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天,近處的草,白雲一朵一朵蓬鬆地飄過,一隻小小的鳥兒在我身邊草叢中跳躍,唱著一支不知名的歌謠。
身處於生平從所未見的美景,大腦中某種叫“直覺”的東西卻不斷提出警告。
——這不是人世。
我抬起頭,深吸一口氣,又低下頭,看著那張熟悉,卻又陌生到骨子裏的麵孔。
我感到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發癢,恨不得把我這個人拆開來,碾成粉末。
原來被欺騙被背叛的滋味被悲傷還要難以忍受。
因為你不甘心。
因為你無處可藏,無處可逃。
我說:“我該叫你什麼?神仙還是狐狸精?”
梁今也伸了個懶腰,淡淡地道:“隨便。”
我笑笑,“再請問一下您的性別,您是公的還是母的?哦,不必勞您親口回答了,一定也是‘隨便’嘍?”金發男人突然在前方涼涼地接口道:“神仙和妖精都是無性別的,你要說‘隨便’也可以——”
我厲聲打斷他:“你閉嘴!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
“恐怕不隻是‘你和他’之間的事。”金發男人毫不客氣地道。
我怔了一下,“什麼意思?”
他不再理我,邁開大步就走。
梁今也瞥了我一眼,也拖著腳步跟了上去。
我叫了幾聲,沒人搭理我,眼看他們越走越遠,似乎真要把我丟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隻好壓下怒火,邁開步子追趕。
走著走著,心神被奇異的風景吸引,暫時拋掉了疑問和惱怒。
這片看不到邊際的草原實在是不可思議的存在,無論那綠得可以滴出水的顏色,那一叢叢整齊豐茂的草葉,還是腳踏上去富有彈性的地麵,還有,那些可愛的小鳥。
剛剛隻有一隻鳥,走了一會兒突然變出數十隻來,也不飛,就在我身邊徘徊,從這個草叢跳到那個草叢,不停唱著歌。
我仔細聆聽,竟像是聽懂了它的歌聲。
它在唱——
玫瑰花盛放的季節
長莖的月季不高興
帶露的薔薇不開心
連蝴蝶最愛起舞的那株月下蘭
也遮住了嬌美的花顏
夜鶯唱了一夜
也不明白為什麼
究竟為了什麼
……
我蹲下身,把手指伸向一隻小鳥,它靈巧地跳上來,小小的爪子抓緊我的手指。
這隻小鳥長著淺灰色的羽毛,頭頂卻有一抹綠得發亮的顏色延伸到左邊翅膀。兩隻烏黑透亮的眼睛圓溜溜地看著我,淺黃色的嘴巴發出清脆的歌聲:究竟為了什麼……
我歎了口氣,道:“世上的事如果都能問個為什麼,我也想知道。”
一個聲音問道:“你真的想知道?”
我剛要回答,忽然聽到一聲怒吼。
準確地說,是兩個男人同時發出的兩聲怒吼。
“別碰它!”
“鬆手!”
我被嚇得不輕,腳一軟就坐倒在地,那隻小鳥輕盈地跳入草叢中不見了。
我還沒醒過神,兩個男人一前一後跑近,梁今也一把拎起我向後就甩,“我去抓,你看著她!”
我像一袋米似的被掄到半空,腰間一緊,又被金發男人接住,扛在肩上。
“喂!”我忍無可忍,“我不是一袋米!”
“我發現了。”金發男人睨我一眼,“是米的話我會輕鬆許多。沒見過你這麼笨又這麼吵的女人!”
“那是因為你根本沒見過真正的女人!”我窩火不是一時半會兒了,“你是神仙吧?修行幾輩子就為了當個不死不活的怪物,不喜歡吃不喜歡穿不喜歡錢,連性欲都沒有的怪物有什麼資格談女人!”
金發男人又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末了不怒反笑,“五百年不見,你倒變得尖牙利齒了,小雪。”
“少套近乎!我跟你初次見麵而已。給麵子讓你叫聲‘溫小姐’,肉麻兮兮的稱呼自己吞回去!”
