鄉在一瞬間竟不知說什麼才好,一絲窘意爬上了他的臉頰。“我很卑微!”他說。
他的卑微和謙恭的態度在最初的一瞬間,使得大家都有些不安。雜誌社大約經常和這些地方上來的作者打交道,或者說他們的智商和涵養使他們能夠洞察人的心理,因此,他們知道這個手腳不知道往哪裏放,一顆心墜懸在空中的來客,是個敏感的易於受到傷害的人,是個經曆了長途跋涉帶著滿身傷疤終於有一天走到這裏的人,於是他們小心翼翼地和他談話。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自然起來的,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將一副窘迫的表情丟開的,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成了一個滔滔不絕的演說家的,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性格的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的。
他開始講他的陝北,講那個橫亙在北方天空下的北鬥七星照耀的地方,講那塊天雨割裂的支離破碎的土地,講曾經反複出現在他的真實的夢境和虛幻的存在中的高原的一切。他說幾千年的歲月令這種高原布滿了史詩與傳奇、陳跡與掌故,他說當你在高原上行走的時候,你感覺到行走在曆史中,你的腳下一步一個典故,一步一個傳說。他如數家珍地向這些虔誠的聽眾曆數那些陳跡,而當講到斯巴達克式的悲劇英雄李自成的時候,他想起他的這位親愛的鄉人,曾經走入過北京,走入過紫禁城,並且張弓搭箭,在紫禁城的牌樓上留下他射出的箭鏃的深深痕跡。
在敘述的途中,他還應邀,唱了幾首陝北民歌。他們希望他唱那些酸曲中最酸的句子,於是他唱了“趕快把腰摟定,醒來是一場空”,唱了“隔窗子聽見腳步響,一舌頭舔破兩層窗”這些句子。在唱完這些以後,他並且解釋,陝北的婦女從本質上講是純潔的守節的,她們所以這樣露骨地言情,是因為一種精神的饑渴和性的饑渴,業已獲得的通常交給緘默去珍藏,接吻的嘴唇沒有工夫唱歌。
楊岸鄉的這個觀點卻沒有得到大家苟同,他們認為他遮遮掩掩,認為他是在尋找理由為這塊風流的土地遮羞,認為他遠沒有坦率地唱出那些酸曲的精髓。
楊岸鄉突然從他的敘述中驚醒,他發現自己是在中國境內一個最具權威最高規格的雜誌社裏。他覺得自己有些過於沒有節製,過於放浪形骸,他不明白自己從進門到出門這一段短暫的時間內,為什麼會判若兩人。他生怕自己自我擴張式的敘述會引起在座的反感,而那種火山噴發式的激情會驚嚇了大家,或者說這種坐井觀天夜郎自大式的自負會遭到嘲笑。他怕失去這些高層次的朋友和這家雜誌,他們曾經幫助過他,如果失去他們將會使他痛苦,而在以後的歲月裏,他還指望得到他們的幫助。
但是楊岸鄉多慮了。
他們每一個人都對他那麼好。他不明白他們平日怎樣,但是在對待他這件事上,他們的心靈像天安門廣場那樣寬廣博大包容萬物,他們欣喜這隻雄獅在他們的刊物上咆哮,他們真誠地祝願他在那塊故鄉的高原上建立起自己的藝術帝國。
“感謝你們對我的關照!感謝你們從茫茫人海中注意到了我的不諳人事的麵孔!”楊岸鄉說。
“不,是你支持了刊物!”他們說。
當走出這間辦公室的時候,楊岸鄉百感交集,他不知道怎麼來回報這一群戴著眼鏡的或穿著連衣裙的或白發蒼蒼的各位。他想自殺。
這天中午,編輯部在烤鴨店裏,包了一桌飯,算是請他。有著一頭富麗堂皇的銀發的副總編和他的責編姚紅都到了。總編是一位深居簡出的文學界的泰鬥,他打來電話向他問候,但是人沒有來。
席間有三個人抽煙,一個是副總編,一個是姚紅,一個是他,因此在上啤酒飲料之外,額外地上了三盒高檔雲煙,放在三個煙民麵前。吃罷飯後,副總編將桌上三個大半盒香煙收起,塞進楊岸鄉的口袋。楊岸鄉不要,因為他看見副總編也是個嗜煙如命的人,而姚紅的檔次也不在他倆之下。但是,副總編還是一邊隔開他的手,一邊將煙塞進他上衣的口袋了。
