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那個姓金的老研究員,居然活到了今天,並且變得精神曼鑠。在他九十高齡的時候,帶著一位助手,來了一趟陝北,他的淵博的學識和他的一大把年齡,使他所到之處都受到了尊重。然而,一踏上陝北高原,他卻變得像一個小學生一樣。他說他是來朝聖來了,這裏是革命文化的聖地,這裏是黃土文化的聖地。
粗心的姑娘,她說過她要將那個剪紙小女孩的死告訴老研究員的,後來不知是忘記了,還是怕老研究員知道了這事會傷心。總之,研究員全然不知,既不知丹華已經早就離開陝北,也不知道那個奇異的剪紙藝術家已經過世。等來到陝北,等找到丹華原來工作的那個單位,等聽到楊岸鄉的或清楚或含糊的敘述之後,他才明白,為什麼丹華一去,宛如石沉大海,從此杳無音訊。
這是一個學貫中西的學者。他能夠對著萬佛洞口那個俊俏的女菩薩,端詳半天後,根據她肌肉的豐腴程度,判斷出這是哪個時代的作品。他說從敦煌石窟到龍門石窟,幾千裏的空間,中間得有個跳板才對,他現在在膚施城,終於找到了這塊跳板。他說這增之一分則顯肥減之一分則顯瘦的女菩薩,和這大小各異神態各異的一萬尊石佛,它們的成型年代在北魏。他的說法剛好與史載吻合。
他還對古墓裏挖出的一塊磚頭,產生了興趣。他站在黃土狐上,伸出舌頭,將這塊磚頭舔了一陣,直到舔出些花紋來。原來是個手舞足蹈的女性,可以明顯地看出,舞蹈者的腰間有一個腰鼓。這座墓葬是漢代的,他由此推測出,腰鼓這個古老的民間藝術形式,漢以前就有了。它應當屬於我們民族古老文化的一部分。
當然他以主要的精力,采訪了那些民間剪紙藝術家,收集了許多她們剪刀下的活兒。這種民間剪紙藝術家俯拾皆是,每個村子幾乎都有那麼幾位,老鄉們叫她們鉸窗花的,或者剪人人的,正常的體力勞動之外一種業餘而已,民間剪紙藝術家隻是研究員對她們的稱呼。
正像最初那幅畢加索式的剪紙給老研究員帶來一場大驚異一樣,剪紙藝術裏麵各種古老的象征符號,剪紙藝術本身的各種表現手法,剪紙藝術的內容中所揭示出的各種大奧秘,令老研究員感到他進入了一個應接不暇的領域。他來不及考證和思考,他來不及分析和比較,他隻是把這些剪紙藝術品盡可能多地搜集起來,打人行囊,以便回去細細研究。他對這些憑借農家婦女手中剪刀所保留下來的古老文化,有一個十分精確的比喻。飛機上有一件物什,叫“黑匣子”,一旦飛機失事,這個被拋出艙外遺落地上的黑匣子,將是考察飛機飛行過程的一件備忘錄。老研究員認為,陝北民間剪紙,正是一隻曆史遺落在黃土高原上的黑匣子,當碑載文化掛一漏萬地記載曆史的時候,剪紙藝術卻依靠成千上萬的陝北農家婦女的手中剪刀,更廣泛意義和更深刻意義地記載了高原的曆史,記載了人類的心靈史。
對那位早夭的天才,他懷著一種近乎宗教般的崇敬心情。因為在他收集的所有的剪紙中,類似那種畢加索式的表現手法不再有了,或者說有還是有,但是用刀並不明顯,若隱若現而已。因此,他央求楊岸鄉領著他,去拜謁交口河山上那一杯黃土,並且前往吳兒堡後莊,去考察了一番這個小人兒生長的那個環境。
記得我們曾經說過,楊岸鄉做向導,領著老研究員,恰好在那一天日落時分,杜梨樹樹蔭的頂巔直指一個小土包的時辰,去謁墓的情景。記得,對著那一杯黃土,老研究員感慨係之,哀歎天才人物生命的脆弱,哀歎無用的他還像一棵老杜梨樹那樣地活著。說一句老實話,這位老研究員本來還能夠活得更久一些的,他之所以在回到北京以後,很快就去世了,個中原因,正是由於這一番感慨,驚醒了他體內的生命時間,而生命時間接受了這個暗示。
