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女抽出一柄刀,綠衣女手腕一翻,掌中已握住一把飛針,兩人單膝跪地,向靈王一頷首,翻身躍出雀牆。
我在心跳的間隙隱隱聽到打鬥聲,既擔憂Cynosure和烏芙絲,更擔心生死未卜的梁今也!
要是能回到身體裏……
念頭剛轉,我忽然感到一陣劇痛,身體和四肢的感覺又回來了,肩頭、胸口的傷痛得我幾乎失聲尖叫!
我及時憋住聲音,繼續一動不動。
一隻手捏住我的喉嚨,我隻餘一線的眼光投在那小小少年的麵孔上。
“最後——”老實巴交的笑容襯著寬大的牙齒,一閃眼間能夠看到血紅的、血紅的舌尖。
“輪到你了。”
“咚!”
胸腔感到一次劇烈的震蕩,然後,那個過分活潑的生物驟然安靜下來。
呼吸急促。
心跳卻仿佛靜止。
包括痛覺在內的所有的感覺漸漸模糊,身體深處升起一種異常的熱度,透過血液蔓延開來,緩緩地沁出肌膚。
一層淡淡的紅光透膚而出,我整個人裹在紅光中,阿虎放開扼住我喉嚨的手,那雙平日裏稚氣的虎目大睜著,露出赤裸裸的貪婪。
“是我的!”他沙啞地低喊,“是我的!”
我閉著眼,悄悄移動似乎軟弱無力耷在身側的右手。
紅光暴漲,將身前的阿虎一並包圍。
阿虎狂喜的神色陡然僵住,慢慢地,不敢置信地低頭。
黑色的滅妖槍抵在他的胸口,槍身倒映著朝霞似的紅光,像一個妖媚的笑容,嘲笑著他。
“你——”
“從那聲慘叫開始,阿虎就不對勁了。”我平靜地看著他,聽著自己的聲音從沒有心跳的身體裏發出,像在一間空蕩蕩的房間裏回蕩。
“沒有人見過卓風步,因為你,夜才能順利混入我們。夜要殺我,你正巧製造單獨相處的機會。我偶爾能捕捉到人的思想,你故意讓我探知你的內心一如你外表顯示的單純,但如果是真的阿虎,在至親被殺後,怎麼可能連恨都沒有?”
虎目像要噴火,他咬牙道:“你早就懷疑我?”
哪那麼多懷疑,又不是演戲。不過事後諸葛亮人人都會做。我笑笑,“你的命太大了,幽靈騎士也好,妖精也好,你都能毫發無傷地逃脫……”
滅妖槍滑到左胸,對準心髒。他一窒,緊繃的身體動了動, 突然一笑,有點憨,有點傻,就像平日裏那個樸拙少年。
“開槍的話,靈王隻是失掉一個身體,而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阿虎——我會死。”他看著我,眨巴著虎靈靈的大眼,“雪姐姐,你不會開槍的,對不對?”
我望著那雙眼,恍惚中,又看到那個莽撞土氣的小小少年跳著腳大罵,活力十足。
眼前的人笑得更歡,隱隱透出得意,似乎料定我下不了手。
“咯嗒——啪!”
槍口緊貼,子彈直接鑽入肉體,悶聲爆開。
那雙眼瞪著我,瞳孔急速收縮,紅色的光映上去,像一層血霧。
“你……殺了他……”
“有人曾經告訴我,”我想起流星穀的村民,想起白雲山的幽靈騎士,輕聲的,不知是說給他,還是說給自己聽,“在遺棄之地,死亡隻是一種解脫的方式。”
他向後倒下,落雪飛濺,灰色的夜鶯發出嘈雜的尖鳴,一團團撲過去,鳥牆徹底崩潰。
亂糟糟的鳥羽和雪花一起模糊了我的視線,我詫異地發現烏芙絲和那綠衣的女子鬥得難分難解,黑衣女的刀和Cynosure的手刃硬碰硬,發出響亮的撞擊聲,竟也是不分伯仲。
不及細思,身後無數刺耳的鳥鳴中突然拔出一聲高亢,一大片陰影從上空籠罩住我,像一朵烏雲遮住陽光。
原來古戰場的天空不隻有雪……
所有人抬起頭,避開墜落的雪花,看到那一隻巨大的、黑色的……鳳凰。
老天,雖然翅膀張開的寬度足有十米以上,羽毛黑得發亮,有一雙綠色的眼睛——但那形狀確實是傳說中的神鳥鳳凰!
“我要瘋了。”我喃喃自語,“靠!黑色的鳳凰!”
鳳凰透亮的綠眸俯視我,尖嘴張開,口吐人言。
“我說過,你隻能殺死我借用的軀殼,靈王的本靈是不死的。”
“我知道。”我忽然感覺滑稽,“不死鳥對吧?”可惜在浴火重生時燒焦了……
“不過,”滅妖槍高舉,我道,“還是得試試!”
