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裏立刻有人出聲附和,兩三條大漢站出來,自告奮勇去找人。
“不行!”張正明仍是沒有回頭,他又向烏芙絲伸出手,狼女撇撇嘴,甩手把劍扔過來,被他一把接住。
“小文是我的兒子,我對他愛逾性命……”他把短劍豎起,彈了彈光芒四射的劍鋒,平靜地說話,卻被聲音中夾雜的急促呼吸泄露了真實心意。
“可是,我的命和他的命隻是兩條……我身為村長,不能拿全村人的命來換我父子兩條命!”
劍光閃過,如長久的黑夜後盼來的一道曙光,驚豔!
張正明堅定地、毫不遲疑地走向劍塚,身後是呆立的人群,張夫人握著半截斷袖,哭倒在地。
張正明走到巨石前,摸索著石頭頂部像褶皺的花紋,很快找到一個兩指寬的插槽。
舉高的劍一寸一寸下落。
“等等!”我喊道。
沒有人理我,連Cynosure和烏芙絲,沒有人理我。
梁今也輕輕歎息。
我忽然想到,大叫:“阿虎呢?阿虎也不見了!”
“我在這裏!”火光中跌跌撞撞地奔出一名少年,滿臉煙塵灰土,衣衫破爛,剛進入空地就摔倒在地,幾名村民忙把他扶起來。
阿虎剛出現時張夫人一下子站了起來,抖瑟著凝望那張辨不出真麵目的臉,張正明也停下手中動作,猛地回過頭。
一分希望過後,是更深的失望。
張夫人身子晃了晃,昏了過去。
張正明一咬牙,“嘩”的一聲,整柄劍沒入插槽。
我張開口,終於沒有發出聲音,四周圍像是突然變得寂靜,所有人都盯住劍塚,竟沒人注意數名妖精已侵入空地!
Cynosure立於人群之前,雙手齊揮,白光把幾名妖精劈倒,卻仍有一個逃過,鑽進人群。
烏芙絲“哼”了一聲,單手一抓,那小妖如被無形的絲線拉扯,筆直撞入她掌中,被她遠遠拋進著火的樹林。
村民驚慌失措,竟然沒有人理會妖精的來了又去了,他們議論著詢問著質疑著,終於有人大聲問出來:“怎麼回事?妖精闖入了結界?還是結界根本沒有封閉?!”
張正明木然站在劍塚前,喃喃道:“不可能……結界……為什麼……不可能的……”
“神拋棄我們了!我們死定了!”人群中不知誰第一個哭出聲,很快女人全都哭起來,男人們大聲嗬斥,罵著罵著也沙啞了聲音……
妖精從四麵八方湧出,大火終於吞噬了整片樹林,隻餘下這唯一一片空地,空地上,失去求生之念的人群。
風箏樹的金光照著人類,也照著妖精。
“梁今也,”我說,“我已無力戰鬥。”
他說:“我知道。”
我說:“現在的我隻會拖累別人,如果,如果我的存在可能危及更多人的性命,而犧牲我一個,能救十倍、百倍的人……你會怎麼做?”
他做思考狀,“這些人和我有關嗎?”
“假設他們是你的族人。”
“隻是族人哪……”狐狸仿佛如釋重負,懶洋洋地微笑,慢吞吞地道,“比起他們,我和你比較熟,當然先顧著你……死十倍、百倍的人又怎樣,你死的話,我可是會哭的……”
言外之意,如果有比我更重要的人,你也會拋棄次要的全心全意為他?
我看著他,凝起穿透眼,試圖捕捉他的真實心意。
沒有結果。不管我願不願意,總能片段地收到別人的思想,而我真正想知道的他和Cynosure的想法,我從來看不透。
不過,足夠了。
我望向戰鬥中的Cynosure和烏芙絲,視線越過哭嚎的人群,盯住張正明僵直的背影。
梁今也,我喜歡你的答案。
我不懂也不想去懂什麼大義,我的取舍從來隻論親疏,隻有重要的,和不重要的。
穿透眼移過劍塚,停住,我確定自己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紫色的劍塚上緩緩浮現一行白色的字,停頓幾秒鍾後消失,然後是另幾行字——
兩扇門即將開啟
善與惡的對決
神的選擇決定輪回的方向
風起的時候
四顆星星隨風殞落
……
這種似通非通的句子我聽過兩次,這一次的尋找,流星穀,正是為它!
我一句一句念出來,念到最後一句,忽然住口。
念出第一句,人群頓時安靜下來,張正明飛快轉身,大張著嘴瞪著我。
“你在胡說什麼?”烏芙絲踢倒一個小妖,莫名其妙地道:“什麼意思?”
Cynosure迎麵劈飛三個妖精,道:“她用穿透眼看到了我們看不到的東西,聽著像神之密諭。下一句是什麼?”
“沒有了。”我匆促地笑了笑,“隻有這些不知道什麼意思的怪話。”
“是神諭!”張正明亢聲道,一直有幾分蒼白的嚴肅麵孔漲得通紅,他穿過人群大步向我走來,人群自動分開,人人臉上都露出喜色,淚痕未幹的臉,狂喜之色!
