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五章 飲血劍(1 / 3)

話音剛落,一條人影從巨石後站起來,低叱道:“小文,你做什麼?”

娃娃臉少年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道:“爸、爸爸,你在哪!”

那是個清臒的中年男子,眉目間與那少年極其相似,他嚴厲地瞪了兒子一眼,再轉向我們,眼裏浮現戒備。

“在下張正明,是‘隱村’村長。‘神劍塚’乃敝村禁地,嚴禁村民以外的人接近,小犬小文不懂規矩向二位宣示,還請二位勿要踏足。”

這一番半文不白聽得我頭暈,隨便點頭敷衍,梁今也若有所思地朝巨石看了一眼,又淡淡地別開頭。

自我介紹後,我大致講了掉下懸崖的經過,當然隱去生之晶一段,又現編了些前因後果,我一向口齒靈活,這番謊話聽來合情合理,居然沒什麼破綻。

張正明聽到我們隻是路過,臉色稍霽,又仔細看了梁今也的傷口,眉頭皺起來。

“這傷處需要盡快處理!”他低聲向小文吩咐幾句,那孩子轉身鑽進樹林深處。

張正明帶著我們繼續趕路,這次走了不到十分鍾,樹林前方出現一個豁口,望出去是數十棟整整齊齊的房舍,隱約還有一棟青瓦磚牆的大屋。

走近了,看到Cynosure在豁口處背身站立。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金發掩映下,一雙冷冷的藍色的眼。

我看著那雙眼,忽然想,如果劍尖劃入藍眸,是不是會像投下海平麵的石子,激起一瞬間的漣漪。

最終,歸於平靜。

就像一切的過往變遷,沒有在這純藍裏留下半絲痕跡。

腳步稍一遲疑,梁今也忽然使力,狠狠捏了我與他交握的左手一把,我痛得抽了口涼氣,側目瞪他,他卻朝Cynosure揚起下頜,若無其事地一笑。

Cynosure回過頭,走開。

張正明多看了Cynosure幾眼,我連忙向他解釋Cynosure是我們的同伴,他也就不再問。我們走出豁口進入村落,帶路的幾個孩子迎上來,張村長交代了他們幾句,要他們去通知村裏人,然後領著浩浩蕩蕩一群人,直奔村長家——那棟青瓦房。

接下來的事情可以用一片混亂來形容。

先是幾個孩子大叫大嚷,每家每戶都湧出人來看稀奇,百來口人把本就狹窄的小道擠得水泄不通,張正明發了好大一通脾氣,花了三倍的時間,終於走到青瓦房前。本想進了屋大門一關總能得個清靜吧,誰知村民鍥而不舍,騎牆的騎牆,爬樹的爬樹,一時間牆頭樹上擠滿了人,任憑張正明吼啞了嗓子也不肯下去,一個個在高處齜牙咧嘴地衝著他笑。

經我再三催促,張正明好不容易忍住怒氣進房處理梁今也的傷口,外麵又傳來震耳欲聾的撞門聲,他衝出去開門一看,卻是晚飯時間到了,村裏人怕遠來的客人餓著,送來了熱氣騰騰的飯菜……

總之,幾個小時下來,我得出一個結論:張正明村長的嚴肅麵孔隻對他可憐的兒子有效,村民們或者愛戴他,但說到服從……

梁今也的傷口經過清洗、縫合,總算勉強止住了流血,張正明卻不甚滿意,他叫小文去采幾種需要的草藥,那孩子一直沒回來,他隻好暫時先用其他藥物代替,稱效果會差許多。

為避免懷疑,神仙和妖精也一起吃了村民送來的晚飯。飯後,阿虎和一群孩子跑出去玩耍,Cynosure和烏芙絲各要了房間早早歇息。梁今也告訴我,神仙和妖精經過激烈的戰鬥,在仙氣(妖力)耗損嚴重的情況下會陷入昏迷,這其實是一種自我保護措施。在昏迷中,軀體會自動修複傷口,再慢慢地一點一點調節、凝聚新的仙氣(妖力)。不過,這種調節是暫時的,隻能使他們迅速獲得保命的能量,使肉眼所見的傷口結痂甚至平複如初,而實際上他們的仙氣(妖力)根本沒有完全恢複。所以,他們要趕在下一次戰鬥來到前,抓緊時間調息。