老研究員還希望楊岸鄉領著他,去吳兒堡後莊,到小女孩出生和成長的地方去看一看。盡管沒有她的存在,這一塊地域一定顯得荒涼了許多,但是老研究員堅持要去。這樣,他們便成行了。作為老研究員來說,他本來已經做好了迎接那個凋敝的小山村的準備,但是,時代發展到今天,這裏已經變得富有起來,單調的風景也變得色彩鮮豔了許多。那一戶人家大約後來又逃荒回來了,雞司晨,犬護家,一片安居樂業的樣子。他們對故世的小女孩的懷念,遠比這兩個學者要淡漠得多,他們隻說她沒福,差一步沒有跨過門檻,活到今天的好光景。當老研究員以一種孩童般的神秘口吻,嘴巴對著耳朵,告訴他們那個小女孩所代表的一切時,他們毫無表情地搖搖頭,認為這幾乎是無稽之談,他們看著她落草,看著她屎一把尿一把地長大,他們能不知道她水深水淺?他們覺得她是一個無用的東西,僅僅連生存下來這一點都達不到,就證明了她確實不如他們的別的孩子能打。
在返回的途中,老研究員和楊岸鄉,還有那位助手,自然在吳兒堡停頓了一下。他們見到了楊蛾子。
當楊蛾子聽到他們此行的目的時,她笑了。她說後莊的那家,算起來,還是楊岸鄉的一門親戚。楊岸鄉,你還記得在你的生身母親蕎麥以前,你的父親楊作新,曾經有過一個妻子嗎?這個妻子叫燈草兒,而後莊的那戶人家,正是燈草兒的娘家。那個小女孩的祖母,說不定,當年,正是楊蛾子的四十塊大洋聘禮換的。
楊蛾子的胡言亂語並沒有到這裏為止,她甚至認為,這個後莊,正是當年吳兒堡那兩個風流罪人,前去避難的地方。“有一麵山坡,溝底下淌著一股水。山頂像一個弓背。那石砬子,就是從山頂上滾下來的。巫神娘娘的紅裹肚指給了他們這個地方。”楊蛾子說。
處在創造的激情中的老研究員,處在夢遊狀態下的老研究員,也許將會抓住楊蛾子話語中的隻言片字,深究下去,從而從那兩個風流罪人的身上,尋找出這個奇異的吳兒堡家族形成的曆史因素,並且從吳兒堡後莊,從巫婆的紅裹肚開始,發現出那個軒轅部落遺址,繼而,為剪紙藝術的種種奧秘,找到它的淵源。但是,當老研究員詢問時,楊蛾子和她的侄兒之間,已經進入了另一個話題,他們沒有聽見老研究員的問話,而老研究員由於精力的原因,問了幾聲,沒有得到回答之後,便靠在背牆上睡著了。助手開始揮動手帕為老研究員驅趕蠅子。
他們在談論著憨憨的事情。
自從憨憨成為萬元戶以後,自從憨憨披紅掛綠,在膚施城的街道上走過一圈之後,他來楊蛾子窯裏獻殷勤的次數更多了。他除了為她繼續擔水摟柴搬石炭以外,還從膚施城裏,為她買了許多時興的衣服,夜裏,閑來無事的時候,他常常在楊蛾子的窯裏,一坐就是半夜。“他摸我的奶奶!他還要和我親口口!”楊蛾子有些臉紅地對侄兒說。
這種現象叫性騷擾。——這是楊岸鄉新近從報紙上學到的一個名詞。
盯著姑姑蒼老的僬悴的麵容,楊岸鄉不明白,一個人愛一個人,竟能夠愛得這麼專一、這麼持久。這事真使他有些感動。他知道姑姑還在惦念那個傷兵,那個也許永遠不會再出現的人,對憨憨來說,生活真不公平。他想,憨憨之所以至今還摯愛著楊蛾子,是因為楊蛾子那年輕時候的麵容,永遠地留駐在他的心中了,所以他能夠對她的蒼老視而不見。他還想,在垂垂老之將至時,憨憨突然開始他的攻勢,大約是覺得,他現在總算活得人模狗樣了,腰裏有了幾個錢,這使他有了信心,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在縮短,楊蛾子再也不是那麼高不可攀了。
楊岸鄉勸他的姑姑和憨憨搬在一起算了,這樣,她也算有個歸宿;再說,憨憨這樣的求愛者也真令人感動。
