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暈的感覺在腳踏實地後消失,我一直攤開的手掌接到某種冰涼的東西,抬起頭,漫天雪花輕盈飄舞。
“……又是瞬間移動嗎?”我竟然沒有感到太多驚訝,果然人的適應性超強。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廣闊平原,沒有樹,簡直可以說是寸草不生。泥土是偏紅的褐色,堅硬如石塊。輕軟的雪花從空中飄落,未到地麵卻已融化成水滴,在褐色的地麵上留下一點濕潤,像血。
流星穀的血、火光、妖精與人類的戰鬥……我看著一臉迷茫還沒醒過神的烏芙絲,看著Cynosure抬頭看天的背影,看著躺在地上的小尾,旁邊一邊呻吟一邊睜開眼睛的阿虎……有人從身後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支撐我失去氣力的身體。
到底什麼是真實,什麼是夢,我越來越分不清……眼睛看到的一幕一幕前世畫麵,那些逐漸在我的頭腦中生根的別人的記憶,從一萬年前開始的輪回……逃不開殺戮與血腥的命運……那麼,我在塵世的半生算什麼呢?
那些不如意的生活,不願放開的堅持,努力靠自己活下去,在世人的鄙視中把驕傲一點一點磨成利刃,在夜裏割傷自己,隻為證明一個清醒的自我……
原來,我曾經以為的真實,從我跳下來那一刻就崩潰了——那個叫溫雪的女人,從來沒有存在過!
“這是……古戰場!”烏芙絲叫道,“我們到古戰場來了!到底怎麼回事?”
Cynosure轉過身,藍眸閃著如不斷飄落的雪一般冰冷的光。
“因為我們得到了流星穀的神諭,的力量越來越強大,它認為我們已經沒有必要待在那裏,所以送我們來到最後一處秘境。”
烏芙絲奇怪地道:“最後一處秘境不是‘有歌之鄉’嗎?和古戰場有什麼關係?”
“你聽。”梁今也悠悠道,遠處傳來悠長哀婉的歌聲。
“神界和妖界從一萬年前開始在這裏會戰,到五百年前休戰,這裏的雪一直沒有停過。為了消除這凝聚了無數死者怨氣的陰雪,神仙和妖精合力設了結界,隻要雪不停,慰靈歌也不會停。”
我聽著那模糊不清的歌聲,音調拖得很長,聽不出是男聲女聲,縹緲的歌聲中似有悲傷。
一種無止境的流浪,看不到過去與未來的悲傷。
我閉上眼,眼簾下是流星穀的衝天火光,那些在金粉中歡欣雀舞,因為神跡而與妖精殊死搏鬥的人們……那個為了責任不顧自己兒子性命的男人,因為不再需要,終於被神拋棄的男人……你,你們會活下去,還是死?
我看不到這結局。
我不願看到這結局。
“……歌裏唱的什麼?”
Cynosure望著遠方,低聲吟誦——
夜空下的戰場
永生的靈魂沒有悲傷
落雪在輕輕歌唱
歌聲來自長風經過的故鄉
……
他的聲音傳入我耳中,很快被心跳聲蓋過。
身體內外的各種聲音突然變小、消失,我的世界突然一片靜止,隻有心跳聲,一下一下異常清晰的心跳聲,甚至血脈流動的節奏都被放大無數倍。
原來這翻來覆去的四句歌就是最後的神諭。
我抬起手,按住胸口心髒的位置,有種強烈的感覺。
,成形了。
身後的憑依突然消失,我的身體晃了晃,向後軟倒。
密匝匝的落雪中,我倒在先一步倒地的白衣少年胸前。
聽覺漸漸恢複,我躺在梁今也胸前,聽到風穿過我們發間的聲音,聽到雪落到我臉上,融化成水,滴到他身上的聲音……
Cynosure大步過來,一把拉起我,俯下身按住梁今也胸口,皺眉道:“你的妖力正在迅速消退。”
梁今也本就白皙的臉色蒼白得帶著淡青,勉強笑了笑,輕聲道:“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哦?”藍眸閃了閃,瞥一眼努力想站起身的我,又道,“那你知不知道,這樣下去你會死?”
梁今也平躺在地上,抬起手臂遮住眼睛,隻露出掛著一絲笑容的嘴角,像是沒聽到他的話。
我腳下一軟,整個人仆倒,飲血劍摔了出去。沒空去揀,我手足並用挪到梁今也身前,猶豫了下,輕觸他的右手。
纖長的五指張開,溫暖的掌心將我的手包圍進去。
“你到底怎麼了?”他右臂的傷口一直沒有止住血,我心慌意亂地看了看,轉向Cynosure,“他的妖力……是不是因為這個傷?”
Cynosure看著我,頓了下,低頭看梁今也。
梁今也挪開手臂,笑道:“真讓我失望啊,星星達令。平常嚇唬我就算了,怎麼能嚇唬女人?像我這麼帥的男人神才不會舍得我短命。”
我抿緊唇,冷靜地盯住Cynosure,“請跟我說實話,他的情況——”
聲音戛然止住,我全身僵直,視線從眼角斜下,望著貼在我脖子上的那一小截淡藍色劍鋒。
Cynosure舉起左手,梁今也翻身坐起,急道:“小尾,放開她!”