槍聲響起,銀色的子彈沒入黑羽間,像投入黑洞般消失無蹤。
鳳凰偏著頭看我,綠眸浮現嘲弄。
“愚蠢的人類,你惹怒了我!既然‘’已成形,你的靈魂就當作我的食物吧!”鳳凰扇動左翅,一股狂風挾雪撲向我,Cynosure和烏芙絲的叫聲中,我身不由己倒飛出去!
輕盈的雪花像是變成鐵塊,痛得我睜不開眼,更有一種冰冷,其冷徹骨。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四肢百骸像碎成一塊一塊,碎成顆粒,隨風飄散……
所有的聲音所有光線都消失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寂靜沉沉壓住我。意識掙紮著想要清醒,身體卻不聽使喚。恍惚中,有縹緲的樂聲從黑暗深處傳來,無限引誘。
來吧,拋棄無用的軀殼,到天堂裏來……
來吧,我將賜予你永生的幸福……
樂聲仍是樂聲,我卻似聽到熱情邀請,那,可是神的聲音?
沉重的束縛鬆開,身體變得輕盈。我站起身,朝樂聲的源頭走去。
黑暗中出現一團綠光,幽幽浮動,隨著我的接近,縹緲的樂聲漸漸清晰,充滿歡欣愉悅。
我停在綠光前,伸出手,綠光跳躍不定,像一團綠色的火,燃燒的同時散發濃鬱的花香。
來吧,到天堂裏來……
來吧,到永生的幸福中來……
永生?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唉,我寧願要錢。
“抱歉。”我微微一笑,“我對永生沒興趣。”
話音剛落,一聲尖厲的慘叫響起,像是一個人的胸膛被生生撕裂,像是野曠天低處,一道閃電劃破天際。
身體倏地飄後,再次感覺沉重的壓力,耳膜震痛,睜開眼,黑暗像一塊不透光的玻璃,一片片碎裂駁落。
眼前仍是淒傷萬年的古戰場,一朵雪花落在我唇上,化成水,沁入口中。
半空中,黑色的鳳凰慘叫著,無數的夜鶯被叫聲震落,鋪天蓋地的灰色鳥羽,小小的嘴半張,似要唱完最後一首安魂。
兩股血泉從綠眸噴湧而出,鳳凰厲叫:“愚蠢的人類,竟敢破我的法術!受死吧!”黑翅扇動,狂風中,龐大的鳳凰疾撲而下!
我無法動彈,眼睜睜看著鳳凰憤怒的綠眸越來越近,鮮紅的血從翡翠般的眼噴出,濺到我臉上。
冰冷的雪,滾燙的血。
我忽然想起代替他被殺死的“靈王”,那個也是一雙綠眸的男子。
他說:不要愛上我哦。
我不愛你,我愛的那個人,他和我在一起。
生或死,下一世。
在一起。
漫天飛雪中傳來Cynosure的叫聲,那個平日裏堅硬如鐵,冷漠如冰的男人,叫嚷著聽不清的話語,聲音裏的淒惶,比風雪更擊痛我的心。
如果空蕩蕩的身體裏,還有心的話。
我躺在雪地上,眼睜睜看著鳳凰接近,觸摸死亡的一刻,思緒流轉,瞬息浮生。
一直不願碰觸的五百年前的記憶碎片一點一點拚湊成畫麵,從初相遇的小小孩童,粉紫色泡桐花的校園;定情時櫻花樹下的英俊少年,青澀笨拙的吻……最後的最後,仍是這落雪紛紛的古戰場,微笑著在他的臂彎中閉上眼睛……
鳳凰的尖咀啄入我胸口的傷處,身體本能地向上弓起,再落下。
綠眸瞅著我,紅色的血順著眼眶流下,沒入黑色鳥羽。
尖咀上,一團綺麗的光芒如有實質。
“那是……”我忽然能發出聲音,脖子轉動,艱難地望向不足一米遠處的鳳凰。
光像流水,紅色的光流入白色光中,再引出藍色的光,變幻得自然而然,渾若天成。
“嘿……好漂亮的結石……”
巨翅扇動,雪花撲了我一頭一臉,黑色的大鳥飛上半空,盤旋一周,緩緩升入灰蒙蒙的雲天深處。
“咻——”一聲銳響劃破風雪屏障,紅光閃過,雲層中傳來半聲慘呼,似被硬生生切斷,緊接著,一團黑色的龐然大物直墜下來,“砰”的一聲摔到地麵,濺起無數瓊瑤,黑色的鳥羽和白色的雪鋪天蓋地。
與此同時,包圍我的紅光聚成一束,射向前方,成一道虹橋。
虹橋那端,塵埃落定,持弓的白衣少年顫巍巍站立,鳥羽雪花鮮血糊了滿臉,那雙墨黑雙眸卻寧定如初。
那團光芒彙聚而成的神物沿著虹橋緩緩移向我,它曾在我的心髒裏居住經年,它算不算我身體的一部分,它知不知道,生命正在離我而去?