在北京的日子裏,楊岸鄉還挨門挨戶,拜訪了文學界的那些泰山北鬥。他向他們表示了一位晚輩的出自肺腑的敬意。他們在創作上達到了時代進程允許他們達到的高度,他們已經盡力,他們有理由生榮死哀。楊岸鄉在上學的時候,就大量地讀過他們的作品,因此在和他們的相處中,他感到很親切,感到是在和長輩拉話。而那些功成名就的老作家,也表示了對他的期望——我們知道,這種期望是對每一個慕名而來的晚輩都會說的,並不單單偏愛楊岸鄉一人。尤其是那些曾經在膚施城生活的“老延安”們,聽說他從那裏而來,他曾經是保育院的學生,於是大動感情,開始充滿感情地回憶舊事,並且詢問陝北高原今天的情況。
他還和那些新潮藝術家們進行了廣泛的接觸。他們大都是些青年,是些出言不遜目空天下的人物。他們聚在一個沙龍裏,盤腿坐在地毯上,一邊端著啤酒瓶一邊指天說地。他對他們的許多藝術觀點表現了濃厚的興趣,和他們的接觸使他大開眼界,真有“與君一席肺腑話,勝我十年螢雪功”的感覺。不過,他不同意他們那些偏頗的說法,例如否定傳統,例如把藝術的某一個特征誇張到無限,並且試圖用這種特征概括一切。他畢竟五十歲了。
引起他濃厚興趣的,就有關於“過程”這個哲學概念的討論。是的,過程貫穿在每一個運動著的事物中,地球的產生與消亡是一個過程,政黨的產生與消亡是一個過程,人類的產生與消亡是一個過程,單個的人,從生到死也是一個過程。在這一點上,“過程”與楊岸鄉對時間的沉思所得的結論相同,或者說兩個概念基本上是一回事。但是,當“過程就是一切”,當“一切都是過程,目的是沒有的”的命題提出之後,楊岸鄉突然感到,這也許是揭示出事物本質和事物內在奧秘的一個重要的發現。遠在他上大學的時候,就接觸過這些東西,但那是從書本上接觸,是以一個涉世不深的青年的目光接觸,而此刻,經曆了許多人生後,他的理解中有了許多成年人的思考。
當然,對於這樣或那樣的流行的理論,他隻是淺嚐輒止而已,他缺少時間和他們進行更深入層次的交流和探討。這對他來說是一件遺憾的事情。不論對某一項理論最後得出的是否定還是肯定,那都是有好處的,探討的本身就是一個受益的過程,而那種輕鬆活潑的沙龍氣息則更是令人留戀。
抽空兒,他還到天安門廣場溜達了一陣,照了張相。他想到天安門城樓上感覺感覺,隻是舍不得十塊錢門票,沒有上去。最後,他將黑塑料包寄存以後,隨著人流,前往毛主席紀念堂,去拜謁這位二十世紀偉人。
毛澤東靜靜地安臥在鮮花和綠草中。他的隆起的肚皮上覆蓋著鐮刀斧頭旗幟。他的身材顯得矮了點,要麼是床太大,要麼是身體收縮了。算起來,他已經失去思維十多年了。他的臉色很安詳,給人一種壽終正寢的感覺,美容師給臉上稍稍地塗了一點油彩,不過不細心看不出來。他下巴上的那顆痣不像生前那麼明顯了,痣靠血養著,可是血已經不再流通。
楊岸鄉稍稍地放緩了腳步,以便多看幾眼他。蕭條異代不同時,有幸和這樣一個偉大人物同頂過一片藍天,同呼吸過一片空氣,他因此而感到榮幸。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他都是偉大的,他思想的力量和性格的力量驅使千百萬人為他們所信仰的真理去犧牲,去前仆後繼,他明明白白地指出前麵是死亡,但是,千百萬人唱著豪邁的進行曲,像宗教徒一樣麵不改色地向死亡走去。他相信他所信仰的是真理,他用六位親人的犧牲來證明他對信仰的堅定不移。他的意誌像花崗岩那樣堅硬——記得馬克思的父親也曾經驚奇地發現兒子的頭腦中有一種花崗岩般堅硬的東西。他的感召力又是那樣的強烈,以至不隻同時代的人臣服在他的腳下,就是在他之後成長的青年一代,也被他迷住了,被他的魅力征服了。他們以困惑不解的目光看著這一二十世紀現象,他們不明白他作為政治家的同時為什麼竟又是天才的詩人和書法家,上帝為什麼多給了他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