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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黑壽山六十歲生日那天,正式辦了離休手續,開始擔任膚施市委顧問。本來,按照上級的意圖,考慮到在省人大或省政協,為他掛一個職務,這樣年齡可以寬限到六十五歲。但是黑壽山拒絕了,他說幾十年來,他將自己的一切,無私地奉獻給了工作,現在,他該輕鬆一下了,該有一點時間由自己支配了。上級見了,於是不再勉強,為他辦了離休手續,辦手續之前,又安排他開開洋葷,出國訪問了一次。

根據他的提議,市長從政府那邊升遷過來,擔任市委書記,而市委這邊的常務副書記,升遷到那邊,擔任市長。

新任市委書記叫白雪青。讀者還記得當年的那個黑白氏嗎?還記得黑白氏為救楊作新,去搬他的娘家兄弟的事嗎?黑白氏有許多的娘家兄弟,陝北高原上著名的高門大戶白家,當年有許多子弟投紅,白雪青的父親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也許這一個,就是當年黑白氏為救楊作新,去搬的那一個,也許不是,不必細究。他死於“文革”中,而白雪青是他的兒子。

從這個角度講,新任市委書記是原任市委書記的表弟。

這正是黑壽山的聰明過人之處。從為公的角度講,他的雄心勃勃的振興陝北高原的計劃,正在實施中,他不希望這個計劃夭折,不希望他的心血付之東流,而從為私的角度講,後任踢前任屁股的事多得很,他在市委大院,大刀闊斧地改革了一場後,得罪了不少的人,他希望有一個靠得住的人,掩護他撤退,起碼叫他有一個清淨的晚年。

表兄表弟這層關係,在任命之前屬於高度機密,而在任命之後、既成事實之後,黑壽山則希望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杏子河流域治理工程已經得到完全的實施。一百多華裏長的一條山溝,完全被喬木、灌木,人工或天然草皮所覆蓋。杏子河注入延河的水,已基本上做到清澈見底、不含泥沙。而這條山溝的氣候,也變得空前濕潤起來;天空但有雲彩飄過,必定要在這裏灑幾星雨,才肯走。《膚施日報》在一版顯要位置,登了一篇《狼又回到杏子河流域》的文章,以示生態環境正在恢複。文章登出,曾引起一陣玩笑。

經濟林開始掛果。這裏的蘋果由於日照時間長和晝夜溫差大的原因,廣交會上經專家鑒定,其各種質量指數堪與世界第一果——美國蛇果媲美。現在當然隻是小範圍的種植,小規模的儲藏和銷售,但已顯示出其誘人的前景。一畝蘋果年收入可達七八千元,如果每人能擁有一畝果園,也就是說,每家每年僅蘋果一項,可以收入三四萬元的話,那將是一個怎樣的景象呢?因此在杏子河流域,萬畝果園工程正在進行,而銷售渠道也已經暢通,由政府出麵聯係,分別在北京、深圳租了兩個大儲藏庫,下一步的發展,則是通過深圳這個跳板,借船出海,銷往香港、台灣和東南亞一帶了。

綠色植被的發展促進了畜牧業。這塊土地可以承擔起一定限度的放牧了,於是畜牧專業戶開始大量出現,養羊專業戶、養牛專業戶、養驢專業戶,等等。陝北高原上,長期流傳著一個“黃金分羊”的傳說。傳說全國解放初期,一位從陝北打出去的僅次於劉誌丹、謝子長的第三號人物,從他管轄的東三省地區,調撥來一批黃金。這批黃金的用途是,用它買來幾百群甚至幾千群母羊,然後把這些羊群無償送給陝北那些最貧窮的村落,一村一群,分發下去。羊群到了村子,不準分開,而是交給最窮的一戶,由他家放養,限期是三年。三年之後,這群母羊又會繁殖出一群小羊,那麼,繁殖出的這一群小羊留下來,算是你自己的,母羊則交給下一戶。這位領導人據說鬧紅前是一家大地主的攔羊漢,這個想法大約跟了他好長時間,並且伴著他對改變家鄉麵貌的夢想,而一旦有了條件後,即著手推行。這項工程後來由於合作化導致羊群充公,由於陝北高原草木日見稀疏,終於流產。而那位領導人後來從中國政治舞台的消失,導致“黃金分羊”這件事不複為人提起。黑壽山當時恰好在一個縣上,抓這項工作,因此他還記得這事。從陝北高原走出去的人,真正為家鄉辦過一點實事的,這大約算一件。黑壽山覺得“黃金分羊”這個辦法還是可行的,於是,他指示平頭,申請一部分援建資金,用此類辦法,推動畜牧業發展。