我全身唯一能動的隻剩眼珠,艱難地看向梁今也。
四目相對,一直沒有移開。
耳邊回旋著忽近忽遠的歌聲,我和他,異常平靜。
紅光消失,從空中摔落,“叮”的一聲脆響,光芒流轉更速。
一隻手,拾起它。
有人從身後抱住我,攬我入胸懷,一團白光包圍住我,試圖用“生肌術”愈合我的傷口。
“沒用的。”烏芙絲沒有低頭看我,被托在她掌中,三色光芒映上那張麵孔,驟眼看去,像一張陌生的美麗麵具。
“耗光了她所有生命能量,靈王又啄破了她的心髒,如果不是禁咒祈福印保著,她早就咽氣了。”
我聽著她不帶感情的說話,感覺身後的人把頭抵到我背上,不停地顫抖,很快的,溫熱的液體沁濕我背心的衣裳,仿佛要憑借這一點執著的熱度,愈合我千瘡百孔的心。
別哭。我在心裏歎息,神仙是不哭的。
“五百年前你死在他懷裏。”像是聽到我的心聲,烏芙絲忽道,“就在這片古戰場上,我父王告訴我,他第一次見到神仙的眼淚。那個習慣了流血的男人,抱著你流了一天一夜的淚。”
我的頸無力支撐,垂著頭,看到他扣在我腰間的大掌。五百年前的少年有一雙修長光潔的手,而這個矢誌保護我的男人的手,總是長著厚厚的繭。
這些年來,他吃了很多很多的苦,足以讓那雙藍眸凝成冰晶,足以讓金色陽光藏在雲層後,再不肯照耀世間。
即使如此,他仍為我做了很多,且從沒要求我什麼。
Cynosure,我真有點怕你,像我這樣自私的女人,最怕這種無私啊……
“啪!”烏芙絲蹲下身,一掌摑在我臉上,我頂著五指紅印看著她,她死命咬著嘴唇,兩行淚仍是滑下麵頰。
“該死的蠢女人!該死的禁咒祈福印!你死就算了,憑什麼……憑什麼拉上他!”
我一震,不知哪來的力道在Cynosure懷中轉身。
那雙藍眸看著我,近乎透明的晶藍深處,似坦蕩,似千頭萬緒,散入無盡長空。
蟻後的話在我腦中回響:禁咒祈福印能把神仙的仙氣分注給凡人,這是違反天道的行為。作為懲罰,施術者必須放棄永生不滅的神仙身份,與弱小的凡人生死相連。在凡人活著的時候,神仙可以隨時感應到他,像感應身體的一部分。而凡人總會死去,在受術的凡人死去的同時,施術者也會灰飛煙滅……
一直有這種懷疑,我固執地不敢相信,我不相信,有一個人,甘願為我付出生命。
“是你嗎?”我顫抖著問,“你在我身上種印?”
他不說話,隻抬起一隻手,很輕柔地摘掉一朵落在我劉海上的雪花,然後,笑了一笑。
笑的時候,藍眸微眯,雪白的牙齒,仿佛一塊冰突然融化,爽朗如冬日的陽光。
他的胸口,和我同樣的位置,一處明明沒有傷口的地方,正汩汩流出鮮血。
我用手去擦,去掩,去堵,鮮血順著我的五指流下,殷紅的滴在雪白地麵。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叫得聲嘶力竭,“我不要你的好!我受不起!”
烏芙絲又一掌打在我臉上,一掌接一掌,我殘存的意識開始模糊,卻呆呆地笑起來。
死了吧死了吧,這些莫名其妙的男人,下輩子一個也不要遇到!不要了不要了,我全都不要了!
Cynosure和梁今也同時叫著,烏芙絲住手,轉身幾步走到癱軟的小尾身前,右臂高舉。
“住手!”梁今也急叫。
烏芙絲冷冷地掃他一眼,“你舍得那蠢女人去死?”
梁今也看著小尾,小尾昏過去前拚命爬到他身邊,一隻手還抓著他的褲角。許久,他歎口長氣,轉過頭。
烏芙絲立刻一掌插下,血花飛濺,小尾一陣痙攣,漸漸不再動彈。
烏芙絲抽出手來,將散發著淡淡白光的元珠拋向梁今也。
梁今也看也不看,直走到我麵前,俯下身。
“張嘴。”
聲音鑽入我耳中,我忽然覺得一陣清明,睜眼看著那顆元珠。
“你要我吃它?”
“妖精的元珠可以幫凡人續命。”他淡淡地道,“你乖乖吞下去。”
我緊閉著嘴,瞪著那雙黑眸。
那是小尾的元珠!你居然殺了她來救我?!
溫雪,還記得流星穀我回答你的話嗎?你明白的,溫雪。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沒有激動。
是,我明白。
隻有一個生存的機會,我們都會選擇最重要的那個人。
“溫雪,你死了可以轉世,Cynosure卻會灰飛煙滅。”
身後的人沒有出聲,不讚成也不反對,烏芙絲金色的眼眸隔著風雪望著我,還有麵前這個人,平靜得仿佛剛剛熟睡醒來,仿佛他手中的元珠,不是那個深愛他的女子活潑潑的心髒。
殘忍啊,自私啊,卑鄙啊……
我張口,吞下那顆白色溫暖的珠子,嘴唇觸到那人冰涼的手指。
梁今也,我想我明白神為什麼選擇我們四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