他說,我聽,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窗外暮色深濃。

舒舒服服洗過數天來第一次痛快澡,安排度夜的房間時,張正明把我和梁今也分到了一間。我沒開腔,梁今也笑嘻嘻地點頭,其他人……沒有人出言反對。

這是一間整潔軒敞的房間,刷得雪白的牆,窗戶上糊著薄薄的棉紙,摩挲得發亮的紅漆木床上垂著繡花錦帳……當夜幕悄臨,梁今也點起一支蠟燭時,我恍然有一種錯覺——

“嗬嗬。”我笑道,“你覺不覺得這房間、蠟燭,氣氛好像新婚之夜?”

他沒有笑。

鳳目凝視著輕輕搖曳的燭火,燭芯漸漸彎倒,他伸出小指仔細地挑起來,燭火跳了跳,重又變得明亮。

“梁今也?”我看他一直把指頭放在火裏,怔怔地似在出神,忙一把抓過他的手,叫道,“梁今也!”

他抬眼看著我,墨黑的瞳仁在燭光中閃爍地看著我。

“你怎麼了?”

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看了看已被灼傷的指頭,隨意插進褲袋裏。

“啊……剛才村長告訴我,這間房真的是他當年和太太新婚的洞房哦……”他半身傾向我,興致勃勃地道,“怎麼樣,咱們也來試試吧?”

我一怔,倒不是因為他言下之意,而是他這種神情……初見麵時,他騙我他是神仙,要我向他許願,也是這麼單純期待的樣子。

可是,他和我都早就明了,那不是他的本性。

那是假麵。

是欺騙。

我轉身背對他,望著窗外。

他在背後待了一會兒,低聲道:“我明白了。”然後起身,腳步從容地拉門出去,走遠。

我這才垮下肩膀,伏到窗台上。

梁今也,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

我不在乎你騙我,可是,如果是欺騙,請你,請你不要讓我一眼看穿。

天空是深灰色的,即使是黑夜,雲層仍是密密實實地擋住人們望向蒼穹的眼。

腦海中,另一個聲音冷冷說話。

你呢,你又想他怎麼樣?

如果他不騙你,如果他愛你,你就會願意跟他上床?

窗外是一個小小的院子,花木扶疏,透過枝葉縫隙,能看到對麵的房間敞開的窗口。

看到窗內端坐的金發男子。

不,我聽到自己在回答,還不行。

我交疊了手臂,將頭深深地埋進去,任長發披散下來,將我與整個世界隔絕。

“啪”的一聲,一顆小石子擊在我肩上,濺了開去。

一陣夜風撲進來,吹亂了我的頭發,窗扇在風中晃動,“咯吱”作響,窗邊桌上的蠟燭被吹熄,一縷青煙,嫋嫋。

我抬起頭,漆黑的庭院中有一條顏色更深的人影,無聲佇立。

“誰在那裏?”

“梁今也,是不是你?”

“……那個人類的少年……”細細柔柔的女聲在黑暗中漾開,如果能通過聲音描繪畫麵,那一定是個如工筆仕女圖般秀麗的少女,“……是叫小文吧?”

“小尾?!”我一驚,反手背後握住滅妖槍,叫道,“你把小文怎麼了?”

一件物事隨夜風輕飄飄地飛進房間,展開,緩緩平鋪到地麵,依稀是小文白天穿的比同伴質地略好一些的外衫。

小尾繼續細聲細氣地說話,語調卻是冰冷的,帶著冰刃一般銳利的殺氣,“不想他死的話,就跟我走!”

我愣住,然後失笑。

“這麼老土的威脅……你不會以為現代還存在舍己救人的英雄吧?我像是那種為了別人的性命不顧自己命的傻瓜?”

