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殺了她!她會害死你!”她喘息著,死死攥住他的褲腳,“你答應過我,要殺了她!”
白衣少年眉頭緊鎖,墨黑的瞳仁定在我臉上,似乎要用視線穿一個洞。
我忽然想笑,也就真的笑出來。
很好笑不是嗎?
白天的時候說絕不放開我的男人,夜裏卻站在另一個女人身邊,被她指使來殺我。
你要殺我嗎?
對了,你一直沒有說放棄。
我看著他伸出那隻受傷的右手,虛空中出現緋紅的絕神弓,他慢慢握緊神弓,一步一步,走向我。
你隻說,寧願殺了我,也不願放開我。
我抬臂一揮,一道銀光劃過,霧濕的空氣留下一個華麗的剪影。
劍落在遠處,平躺在地麵上。
眼簾上銀色的軌跡停留了近一秒鍾, 我睜大眼,看著停在近前的梁今也。
“你要殺我嗎?”我輕聲道,“你決定要殺我了嗎?”
他側過頭,鳳目斜挑,瞳仁幽幽地盯著我,居然問了一句:“你讓我殺嗎?”
我點頭,剛才那個大動作扯動胸口的傷處,這一下點頭又波及,痛得說不出話。
其實,不用我講,你也該知道。
梁今也,我早就說過,隻要你對我好,要我的命都可以。
他持著絕神弓,站在那邊看著我,一會兒才想起拉弓,拉滿了才發現沒有箭,傻傻地低頭在地上找,仿佛突然間醒悟,右手淩空一抓,一支緋紅小箭出現在掌中。
風箏樹在空中漂浮著,帶給地麵一片不屬於人世的金光,照見那兩名受傷的女子,那個站在她們中間,手足無措的白衣少年。
小尾叫:“快,快殺了她!”
我很累,失血過多讓我疲倦,但我如此清醒,從心到身體到傷口的痛覺。
我清醒地看著梁今也握著箭怔怔出神。
諷刺的是,握箭的手是那一隻為我擋箭的右手。
箭傷未愈,下一箭又要來嗎?
久久,他動了。
弓和箭握在手中,他俯下身,平視著我。
“溫雪。”
“……哎。”
“至少這一刻,你心甘情願死在我手裏。”
金光在他漆黑的發上投下一道光弧,他微笑的樣子俊美不可方物。
“我沒辦法替你止血,你堅持住,等下我送你回村裏。”
我呆呆地看著他直起身,過去扶起小尾。
“對不起,小尾,我殺不了她。”他輕柔地道,“我不是不想殺她,但我的手不聽控製,我沒辦法。”
小尾一把甩脫他,臉上的表情一瞬間凝固,紅色的眼冷冷地睨著他,饒是那張狐狸麵孔,竟也自有一種逼人的風華。
仿佛,站在高山頂上,睥睨螻蟻一般的世人。
“你這傻瓜!”
“是。”他笑道,“我是傻瓜。”
“你會害死自己!”
“嗯哼。”他漫不經心地應著,隻是笑,“我知道。”
小尾氣結,“為什麼?!你可以為了那個人類女人如此?!”
“是狐王的意思。”梁今也心平氣和地道,“她是南雪衛。”
“說謊!”小尾怒叫,“你居然對我說謊,你明知道對我說謊沒有用!你心裏在想什麼,我比你更清楚!”她轉過頭,僅剩的左手劇烈顫抖著指向我,“這個女人……庸俗、無恥、自私……就算她前世是南雪衛,這輩子她隻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類,人類所有的惡質都能在她身上找到!你居然……你怎麼能對這樣一個女人動心?就因為她說愛你?!”
嗬,說得真坦白。我努力打起精神不暈過去,看戲一樣看他們來回爭執,目光沉靜,迎著梁今也。
他看著我,微微笑,不答腔。
小尾繼續激動地說著:“你明知道人類的感情根本不值得信任,她這一刻說愛你,下一刻就可能變卦!咱們狐狸上過的當還少嗎?而且,她還有前世的記憶,隨時可能改投那個神仙的懷抱,你拿什麼去跟神仙鬥?!”
“喂喂……”我虛弱地叫,真是越說越不像話,“我可不是《聊齋》裏的負心書生……”
梁今也一直在笑著,我的視線從他臉上移開,停在身側。
兩隻手,左手插在褲袋裏,右手緊握著絕神弓和箭,握得那麼緊,每根手指每條筋每塊肌肉都在拚命用力,包紮在傷口外的白布沁出鮮紅,從小小的如一朵梅花,迅速地擴散。
妖豔的血花,盛放。
梁今也,她說中了你的心結嗎?