但是,侄兒的話激怒了楊蛾子。她的神采飛揚的麵孔突然之間暗淡下來、表情凝固下來。“憨憨是你幹大,你在偏向他!”楊蛾子說。
楊岸鄉見姑姑真惱了,趕快截住了話頭。
楊蛾子這時候又想起她的哥哥。她說她的侄兒,是個不孝的人。楊作新平反的事她已經知道了,她這裏說的是“搬埋”的事。一想到哥哥沒有回到堖畔上的老人山,楊蛾子的心裏,就空蕩蕩的。她把這責任歸咎於楊岸鄉,嫌他不重視這件事,沒有把墓看好。
“你得把那一把爛屍實找回來。也格晚上,我聽見他爬在官道上哭哩!他想上老人山上看父母,小鬼攔著,不讓上!”楊蛾子說。
老研究員本來還想在陝北延挨一些日子,但是後來不得不離開了。他離開的原因有三個。第一,萬佛洞那個俊俏的女菩薩的人頭,突然有一天晚上失蹤了,按照管理人員的解釋,對這個菩薩最感興趣的正是那位老態龍鍾的老頭,因此,他無疑成為主要的嫌疑。盡管後來經過有關方麵的查詢,老研究員明顯地是受了不白之冤,但是,這事畢竟令老研究員掃興。第二件是,他再也收集不上民間剪紙了,有一個流言,據說這一張“抓髻娃娃”剪紙,可以從外國人那裏,換回一台彩電。這事怪老研究員,因為他對這些剪紙所表示出的重視程度,令人疑心。也許,他真的不經意地說過,一位外國人,想用一台彩電,換取他珍藏的一張陝北剪紙,雲雲。第三個原因,我們前麵說過,老研究員帶來一位助手。如果這助手是男性就好了,遺憾的是她是一位女性,而且黑長襪,白裙子,十分年輕。於是不斷地有人揭發,這位老者與這位可以做他孫女的年輕女性關係曖昧。陪同者楊岸鄉認為,這大約屬於但丁之於比阿特麗絲式的戀情,因此理解並予以寬容。但是社會不這樣認為。他於是四處遭到非議。事情最後弄清楚了,這姑娘竟是他的妻子——最初是他的農村戶籍的保姆,後來成為正式的妻子。這事據說在那個遙遠的都市裏並不止這一件。這種違反大自然規律的古怪做法,於是更加引起人們的非議。所以說,老研究員最後幾乎是帶著他的助手,逃出陝北的。
老研究員回到北京後,曾經醞釀了一個大的舉動,準備帶著他的陝北剪紙,連同他的研究成果,以及他的黑長襪白裙子的妻子,去參加在法國巴黎舉行的萬國博覽會,以便將這些古老的中國文化,介紹給世界,但是,就在他即將成行時,突然病故。
死前,他強烈地懷念丹華,這個帶他進入迷宮的人,他認為這些剪紙藝術的最好的解釋者應該是她。但是她已經不知去向了。於是,退而求其次,他想到了那個陪同他北巡陝北高原的陝北才子。這樣,他留下遺囑,委托楊岸鄉代表他,去參加巴黎萬國博覽會。如果可能的話,再帶上幾名陝北民間剪紙藝術家,為博覽會做即興表演。
為了證實自己的清白,他希望楊岸鄉在參加完博覽會後,將他收集來的所有這些參展的剪紙,統統交博覽會承辦機構收藏,因為它屬於人類的共同財富。至於那幅當年丹華送給他的畢加索式的剪紙,他則要求殯儀館在焚燒他的屍體的同時,將這幅剪紙作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予以焚燒。
這樣,楊岸鄉便帶了幾位剪紙的陝北老太婆,去了一趟巴黎。
匆匆一個月後,這些民間剪紙藝術家們出國歸來,帶回了坐飛機引起的眩暈,帶回了對那個世界大都市的一鱗半爪的觀感,帶回了諸如生黃瓜、生牛排之類西餐引起的胃病,帶回了黑人木雕藝術家回贈給她們的玩具式的木偶,還帶回了因為出了一次風頭而產生的虛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