“你!”她怒道,隨即收聲,像是有所忌憚,隻氣得渾身發抖。

我心念一動,向她身後望了一眼。

對麵的窗仍開著。

我思索片刻,站起身。

“好吧,你贏了。”我無奈地道,“真稀奇,活了二十年,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溫雪是個地地道道的傻瓜。”

她一探手抓住我後領,將我從窗口拎出來,腳步不停,提著我跳上圍牆,輕盈地躍下,速度奇快,幾下起落已經穿出村落,鑽入樹林。

黑漆漆的樹林某處有一團光,稀疏的樹木沒有影響她躥高躍低直達光亮處。在我決定把從胃裏顛到喉頭的晚飯大方的倒給她之前,小尾甩手把我扔到了地上。

我跌在硬邦邦的土地上,草都沒幾根,摔得我全身的骨頭齊齊呻吟。

定了定神,我撐起半身,問道:“小文呢?”

一邊四下張望,驀地發現景物有點眼熟,仔細一看,右手邊像個大包子的巨石可不就是張村長嚴禁外人靠近的“劍塚”?而左麵前方一米左右,懸浮在五六樓高的半空中充當光源的,正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風箏樹!

“殺了你,我會記得放他回去。”

小尾款款從黑暗的樹林走進光線中,我抬頭看去,緋紅的衣裳映紅了少女原本雪白的麵孔,連那雙脈脈含情的眼睛都染上豔紅的殺意!

我向後挪動,背抵住冰涼的岩石。

“你逃不了的。”小尾不疾不徐逼近我,冷冷道,“我已經找到破禁咒祈福印的辦法,這次也不會有人來救你!”

看來是不會了,我心頭苦笑,當時以為對麵Cynosure的窗開著,他應該能看到我被小尾帶走……現在才想到,Cynosure在療傷的時候恐怕無暇注意周圍。

我拔出身後的槍,對著她。

小尾視若無睹,大步走近岩石。

我跳起身,見她將右臂伸入岩石的陰影裏,“刷”一聲,掌中多了一柄短劍,尺許長的劍鋒在金光下閃著一團厲芒,她縱身躍起,挺劍直刺!

我及時側身,險險避過劍鋒,劍芒掃過左手背,留下一道浸血的細長傷口。

小尾毫不放鬆,短劍招招緊逼,劍芒更像妖舌,忽長忽短,“舔”過的地方立刻出現血痕。

我狼狽地閃躲,別說開槍,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迎麵又來一劍,劍光耀眼,劍氣像針似的紮膚,我情急之下倒地,滾向樹林。

“嚓!嚓!”身後不停傳來劍尖刺入泥土的聲音,我一掌按住地麵,使出全力一腳蹬去,踢中小尾腹部!她趔趄了一下,我趁機躍起身,躥進樹林!

聽不見追來的腳步聲,我不敢停步,一邊狂奔一邊急速轉念。

初到“遺棄之地”我就發現身手變得靈活,這些天的戰鬥中更是敏捷得令我不敢置信,如果沒猜錯的話……

背心微涼,我就勢向前一撲,化去了透胸一劍之危,卻撞到一棵樹上。

我不假思索,手足並用,三兩下攀到樹頂,低頭一看,小尾一掌拍在樹身,平地縱起五米,幾與樹平!

果然“遺棄之地”的引力比現實世界小!劍芒逼來,我一咬牙,從樹頂飛躍!

這棵樹是空地邊沿最高的,我行險搏命,在空中橫躍近三米,撲向“風箏樹”!

手指差一點點觸到風箏樹的須根,我抓了個空,從半空摔落!