我強提一口氣,手按住地麵,奮力想要站起來。
小尾仍在叫著,我的耳中嗡嗡作響,已聽不清她在說什麼,隻是努力、再努力,一定要站起來。
頭暈,眼花,白衣的少年變成兩個、三個……晃動不止。
我閉上眼,對著腦海中那雙墨黑眼眸,有好多好多話想說。
梁今也,小尾或許是對的,人類的感情根本不值得信任。我不敢向你承諾,我會愛你一生一世,因為,沒有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我也不敢承諾,我不會改投別人的懷抱,那個別人,在我的記憶中有專屬的部分,曾經有一個女人用生命來愛他,雖然我拒絕承認,那個女人是我。
可是,當我說我愛你的時候,是真的。
就像我對顏琛,就算我是因為相逢時的畫麵與前世的記憶重疊,因為小雪對Cynosure的愛而愛上他,但這段感情仍是真的。
我或許是個一無是處的女人,但正因如此,在我的生命中沒有比愛情更重要的事,我經營愛情,比經營生命更用心。
至少這一刻,我心甘情願死在你手裏。
身體勉強站立了幾秒,腳下一軟,我向前栽倒。
有人接住我,不管是柔軟如棉還是堅韌如竹,撲鼻那溫柔的氣味,永遠幹燥爽潔的衣香,我都能立刻認出是你。
是你。
梁今也把我橫抱起來,我的頭軟軟地靠在他右臂上,旁邊是流血的傷口,我仿佛能聽到血流的聲音。
“我送她回去止血。”他焦急地道,頓了下,又道,“你的傷……”
“你還記得我的傷?”小尾冷冷道,過了片刻,忽地發出一陣奇怪的笑聲,尖刻如夜梟,聽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太遲了!”她笑道,“就算你現在帶她過去,也找不到能替她治傷的人了!”
梁今也頓了頓,再出聲時明顯壓抑著憤怒,我第一次聽到他對小尾發火。
“你做了什麼?你竟敢違反王上的戒令!”
“你以為我會怕?”小尾妖異地笑個不停,“反正我在族裏的地位低賤如泥,是被踐踏還是被處決,你以為我會在乎?”
梁今也抱著我飛掠,我能感覺風迎麵撲在我和他身上,衣袂和發絲在風中飛揚,隨風而來,一陣……焦臭味!
我猛地睜開眼,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道,抬頭望去。
紫色彌漫眼中,不,不需要穿透眼也能看到那衝天火光!
廣闊的夜幕下,雄雄烈焰衝天而起,火光映紅了天空,雲層沉默地相互擠壓、糾纏。
梁今也抱著我奔到樹林豁口,驀地緩下腳步,幾乎同時,側方傳來一聲厲喝:“誰?!”
“刷”的一聲,樹上樹後的暗處齊刷刷冒出幾十支鋥亮的箭頭對準我們,氣勢更勝梁今也的絕神弓百倍,隻要某人一聲令下,一秒鍾之內就能把我們變成箭垛。
“是我們。”梁今也揚聲道,老老實實地站在當地,臉側向火光,以便問話的人能看清。
箭又齊整地收了回去,有人向我們走過來。
我在梁今也懷中仰視著那張臉,火光忽明忽暗地映襯出背景,那人的神情如此晦暗,像一顆遙遠而模糊的星。
烏芙絲從他身後搶出來,怒氣衝衝地道:“你們跑哪兒去了?!”
梁今也問:“發生了什麼事?”
Cynosure卻低頭看著我,“你受傷了?”
我對胸口的疼痛已經麻木,所以有餘力苦笑了下。
是啊,又受傷了,似乎每一次想要逃離你的視線,最後都會帶著傷痕回來……
藍眸盯了我一會兒,向梁今也伸出手,道:“把她給我。”
梁今也雙臂一收,將我更緊地摟住,似笑非笑地道:“我以為北星衛隻懂得打打殺殺,你有本事治她的傷?”
Cynosure 冷冷地道:“你有本事保護她周全?”
兩人大眼瞪小眼,我和烏芙絲正插不上話,林外突然傳來由遠而近的雜亂腳步聲和各式各樣的怪叫聲,最早出聲的人又叫道:“來了!”
這一聲較為清晰,我聽出是張正明的聲音,想起小文還在小尾手裏,我這笨蛋居然白忙一場!
豁口處的樹木一陣搖晃,也不聞斧斫之聲,“轟”的一聲巨響,幾株大樹倒下!
怪叫聲盈耳,像是眾多人一起逼起嗓子尖叫,也像群獸齊鳴,嘈雜喧囂。
這聲音——我驀然驚醒——是那群追殺我們的小妖!
張正明叱道:“放箭!”
無數支箭飛蝗般射出去,箭雨紛飛,樹葉被打得簌簌作響。
“夠了!”張正明果斷地道,“前隊作後隊掩護,咱們走!”
樹叢中立刻冒出數十個人來,火光下辨出正是白天看熱鬧的村民,依稀還有初相遇時與小文在一起的另三名少年,隻是那一張張憨厚的臉上不見了淳樸善良的笑容,冷酷到沒有一絲人類的感情,隻剩下徹骨的殺意!
我打個寒噤,我錯了,沒有人能夠在遺棄之地“淳樸善良”地活下去,想在這裏活著,就算是兔子,也必須有狼的利牙!