“小尾……”我耳中嗡嗡作響,心跳和脈動的聲音漸漸變得嘈雜,隱約聽見自己在問,“為什麼?”
“你想知道他的妖力為什麼消退嗎?”小尾恨聲道,“因為你!該死的女人!”
飲血劍冰涼的劍刃沒入我的肌膚,溫暖的血奔騰而出,脈動聲從體內延續到體外……
我的頭一陣眩暈,身體向前倒去,上空一道白光劈過,Cynosure顧不得追擊小尾,一把抱住我。
梁今也連滾帶爬過來,一身的血汙泥土,頭上還頂著幾片雪花。認識他這麼久,第一次見他這麼狼狽,我不禁笑了笑。
飲血劍整個劍身嵌入我右頸,心跳漸漸變得緩慢,而左胸心髒的位置傳來另一種韻律,像有另一顆心髒在以自己的節奏怦動。
咚!咚!咚!咚……
身後傳來小尾一聲呻吟,烏芙絲怪叫道:“我殺了你!”
不能殺她!她的話還沒說清楚!
我拚盡全力也隻是翕動了下口唇,發不出聲音。卻見梁今也把目光緩緩從我臉上移開,右臂一抬,緋紅色的弓箭出現在他掌中。
“救她。”
“救不了……那就大家一起死。”
他直起身,繞到我身後。
Cynosure定定看著我,藍眸眯起來。
手一抬,我痛叫一聲,昏厥過去。
當心跳聲再次出現在耳畔,我發現自己又從高處往下看,不同的是,我看到的畫麵並非一萬年前的回憶,而是當下發生的真實。
Cynosure正在試圖為昏迷的我止血,那柄飲血劍被拋到一旁,鮮血從劍鋒流到劍尖,如同這一萬年來所有的熱血,一滴滴滲入褐色的土地。
雪花飄落到淡藍色光華流轉的劍身,劍名飲血,卻是不留一絲血痕。
我的身後則是另一番局麵。
小尾軟軟地躺在地上,烏芙絲拽著她的頭發,阿虎在旁邊揮舞著拳頭,梁今也彎弓搭箭,輕道:“狼女,走開。”
烏芙絲偏過頭,咬牙道:“怎麼?你又要袒護她——”
一支紅色小箭“嗖”的一聲擦過她耳畔,烏芙絲怔了下,抬手撫摸臉上血痕。
“走開。”
阿虎衝上來拉她,烏芙絲還想說什麼,看了看梁今也的臉色,任阿虎把她拉走。
小尾躺在地上,用那隻完好的手撐起半身,凝眸望著梁今也,久久,綻開笑顏。
她笑得很美,笑容襯著雪花與遙遠的歌聲,有一種淒切的清豔。
“你……要殺我?”
梁今也不語,攤開的手掌中出現一支新的小箭,他低頭看著那支通體緋紅箭尖如一小朵火的箭,沒有把箭扣上弓弦。
“動手啊!”烏芙絲叫道,“你為什麼不動手?你和這隻母狐狸到底是什麼關係?”
我在高空上看著他們,沒有了身體,似乎也沒有了情緒波動,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沒感覺,夾雪的風在天地間回旋,我仿佛化身風中的雪花,漠不關心地隨波逐流。
梁今也輕道:“溫雪也問過我,我和小尾是什麼關係……我說,我們是一體的。”
“狐狸並不是強大的妖精,靠體能無法在眾妖中脫穎而出,所以必須另辟蹊徑。像狸貓隻能修煉變形術,適合狐狸修煉的法術是幻術。幻術的實質是以自身的精神力去影響敵人,使敵人看到施術者想要他看到的東西,所謂幻術實體化,也不過是施術者使敵人感覺到施術者想要他感受的東西。為此,施術者必須有一個強大的心靈。狐族幻術的基礎是媚心術,媚心術道行在一千年以上才能使幻術實體化。但是,我是例外。”
烏芙絲哼了一聲:“我還奇怪呢,明明隻有八百年道行的小狐狸,怎麼會修煉出實體的狐火?原來還以為你故意假裝,但妖力波動是無法作偽的——說起來,你和這隻母狐狸的妖力波動為什麼一模一樣?”梁今也緩緩道:“五百年前我的武器是絕神弓,後來,我用它殺了一個人……我不肯再用絕神弓,於是王上傳我修煉幻術實體化的捷徑。”
他抬起頭,看著小尾,微笑。
“隻要有一個人,願意把她的精神力和我的精神力合而為一……這個人從此不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她的思想和我的思想是共通的,我知道她每時每秒的心意,我想什麼她也能立刻知道。她必須繼續修煉媚心術,但增強的妖力都會歸屬到我身上,而她本身永遠無法再提高……小尾,我欠你的,我沒有忘。”小尾輕輕搖頭,“不,你不欠我。我心甘情願做你的輔助。不能修習媚心術算什麼,心靈能夠永遠和你連在一起,容納你的思想,成為你的一部分——我就是你,一個人怎麼可能欠自己?”