張正明走到近前,躬身向我和梁今也行了一禮,顫聲道:“能夠看到神諭,你們一定是神選定的人!我們一直在這裏守護神諭,就是為了等待你們的到來!”
原來他們是神諭的守護者。我忽然想到,第一道神諭的守護者是妖,第二道的守護者阿索加是神仙,這第三道是人……最後一道又會怎樣?
梁今也低聲道:“神……選定的人嗎?”
我握住他的手,濕濕黏黏的感覺,他右臂的傷處竟一直在流血。
張正明轉過身,向人群振臂高呼:“我們完成了神賦予的使命!我們是神最忠實的奴仆!神絕不會拋棄我們!”
人群轟然響應,戰意高昂,張正明很快分配好任務,青壯年男子背起弓箭,舉起鋤頭拐杖扁擔,向越來越多的妖精衝了上去!
梁今也“撲哧”一笑,埋下頭,笑得雙肩聳動。
“神……最忠實的……奴仆……這些人的智商……和笨蛋狸貓一個檔次……世上為什麼……為什麼到處都是笨蛋……”
我轉過頭,看著那些以血肉之軀與妖精奮勇搏鬥的人類,看著在Cynosure和烏芙絲的出招下,不堪一擊的妖精。
還有昏倒在地上的兩個女人。
小尾。
張夫人。
“因為他們過於執著。”我輕聲道,“不管是執著於信仰,還是執著於感情。生而為人,不,神仙和妖精也不例外,當我們有思想,就有一些不願意半途而廢的事,不想和他分開的人,以及,追尋的理由。”
我看著梁今也,他也正看著我,長長的劉海下,溫潤如玉的眼。
如果我有執著……
是執著於我的自我,還是執著於你?
大火逐漸向空地蔓延,吸進去的空氣都是灼燙的,箭雨射出去,大半被火舌一卷,灰飛煙滅。
村民根本無法抵擋妖精的進攻,包圍圈不斷向內縮,內圈的老弱婦孺中又傳出嚶嚶低泣。
張正明一直臉色沉肅地觀察戰局,看看村民實在堅持不住,大步走到我和梁今也麵前。
“神使大人,”他恭恭敬敬地行禮,一時三刻間還想出一個尊稱來稱呼我們,“妖孽數目十倍於我,為今之計,隻有把神劍的結界封閉,才能全身而退。”
我道:“你剛才不是試過嗎?什麼都沒發生啊。”
他皺眉道:“劍塚的結界本是為了保護神劍所設,除了在下以外,其他人拔出神劍後,如果不把神劍放回劍塚,就會像那隻狐妖一樣被困在此處。在下有個大膽的猜測,適才神劍插入劍塚而結界沒有反應,是因為神劍感應到神使的出現,所以神劍不再當在下是它的主人,神使大人才是神劍的新主人!”
我照例被他一通話說得暈了半晌,梁今也道:“你是想讓溫雪再試一次?”
張正明斬釘截鐵地點頭,“是,這是我們最後的一線生機!”
好吧,我和狐狸對視一眼,不過是拔劍再插劍,試就試吧。
梁今也抱著我向巨石走去,張正明跟在後麵,人群哭聲漸止,呆呆地望著我們,幾近絕望的眼裏開始出現希望。
我站立不穩,梁今也幹脆讓我跪在地上,正對前方露出石麵的劍柄。
白色的劍柄,看來像是玉石雕成,手握上去,大小非常適合掌心的弧度。
我深吸口氣,手一提,隨著金屬和石頭劇烈的摩擦聲,半截劍鋒露了出來。
明晃晃的劍光投到我臉上,我反射的眯眼,耳中突然“咚”的一聲悶響,胸口傳來一陣絞痛!
“啊!”猝不及防的劇痛令我失聲呻吟,雙腿一軟,整個人向前栽倒!
一遠一近兩條人影撲上,梁今也先抓住我左臂,Cynosure緊接著抓住我右臂,兩人卻像觸電一般,同時摔了出去!
Cynosure翻身躍起又想衝近,梁今也一把拽住他。
他受的傷似乎比Cynosure重很多,勉強站起身,血水順著嘴角流下,“是……生之晶……”
心好痛……不是傷口的疼痛……是裏麵……每一下心跳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擠壓……我趴跪在劍塚前,發抖的手仍緊拽著劍柄,明亮的劍光隨著顫抖的頻率在我眼前跳動。
“傳說神在離開他創造的世界時,曾經講了一番話。”梁今也抬起血淋淋的右臂抹了抹嘴角,卻流下更大片的血跡。他看向Cynosure,“你應該比我清楚。”
藍眸緊盯著我,沉聲道:“‘我以我的外形創造了你們,卻給不了你們同樣的內心。與生俱來的欲望使你們無法活著與我並肩前進。那麼,讓死亡來潔淨你們的靈魂,讓殺戮來否決你們的罪……’”
“罪?”梁今也輕笑一聲,“我們最大的罪就是與神不同。神無法容忍他的造物擁有他不了解的欲望。神‘不忍心’毀掉我們,所以留下三件凶物:絕神弓、滅妖槍和,希望我們有朝一日同歸於盡!如果我沒猜錯,這柄劍就是當年神妖搶奪生之晶之戰中失落的飲血神劍!”
