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3 / 3)

曆史是一個鏈條一個鏈條地連接的,從遙遠的年代按部就班地連接到今天。從這個意義上說,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高興不高興,你都無法將毛澤東時代從進程鏈條上取掉,你都無法將毛澤東本人從進程鏈條上取掉。他在中國的最招人眼目的一塊地皮上建起自己的陵墓,而他的卑微的父母的陵墓則是建在中國的最不顯眼的一個角落,他生前是強人,他死後仍是強人,從農民的眼光看來,僅僅這一點,就足以使他們誠惶誠恐頂禮膜拜了,而用新潮藝術家的說法,他實現了人生價值,他在為全體人類利益的奮鬥中同時也實現了自己。

楊岸鄉想起在許多年以前,在膚施城的陝甘寧邊區交際處,毛澤東抱起滿身泥汙的他的情景。“你去為我摘個西紅柿來。不,兩個!還有一個給這位大鼻子叔叔!”毛澤東說話時的音容笑貌,曆曆可見,如在昨日。於是,注視著安臥在鮮花與綠草中的毛澤東,楊岸鄉突然湧出兩滴眼淚。

如果不是穿軍裝的守衛人員來幹涉,楊岸鄉也許還要磨蹭一陣子的,但是守衛人員有些粗暴地揮了揮手,叫他快走,因為他的遲緩已經在門口造成了人流堵塞。

當楊岸鄉從這間廳堂式建築走出來的時候,外邊的陽光令他眩暈。他靠在人民英雄紀念碑的白色欄杆上,歇息了一陣,才慢慢地離開了這裏。

楊岸鄉乘火車離開了北京。

路經省城時,他回了一趟母校,並應母校團委和學生會之約,做了一次文學報告。他的報告的主題詞是:感謝生活。做完報告以後,他就回到膚施城,回到他生活和工作的這個位置上來了。

可憐的人,在經過這許多的磨難,有了這許多的練曆之後,他現在可以較為從容地生活了。他經曆過許多事,他看見過許多人,他這前半生像個害怕中槍的兔子一樣躥著。現在,他有些從容了。

那種渴望表現的欲望現在又開始強烈地擭著他的心。他有那麼多的過去。他的那個家族,以及與他父親同時代的那些人們的故事,現在在他少了生存的壓力,腦子有些空閑的時候,便一幕一幕地閃現出來。那些老故事一直裝在他的腦子裏,並且隨著他的身體成長而成長。如今,這些故事已經老得快從樹上掉下來了。不趕快著手摘它,它就會掉下來,以至消失。過去,在我們的筆墨那行色匆匆的敘述中,我們忽略了,或者說不屑於去注意一個少年的感受。例如邊區保安處那楊作新血濺牆壁的情景,例如葬埋楊作新時那淒風苦雨的時刻,等等等等。我們沒有介紹,但是並不等於這個少年沒有感受。而且,少年的心靈也許更為敏感,那濃重的曆史陰影也許更為沉重地罩在他的身上。

“對於剛剛過去了的那一代人,必須給予他們更崇高的東西!”楊岸鄉說。

他開始寫作——像一個專業的寫作者那樣寫作。

這天黃昏,他一個人信步登上了窯洞後麵的山崗。這時候一輪輝煌的落日,正停駐在莽莽蒼蒼的大山之巔,整個世界籠罩在這一片虛幻的紅光中間。樹木,山頭,杜梨樹,蜿蜓的山路,都給人一種夢幻般的感覺。楊岸鄉靜靜地坐在山頂的一截舊戰壕邊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暮色四合。兩滴冰涼的眼淚掛在他的腮邊。“我要寫我的重要作品了。這件作品的名字就叫《經典世紀經典家族經典人物》。我要樹一個文字的紀念碑,給剛剛過去了的那個時代。”盯著落日沉人西地平線的那一刻,他說。

他開始著手搜集這方麵的資料。他開始挖掘自己頭腦裏的那些恍恍惚惚的記憶。但是說是一回事,要把它形諸於文字,要把它有規則的排列,要把它用一部長篇小說所具有的容量和跨度來飛翔,楊岸鄉還是覺得自己力不從心。他試圖寫了一些,但是,作品像挽毛線蛋蛋一樣鋪展不開,而語言有著夾生的學生腔。“向偉大的生活本身求救吧!”有一天他突然悟出了這一點,於是他明白了,得沿著那個叫楊作新的人,在陝北高原走過的道路,重新踏勘一次。

這樣在一個秋天的日子,他準備了一身樸素的行裝,背上背個旅行包,手裏拉一根拐杖,開始他的陝北遊曆。盡管現在已經是有汽車的年代了,但是拗脾氣的他,決心徒步行走。他出了膚施城的北門。北門已經沒有了,當年那曾經捆綁過光榮的杜先生的地方,如今已經蕩然無存。日本人曾經對膚施城有過十三次轟炸,這城牆,這城門,正是在轟炸中消失的。“那一代人已經永遠不會再有了,他們是時代的產物!未來假如說還要出現這種類似俄國十二月黨人,類似法國燒炭黨這樣的人物,他們會以另一種形式出現的。”對著空蕩蕩的如今還被叫做北門口的這地方,楊岸鄉感慨地想。