“可是——”她聲調一轉,厲聲道,“你明知道媚心術絕不能動感情,你為什麼對那個女人動心?”
“那是王上的命令——”
“你不用再騙我!”尖聲道,“我就是你啊,你騙不了自己!王上隻要你去人間接近她,你卻為了她信口開河的願望穿越時空,施術收集人類的財寶,改變她的命運……每一樣都違反了三界的規則,如果被人間的守護者發現,連王上也保不住你!從那時候我就警覺她對你的威脅,我不管王上有什麼計劃,我隻想保護你!我想方設法殺死她,你卻護著她……就算是因為王上的命令,但王上現身後,你明明已經察覺媚心術的根基動搖,妖力正和你的性命一起迅速枯竭,我求你,你也答應殺死那個女人,為什麼又要反悔?你為什麼要把自己搞成現在這副樣子——”
“小尾,你說你就是我,那麼這些為什麼的答案,你早該知道。”梁今也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他微側頭,看著倒在Cynosure懷中的我,目光如有實質,撫過那頭被斫得支離破碎的亂發。
“我對她,就像你對我。”
“心甘情願。”
沒有身體沒有感覺的靈魂突然聽到一陣心跳聲,異常響亮的心跳聲。這聲音驚醒我所有知覺,我想笑,又想哭,更想說話,想回應他!倏忽間視線已從俯視變為平視,眼前是那張看了二十年的麵孔,蒼白的皮膚蒸上一團紅暈。
紛紛擾擾的落雪將這方凶煞戰場化為蕭索,漫長淒切的歌聲仿佛來自地底深處,又或者,扉窗小樓的春閨夢裏。
小尾窒了一窒,貝齒齧住鮮紅的下唇,一絲比紅唇更豔的血色沿著那雪白勾出一道弧線。
“你可以輕易放棄自己,那麼我呢?把一切寄托在你身上的我……算什麼?”
梁今也低下頭,小心地把那支箭扣上弓弦。
“……對不起。我不能再給你機會……傷害她……”
他握弓的手突然顫抖,整個人向後倒去,“砰”的一聲,激濺起片片雪花。
小尾驚呼一聲,本已癱軟的軀體不知哪兒來的氣力,掙紮著爬向梁今也。
烏芙絲一腳踏住她,叉腰道:“你放心,死狐……呸,那混蛋沒那麼容易死。”
我想接近梁今也,努力了幾次,卻無法離開與我麵對麵的自己的身體。
Cynosure想幫我止血,但小雪記憶裏的他從來不擅長療傷的仙術,忙了許久,終於止住我頸側奔流的血。
隔得如此近,我能更清晰地聽到從我的身體裏傳來的心跳聲。
咚!咚!咚!
幾乎沒有間隔,凶猛高速地怦動!
不對,這不是我的心髒,這是某種……有意識的生物!
“大個子,”阿虎走到Cynosure旁邊道,“雪姐的傷好點沒?你去看看狐狸吧,他像是快死了。”
Cynosure皺眉看了看我,又望向遠處的梁今也,站起身,大步走過去。
阿虎站在我身旁,望著他的背影,俯下身按住我一邊肩膀,憨厚地笑道:“好險啊,也很幸運,終於是我的了!”
阿虎?我瞪著那雙虎靈靈的大眼,不,你不是阿虎!
前方的Cynosure陡然刹住腳,飛快轉身,沉聲道:“你是誰?”
“死小子!”烏芙絲一句話罵出口,猛然醒悟,叫道,“你不是凡人!你是假貨!”
阿虎抬起另一條臂膀,嘴裏呼嘯一聲,空中立刻傳來各種奇怪的叫聲,一隻眼熟的黑色大鳥劃過一道弧線,穩穩停在他臂上。
緊跟在大鳥後的是一隻翠色的小鳥,然後是一大群長著小綹綠毛的淺灰色夜鶯……
天地間充斥著大大小小的鳥類的鳴叫,翅膀扇動的聲音,隻有那哀傷的慰靈歌,奇跡似的突破一切噪音的封鎖,縈繞不絕。
Cynosure的藍眸閃著冰一樣的光,緩緩眯起來。
“你是——靈王!你還活著!”
阿虎得意地笑起來,按在我肩膀的五指收攏,利爪刺入我的肌膚,我眼看著鮮紅的血順著爪痕流出來,浸濕早已血跡斑斑的白衣……
“如果不讓你們殺死一個沒用的替身,怎麼能躲過其他妖王的耳目?又怎麼能騙倒神仙大人,輕易取得?”
Cynosure怒吼一聲,手刃劈空而下,人也衝了上來!
阿虎挾著我閃開手刃白光,撮唇輕嘯,數不清的夜鶯飛舞著擋在身前,組成一麵“雀牆”,將Cynosure阻擋在外。
“接下來,”他看著棲在臂上一黑一翠兩隻鳥,“該你們出場了。”
兩隻鳥像是聽懂他的話,展翅飛離,半空中“噗”的一聲響,白煙散盡,已化身成兩名美貌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