像是感應到他的話,短劍發出一聲清鳴,我的心髒同時像被重錘敲擊,痛得險些暈過去。
雙手因為疼痛拚命抓握,掌心想必已硌下劍柄的圖騰。
“神使!”張正明在旁邊急得臉色青白,“請您堅持住,一定要把劍拔出來!隻要能拔出劍就還有希望……”
我沒有去聽他嘮嘮叨叨,劇痛讓我神誌不清,勉強睜眼看出去,近處那兩張臉,兩雙眼睛,藍色如晴空,黑色如深夜……
手握著劍柄,我忽然有一種悲哀的預感。
第一次見到這柄劍沒有想過現在,就像剛開始這段旅途,我沒有想過要拯救什麼,擔負什麼,甚至沒有想過走完它。
當時,我隻是想逃離人世。
可是,命運的輪盤已經轉動,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落下太大的注,而我一向是不服輸的賭徒。
四顆星星……在風中殞落嗎?
“刷!”我拔出短劍。
劍光暴漲,銀光從劍尖延伸到出去,頭頂的風箏樹同時射出一道金光,兩道光芒在半空中彙合,我手中的劍仿如活物般掙動,我不由自主舉劍指天,一劍劃過!
金光和銀光隨著劍勢折向,直衝上天!
整個天地一瞬間被熾亮的光芒籠罩,所有人同時閉眼,那是超出視覺承受能力的亮度,即使閉上眼,眼簾仍留下一個紅色的影像。
強光一閃即逝,我眨眨眼,徐徐地睜開。
光暈漸漸散去,張正明驚喜地叫:“是流星!”
我一震抬頭,布滿山穀上空的雲層不知何時破開了一條縫,隨著厚重雲層向兩邊退開,縫隙越來越大,露出深藍近黑的夜空,一大群流星紛紛揚揚落下,留下數不清的淡淡光痕,仿佛某一年火樹銀花的元宵佳期,散盡人群後的冷冷長街。
我怔怔地看著流星如雨,抬手想接住一顆,低下頭,看著手中的劍。
劍光已消退,露出兩指寬的劍身,居然是極淡的藍色,抖動劍鋒,那藍像是會流轉,從中段一路變淺,劍尖色澤最淺,海波浪尖似的一點。
“……”我喃喃道,話音未落,心髒又傳來劇痛,我一把捂住胸口,卻見一束紅藍白三色光芒從指縫中迸射而出,衝上天際!
滿天流星像是感應到生之晶的召喚,光芒倍增,在一瞬間燃盡所有生命,化成細碎的金色粉末,從空中灑落!
“咦?”
“這是什麼?”
被金光銀光驚得停下戰鬥的妖精們灑了滿頭滿臉金粉,村民們昂起頭,大笑大叫著讚美神跡……心痛緩和,我攤開握劍的手承接那璀璨金色,整個人被金粉覆上薄薄一層,金粉灑進眼睛裏,我眨了眨眼,眼前驟然出現一座空曠大殿,四壁雪白,抬頭看得見尖尖穹頂,天窗半開,陽光投進來,在一個長發女子腳邊拖出一條長長陰影。
我像是從高空俯瞰,那女子與另三人對麵而立,我聽到她輕柔堅定的聲音。
“神殿的結界堅持不了多久,我們動手吧。”
她對麵的金發男子捧出一個古舊的木盒,盒蓋上刻滿奇怪的符號。那女子正要打開,另一名白衣男子一掌按住盒蓋,
“你想好了,”他嚴厲地道,“人類的身體承受不起生之晶的能量,真要把它封印在你體內?”
女子一怔,三人中的另一名女子不耐煩地道:“你難道有更好的辦法?”
“有!”他道,“讓我來!”
“不行。”長發女子搖頭道,“不是早就決定了嗎?”
“你……”白衣男子聲音低下去,“還是不相信我……”
那女子不答腔,輕輕拿開他的手,打開盒蓋。
木盒很淺,盒底鋪著白色的絲綢,絲綢上似乎是一塊晶石,紅藍白三色光在透明的外殼內流轉,奇的是既徑渭分明又彼此融合。
四人垂首閉眼,輕聲吟誦咒文。
晶石在吟誦聲中越變越亮,三色光芒透石而出,在四人身外圍繞回旋。
四人的身形漸漸變得透明,白衣男子突然睜開眼,緊盯著對麵神情虔誠的女子,輕聲道:“為什麼不相信我?難道你不明白,我寧可灰飛煙滅也不願意傷害你一分一毫?”
明知道全心沉浸在咒文中的同伴聽不到他的話,白衣男子仍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三色光彙合成一線,直接射向那女子左胸心髒的位置,隻一瞬間,四人連同晶石一起消失在空氣中。
空蕩蕩的大殿上隻餘下白衣男子最後的低語——
“隻因為,我是妖啊……”
殿門處傳來一聲巨響,隔著漫長無期的時光,我親眼看到神聖不可侵犯的聖殿被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