不是不宜動土,而是需要有個節製。川地可以耕地,壩地可以耕種,半山腰的反坡梯田也可以耕種。由於增加農業投入,由於小氣候的原因,糧食單產直線上升,廣種薄收的局麵得到根本性改善,現在,少量的一部分耕地,就可養活這塊地麵上的農業人口了。那些祖祖輩輩與泥土廝打的農民,看到肥沃的土壤在草皮底下睡著,於是手心癢了,想掄起钁頭挖上一氣,種上一料莊稼,但是黑壽山製止了他們,他要求杏子河流域各級組織,一定要貫徹市委市府指示,將糧食作物的生產,維持到以滿足人均口糧為限度。

金良同誌在杏子河流域,整整幹了八年。現在已經沒有人叫他平頭了,因為他的前額已全部禿頂。他已經結婚,女方是一個在杏子河供銷社工作的北京知青。女知青原先有個要好的男同學,隻是插隊時,一個來了陝北,一個去了黑龍江,於是關係慢慢地淡了。杏子河是個很具誘惑力的地方,光花柳樹這個地名就可以令我們想起許多事情。說陝北文化是“性文化”的觀點,就是一個專家在考察了杏子河流域以後,同時也接觸了那些想聞一聞公家人身上的香胰子味的農家婦女後得出的。因此這位北京知青終於不能自製,他在明白遠走的丹華已經成為一隻斷線的風箏或者失控的航天器以後,他在因為生活必須經常和這位胖胖的熱情爽朗的女售貨員打交道以後,終於有一天,兩隻從北京帶來的白木箱子摞在了一起,兩隻單人床並在了一起。兩隻床一張高些,一張低些,於是給這低的四條腿上,墊了四塊磚頭。一年後,就在這張並起來的大床上,他們迎接來了自己的一個小女孩。按照政策所允許的,他們將這小女孩的戶口上到了北京,上到了姥姥的戶口簿上。

老鄉們都稱這位金主任是一位“真共產黨在八年的歲月中,他付出了巨大的勞動和心血,而他的境界也得到提高,他超凡脫俗,大智大慧,他對世俗的一切都看得很淡,當年火熱的政治熱情也為一種沉靜自安所取代。他明白自己在完成一件傑作,一件鬼斧神工的傑作,這項傑作將受益於陝北父老、受益於人類。人一生隻能幹一件事情。他想將這件事情幹好。生命是一個過程,他不希望自己的嘔心瀝血能得到什麼。第一是不會得到,第二是即使得到了,那得到的又能和自己的付出相等嗎?“人生非常像一群猴子在搶一個空果殼,力氣大的猴子搶到了,但是砸開一看,裏麵是空的。”不知誰的這句話時常翻騰在他的腦海裏。但是這句話並沒有帶給他沮喪和空虛,而使他意識到了在這個唯一的過程中,他要對得起自己,他要使自己的生命之樹,開一樹絢麗的花朵。既然一切都以虛無作結,那麼在這個流星一般短暫的過程中,何不炫目地燃燒一下,然後隕落。

他和楊岸鄉成了好朋友。他們在黑壽山的辦公室裏,碰到過一回,而後來,為了出一本係統地反映杏子河流域治理工程的書,黑壽山曾推薦楊岸鄉擔任這本書的主筆,於是,楊岸鄉來這裏,居住了一段時間。書後來出版了,硬殼精裝,一幅幅的陝北高原鳥瞰圖,再配上楊岸鄉的典雅優美的文字,加上黑壽山撰寫的序言,從而成為一本高檔次的讀物。而為了照顧國外讀者,作品的目錄除用漢字排過以後,又用英語重排了一遍。

生活中的陰差陽錯令平頭吃驚。當《最後一支歌》在全國文學界引起強烈反響的時候,他為丹華高興,他以為這是丹華自己將它發表的,是丹華在臨離開陝北時,用這篇小說作為她的告別辭的。但是最後,筆名叫“花子”的作者,作品一篇接一篇地發表出來了,他如同墜入五裏迷霧之中,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直到《荒原故事》的再次引起轟動,才使他明白了,這其實是另外一個人。他了解丹華的閱曆和氣質,他明白,作品是閱曆的產物,而丹華是沒有這種閱曆的。

後來,當遇到楊岸鄉的時候,當聽完楊岸鄉詳盡地敘述完《最後一支歌》所產生的奇異故事時,他明白了,這其實是一種天意:既然一匹馬溜繾了,生活就又抓來另一匹馬,塞進轅裏,用鞭子抽打著你繼續拉著車走。車總是要前行的。看來這不僅僅是陰差陽錯,而且是移花接木。

楊岸鄉你找不出他的錯,他將一篇就要變成紙漿的手稿搶救了出來,讓它變為鉛字,變為文學寶庫裏的一份不動產,如果沒有他,這份手稿現在將重新成為白紙,也許不知道在派什麼用場。如果說有錯的話,他的最大的錯誤在於他用了丹華的筆名,侵犯了如人們所說的署名使用權,然而,是不是同時可以這樣說,他其實是一直在為另外一個叫“花子”的人激動,,他不但占據了她的房間,他不但繼續她的思想,而且,用她的名義完成著那些本該屬於她來完成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