張正明領先鑽進樹林,村民魚貫跟在他身後,不說話也不出聲,腳步輕捷,經過我們時,沒有人轉頭看一眼。
人越走越多,箭雨逐漸稀疏,間或傳來一聲慘叫,往往叫到一半,戛然而止。
半晌,Cynosure低聲道:“我們走。”
他走在前麵,跟著村民前進,烏芙絲怒目瞪著我,終於沒說什麼地追了上去,梁今也轉過身,抱著我走進樹林。
我伸出手,緊緊抓住他的左臂。
“梁今也,這些妖精是小尾帶來的?”
“……嗯。她故意把我約在外麵,再來擄走你,派小妖進攻村子。”
“原來她約了你……所以,剛才你是故意在我麵前表演騙子,故意讓我趕你離開?”
“嗯哼。”他不置可否地應著。
“梁今也……”我說,“我以前沒有問過你和小尾的關係,因為我有過去,所以我也尊重你的過去。可是現在,請你告訴我,你跟她到底是什麼關係?”
他停住腳步,低下頭看我。
“這重要嗎?”
“重要。”我放開他的手臂,改抓住他胸前衣襟,緊緊的,直到指甲掐入掌心,“她想殺我,一次兩次,現在又傷害到無辜的人。下一次,我不會再放過她!”
“如果……”他輕柔地道,“我求你呢?”
“梁今也,”我認真地看著他,“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不是什麼逆來順受主張愛可以包容一切寬恕一切的聖人。因為你是我舍不得的,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原諒。請你不要逼我放棄。”
“哦?”他的聲音更輕,輕輕的薄薄的像在調戲,“你威脅我?”
我不出聲,給他來個默認。
真的,這樣一次一次地糾纏下去,我很累。
我愛你,但是我累了。
累了以後會怎樣?
對顏琛,我會放他轉身離去,寧願獨自垂淚。
對你,我不知道。
我舍不得、舍不得啊……像我這麼自私的女人,能夠愛一個人到如此卑微的地步,連我自己都想不通。
梁今也閉上眼,歎了口氣。
“小尾和我……是一體的。”
什麼意思?我張口要問,身後的箭雨嗖嗖的突然靜止,那一秒,所有人頓住動作。
下一秒,震天動地的喊叫與腳步聲從後迫近,樹林像被聲浪摧毀,一排一排的樹木倒下,激起塵土飛揚。
火焰最早在倒地的樹幹上燃起,迅速襲卷整個樹林!
梁今也摟緊我急奔,前麵是幾個落後的村民,再後麵那些掩護的村民,一個也沒有追上來。
身後一棵大樹向前倒,梁今也高高躍起,樹幹與他擦身而過,砸到一個村民頭上,他立刻無聲無息躺倒。我“啊”了一聲,前方又是兩棵樹交錯倒下,梁今也避之不及,一隻手從倒下的樹頂上伸出來拎住他後領,Cynosure站在樹梢,甩手將他拋到更高處!
梁今也抱著我,我們在高空中滑翔,下方不斷有樹木倒下,同行的村民一個個消失在火光與飛灰中,Cynosure在一棵一棵即將或已經倒下的樹頂上方跳躍,發現我們遇到危險,立刻出手相助……
前方煙火略稀,一團金光越來越清晰,我後知後覺已逃到神劍塚附近,果然很快看到漂浮半空的風箏樹,林中空地上卻擠滿了人。
張正明看到我們,叫道:“結界要封閉了,快!”
“結界?”我問,“那是什麼?”
“還記得Cynosure和烏芙絲保護你的氣罩嗎?那就是結界。”梁今也解釋道,“我白天就發現‘神劍塚’周圍布下了極厲害的結界,阻止有人把神劍帶離這片空地。”
神劍?我忽然想起小尾大費周折地把我弄到這裏,就為拿一把劍殺我……難道!
張正明大聲嗬斥,人群分開,我一眼看到烏芙絲把狐狸臉的小尾踩在地上,手上高擎的,正是那柄光華奪目的短劍!
大火像一頭吞噬一切的怪獸,氣勢洶洶地撲到空地邊沿,火舌一卷,幾棵大樹同時燃著,青綠的枝葉在火焰中迅速幹枯、卷曲,發出細微的聲……
烈焰蒸騰的樹林裏,成百上千的小妖故意緩慢地逼近,不時發出磔磔怪笑和各種難以形容的怪聲,從容而不可抗拒的,如一個最深的夢魘般逼近!
“不等了!”張正明叫道,“把神劍插回劍塚,封閉結界!”
他走向烏芙絲伸手要劍,身後有人一把拖住他。
他轉頭一看,抓住他衣袂的是個溫柔美貌的婦人,我和梁今也對視一眼,認出是盛情招待我們的村長夫人。
張正明低下頭,不看妻子泫然欲泣的眼,輕輕把袖尾從她指間拔出。
剛走了兩步,張夫人又追上來,仍是扯住他衣袖。
他沒有回頭,厲聲道:“放手!”
“夫君……”張夫人哽咽道,“小文……小文他還沒……”
我心頭一震,望了眼癱在地上的小尾,急道:“張村長,再等等,她知道小文的下落,我們先找到小文再封結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