一聲嬌叱,小尾的劍鋒從我耳畔削過,斷發散到空中,迎風迷了我的眼。

當我以為不是摔死就是被殺時,金光暴漲,我被金光籠罩,下墜之勢變緩,平安著地。小尾一劍刺空,須根活物般繞過來圈住她,她哀叫一聲,全身妖力外泄,手一鬆,短劍栽到地上,劍身沒入土中。

我喘著氣,看著半空中的小尾。須根鬆脫,她軟綿綿地墜地,掙紮著緩慢爬向露出地麵的劍柄。

我擋在前方,俯下身,槍口抵住她光滑白皙的秀額。

她勉強抬起半身,瞪著我的雙眸溢滿恨意。

“你殺了我吧。”

“為什麼?就算我欺負過你,就算你喜歡梁今也,也沒必要非殺我不可!”

“如果你不殺我……”她從齒縫中迸聲,“我總有一天會殺死你!”

“看來為了將來,我不能手軟。”我打開保險,手指扣住扳機,眼眸捕捉到她唇畔詭異的笑容。

“讓我猜猜,你笑是因為料定梁今也會為你的死跟我翻臉,那麼,雖然你死了,但你的目的達到了。”我搖頭,微笑,“小妹妹,我像是這麼蠢的人?我有一百種方法可以讓你屍骨無存,保證梁今也不會懷疑到我。”

她仍是笑,“是嗎?你可以試試看。”

我盯了她幾秒,抬高手,槍托重重擊在她後腦上,她不哼一聲地暈了過去。

還是下不了手。我苦笑著收起槍,撕爛她的衣服將她捆在一棵樹下,再走過去,拔起那柄劍。

因為禁咒祈福印的關係,不但攻擊性的咒術對我不管用,普通妖精單是碰到我都被仙氣震蕩,所以當初小尾會現形,妖群高密度的攻擊也沒讓我受什麼傷……可是梁今也和烏芙絲為什麼沒事?我第一次想起這個問題,狐狸和我這麼親密,狼女打我也打得爽了……我隱約感覺小雪的記憶裏能找到答案,但那是我不敢碰觸的部分……算了,下次問狐狸。

劍身一寸一寸露出地麵,我凝眸審視,小尾特意帶我到這裏,就是為了用這把劍殺我,這劍一定有特異之處。

劍光太盛,根本看不清劍的形狀。我伸出手指撫摸劍身,凹凸不平,似乎刻有字。

“……流……”我仔細辨識,“……星!”裂帛聲響,一股大力從後襲來,我被撲倒在地!小尾壓在上方,臉已變成狐狸,尖爪死死扼住我的喉嚨!

我心下大悔,區區一下敲擊和幾根布條根本不能降服妖精,我居然犯這種致命的錯誤!

握槍的右手轉動,小尾低吼著一爪抓去,我的右臂立刻皮開肉綻,槍被遠遠刨開。

小尾轉頭盯著我,紅眸裏是噬血的欲望,利爪高舉,插進我的胸口!

鮮血飛濺上我的臉,溫熱的,我的血!

雙手在地上亂抓,掌心觸到硬物,我一把抓住,疾揮!

慘叫聲直飆天際,小尾跌坐在地,左手按住右側鮮血狂湧的傷處,我低頭看了看仍栽在胸前的斷臂,緩緩站起身。

手腕一振,鮮血從劍尖滴落,劍鋒隻看得見一團耀眼光芒。

劍尖遙指,小尾似乎又想撲來,身形才動,我一劍刺出!

“住手!”

白影衝入戰團,與我錯身而過,抱住小尾。

原來……她比較重要?

劍尖凝住,我不願看那相擁的身影,轉身去揀我的槍。

槍身冰冷,心口劇痛,我俯低的身子再也無力站直,虛弱地向後坐倒。

坐到冰冷堅硬的地麵,抬頭看風箏樹迸射四方的金光。

真正的陽光應該是率直、爽朗、剔透、純淨的顏色啊……

胸口的傷並不深,禁咒祈福印擋住了小尾大部分力量,保住了我的命。

但是血,流不停。

我低下頭,看著白衣前襟迅速染紅,濃豔的紅色淋漓成一幅抽象派作品,在璀璨金光下淒涼而絢麗。

好痛啊……分不清是外傷……還是內傷……

小尾躺在梁今也腳下,狐狸臉,紅色的眼眸,毫不掩飾的憎恨像箭一般投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