他還是笑,忽然跑動起來,迎著風和陽光,跑進草叢深處。
我還想說話,卻見草叢越來越茂盛,草莖比人還高,毛茸茸的前端像狗尾巴草,卻是粉紫色,掃在臉上又麻又癢。
我伸手去撫,“這是什麼?”
“啪”的一聲,手被重重拍落,金發男人瞪大一雙玻璃珠子似的藍眼睛,沒好氣地道:“不懂的東西少動!這是‘吮草’,你手上有傷就完了!”
這次我沒反駁,心裏也覺得自己太毛躁了,平常的溫雪不是這樣。那麼,這麼反常的原因是因為眼前這個凶巴巴的家夥,因為顏琛,還是……
我抬起頭,前方分波逐浪一般撥開草叢走來的白衣男子,臉孔像少年,那樣一雙清澈的眼睛。
原來還是因為他。
為什麼?
為什麼要騙我?
為什麼……離開我?
我老老實實地問:“如果我手上有傷口的話,這種草會怎麼樣?”
梁今也道:“吮草會貼到你的傷口上,直到吸光你的血。”
我打個寒噤,看他雙拳緊握,又問:“你手裏是什麼?”
他看向金發男人,兩人嚴肅地交換了個眼色。
“死了嗎?”
“還活著。”
“用你的狐火煉化它。”
“不行,他會發現。”
兩人同時把目光轉向草叢。
梁今也點點頭,忽然鬆手。
我聽到熟悉的歌聲:夜鶯唱了一夜,究竟是為什麼——一隻小小的灰色鳥兒猛地向上跳躍,居然高過我頭頂!
白光一閃,歌聲戛然而止,小小的身體落入草叢深處,吮草仿佛痙攣般抽動起來,狗尾巴草似的前端一瞬間紅得刺眼,又迅速褪回無害的粉紫色。
我幾乎發不出聲音,“你們……為什麼……”
沒人理我,梁今也一雙斜挑的鳳目看向金發男人,似笑非笑地道:“好刀法,你已經練成手刃了?”
金發男人冷冷地盯著他,沒有回答。
我越聽越糊塗,鼻端充滿讓人欲嘔的血腥味兒,忍不住叫道:“喂!問你們呢!別當我不存在!”
天空驟然暗下來,隻一眨眼的工夫,烏雲蓋住了太陽,遮住了藍天每一處空隙。
“該死!”金發男人低咒。
梁今也隻看看天,雙手插進褲袋裏,一副吊兒郎當的架勢,“咱們沒騙過他,他還是來了。”
我抬起頭,這才發現,根本不是烏雲,天上密密麻麻全是那種灰色的小鳥!
無數的小鳥在空中飛舞,沒有歌聲,我隻聽到巨大的扇動翅膀的聲音。
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梁今也道:“現在你該知道為什麼要殺那隻鳥了?”
廢話!現在白癡都知道它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吞了口口水,悄悄挪動腳步,躲到梁今也身後。
他笑嘻嘻地道:“怕的話就抱著我吧。”
我當真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腰。
這麼熟悉的觸感,我恍惚地想,曾經在我最沮喪失意的時候給我安慰,我曾經以為他是世上唯一不會離棄我的人。
我一輩子沒有全心全意信過人,就連顏琛,我也隻愛他,而不依賴他。因為失去愛情我可以苟延殘喘,失去心靈的獨立,我會真的活不下去。
對於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神仙”,我是什麼時候卸除了防備,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以一顆單純的心接納他?
“你們!”金發男人冷冷地道,“現在可不是親熱的時候!”
鳥群忽然分散,一隻大鳥從空隙飛臨這方天空,漆黑烏亮的翅膀張開足有兩米,頭上一縷綠毛高高聳起,像一頂鮮亮的頭冠。
我們在吮草叢中抬頭上望,在滿天黯淡的灰色鳥羽中看到那一抹亮色,看到那一隻奪人心魄的鳥。
它有一雙綠色的眼睛,晶瑩剔透,俯視我們。
金發男人揚聲道:“少裝神弄鬼了,靈王!要幹架就快點!”