接著他溯延河而上。走了一天以後,第二天,翻過一座山崗,進入洛河流域。他這是要奔他的家鄉吳兒堡。在吳兒堡,他陪姑姑楊娥子住了幾天,上山奠祭了楊家祖先,和村上的鄉親們拉了幾個晚上那當年的事情,然後拖著拐杖繼續。他的下一個目的地是永寧山,劉誌丹將軍的故鄉。這地方叫金丁鎮,坐落在子午嶺向南伸出的一條山腿上。灰黃色的河水繞過寨子汩汩地流著,子午嶺的梢林經霜以後,漫山遍野紅得滴血。楊岸鄉對著山野,吼叫起來。“你們在哪裏呢,昨天的人們?”楊岸鄉喊道。山岡發出隆隆的回聲。但這不是昨天的人們在應答,而是山的回聲。楊岸鄉歎息了一聲,他繼續往前走。

他的下一個目的地是吳起鎮。他在吳起鎮延挨了一些日子,主要是為了采訪當時的老人。黃昏的時候,他會登到勝利山山頂去,眺落日。這勝利山就是毛澤東的紅軍舉行長征最後一仗——割尾巴戰鬥的地方。山腰間的那棵老杜梨樹還在,它看起來並不是太滄桑。正是深秋,樹上的杜梨果成熟了。因此落著許多的烏鴉。楊岸鄉的到來打攪了這些烏鴉的寧靜。它們離開樹,撲棱著翅膀繞著樹冠飛著,尖嘴發出“嗚哇嗚哇”的叫聲。這棵樹下是毛澤東指揮割尾巴戰鬥的地方。樹還在,斯人已去了。楊岸鄉的耳邊,似乎還響著那充滿執拗口吻的湖南腔:“我要睡一會兒了。槍聲稠密,不要叫醒我;槍聲稀疏,趕快叫醒我!”楊岸鄉摘了兩顆杜梨果,填在嘴裏。杜梨果很甜,紫黑色的汁子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

從吳起鎮往北,又前行了幾天的路程,來到檸條梁。這裏是陝北高原的一個製高點。統領陝北高原的兩大水係無定河水係、洛河水係,以這裏為界分。楊岸鄉原先是往西北方向走的,從這檸條梁,他轉向東北,進入無定河水係。

群山環抱中的袁家村,他在那裏停留了一下。毛澤東當年書寫《沁園春·雪》的那個炕桌,如今已經被送進紀念館了。這白家也已經沒有人了,他們都幹成了世事,如今都在外麵工作。他們的下一代隻在填寫祖籍的時候,才會偶然地想到這個荒僻的小山村的名字。楊岸鄉在那一刻想起了那個叫黑白氏的女人。他見過她的,是在膚施城楊作新蒙難的那些日子裏。這個麵白如雪麵紅如酡的小女人,曾給楊岸鄉留下深刻的印象。她是那樣突出。

在那個英雄美人列隊走過的年代裏,她仍然如此突出。楊岸鄉問了問村上的老人,然後在指點下來到黑白氏的墓前。在楊岸鄉像一個晚輩,或者說像一個孝子那樣跪倒在墓前時,他想,那個叫楊作新的男人一定會讚賞他的舉動。

他把他最後要去的地方放在後九天。這樣離開清潤河,進入延河流域。後九天他隻是耳聞,沒有去過。黑大頭、楊作新在後九天鬧世事的年代,他還沒有出生。順著延河往下走,走到延河與黃河的交彙處,那地方就是後九天。

越接近黃河,山越高,溝越深,濕氣越重。終於,在聽了半天黃河那吼聲如雷的濤聲中,雙腳把楊岸鄉帶到了後九天。九個山頭一字兒排列,一座高似一座,像是一架天梯。和平年代,這地方早就被人們遺忘,因此這滿世界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楊岸鄉歎息一聲,拉著拐杖,搖晃著身子,向山上走去。

用了不知道多長時間,這個人終於登上了最高的那座山。空空如也,眼前隻是一架空山,還有腳底下那些殘磚碎瓦。楊岸鄉倚著一棵古柏,站定。延河和黃河,像兩條白色的帶子一樣,在山腳下挽在一起。那交彙處有個詩意的地名,叫“天盡頭”,表明世界到這裏,就到頭了。而隔河望去,河對岸是三晉大地,史書上匈奴內附,設“河東六郡”的地方。背轉身,就是蒼茫的陝北高原了。從這裏俯視,楊岸鄉的眼前,陝北高原隻是莽莽蒼蒼一片,那所有的人,那所有的事,那所有的村落和鄉鎮,甚至包括錦繡繁華的膚施城,都被抹殺,大而化之,成為虛無。

楊岸鄉最後將他的目光,注視到了黃河。它勒一個渠兒,流淌著,從秦晉峽穀中穿過。千百年裏,它就是這樣流淌著,逝者如斯,不舍晝夜。它好像沒有感覺似的,所有發生在它身邊的那些痛苦那些歡樂,都不能令它動容。它走著自己命定的旅途。

楊岸鄉向黃河的上遊望去。那黃河在它湍急的流程中,突然繞著一座大山打旋,這樣便留下來了一個灣子。楊岸鄉知道,那灣子叫乾坤灣。據說,中華民族的陰陽太極圖理論,就是受了這乾坤灣的啟示。有一位古人,大約也像今天的我們的楊岸鄉一樣,站在這裏,滿腹惆悵,望著這騰煙的河流,望著這給人類以大昭示的乾坤灣。

接著,楊岸鄉又將他的目光,向大河的下遊望去。後九天往下四十裏,就是那有名的壺口瀑布。那如雷的黃河咆哮聲,其實就是來自於那裏的。而在此之前,所有的水流,所有的堤岸,所有的山勢,它們做的事情,其實是為了給那場大爆發大激蕩提供足夠的力量。

楊岸鄉倚著柏樹。他掏出速寫本,掏出筆,在上麵寫下《經典世紀經典家族經典人物》一行大字。寫完,又用筆重重地在這幾個字下麵劃了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