怪鳥偏過頭看看他,目光一轉,忽然盯住我。
我一怔,梁今也伸手蓋住我的眼睛,“別看他。”
我依言閉上眼,忍不住問:“那是什麼?”
“傳說夜鶯是靈魂的歌詠者,它們在月夜歌唱墳頭上的玫瑰,給寂寞的死靈帶來安慰。”梁今也的聲音低而清晰,有詩一般的韻律,“但也有人說,夜鶯是勾魂的使者,用它最美妙的歌聲去引誘那些不設防的靈魂,把他們獻給它的主人——”
一個帶笑的聲音搶著道:“就是我。”
梁今也悶哼一聲,身體後仰,我忙穩住他,他的手從我臉上滑開,我突然看見那個聲音的主人。
並不可怕,隻是……滑稽的男人。
黝黑的皮膚,算是英俊的長相,黑發長及腰間,從頭頂到發梢卻有一叢綠發,以一種憤怒的造型戟張,頗像某發廊新來的學徒小弟。
他漂浮在半空中,卻像坐在最舒服的沙發上,還蹺著二郎腿,一隻腳一抖一抖的。
“美女!”他笑眯了一雙綠眼睛,衝我招招手,“我是靈王,我可不是好男人,別因為我太帥迷上我哦!”我沒辦法反應,隨手拉過金發男人。
“幹嗎?”金發男人滿臉不耐煩。
我驚歎道:“原來神仙也有瘋子,他從哪個精神病院跑出來的?”
咚!
三個男人同時栽倒。
我把梁今也拽起來,“你的DV呢?”一邊在他身上摸啊摸,末了摸出個DV,“真好!”趕緊搶拍滿天小鳥和空中飛人的奇景。.
金發男人爬起身,也不言語,猛然衝向怪人!
我用DV都捕捉不到——好快的速度!
身形化為一道白光,光影還停留在視網膜上,兩人又迅速分開。
金發男人甩了甩右手,冷冷地道:“你退步了。”
靈王展開雙臂,緩緩升上半空,數不清的灰色小鳥撲上來蓋住他,像給他穿上一件灰色的鳥羽大衣。
他還是笑,笑容帶幾分天真,“是嗎?”然後轉向我,開心地道,“這位MM很有趣啊,QQ幾號,我加你好不好?”
咚!
這次是我倒。
梁今也閃身擋在我前麵,“別纏著她,她不是你的獵物。”
靈王挑起一隻眼看他,“八百年道行的小狐狸也敢管我的閑事!剛剛是你抓了我的鶯兒吧?你是想我向狐王討公道還是幹脆死在我手裏?”
梁今也看著他,居然打了個嗬欠,“隨便。”
靈王臉色一沉,綠眼驟然大睜,像一隻發現獵物的黑雕,從半空急掠而下!
我把DV舉高,黑色的人灰色的鳥在屏幕中越來越大,我急忙仆地,鳥人從上方掠過,勁風刮起我的發絲飛揚!
我轉過頭,梁今也雙手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舉在胸前,掌心噴出一簇紫色的火!
“狐火?”靈王大笑,飛行的速度不減,“不過是幻覺!”
鳥人與火焰在空中交彙,梁今也微微一笑,“是嗎?”
一聲慘叫響徹天際,我捂住耳朵,仍能聽到成千上萬小鳥的哀鳴,撲朔朔扇動翅膀的聲音,本來井然有序的鳥隊四散驚飛,天空露出一角湛藍。
靈王在火焰中掙紮,眼看逃脫,一道白光迎頭趕上,隻一閃,一切安靜下來。
依附的小鳥都飛走了,隻剩下一具人的軀體浮在空中,漸漸下落,漸漸被白煙籠罩,最後變成一隻黑色的大鳥,墜入吮草深處。
我瞬間化身為石,死瞪著吮草的抽動與一閃而逝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