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八章 戰(2 / 3)

糟亂血肉,坨坨塊塊,零落碎散。

修成人形的妖精,死後也是人的形體,所以我看過去,橫陳在雪白地麵的是我一樣的人體碎片。

我開始幹嘔,梁今也輕輕拍著我的背。

不是恐懼,我見過太多血,也不是反胃,我的胃裏空空如也。

隻是從身體深處冒出來的惡寒,血管氣管喉管糾結,迫不及待想排出。

烏芙絲身後鑽出一“條”黑影。

一匹灰色的,四腳著地高度仍可到烏芙絲肩頭的巨狼,碩大的頭顱上毛色半蒼,嵌著一雙褐金色的眼,大口咧著,參差的尖牙上掛著血肉。

同類的血肉。

“哇!”我說,握緊梁今也的手,“狼王的原形很帥耶!”

梁今也笑著大力拍了下我的背,“吊胃口的家夥,明知道人家看不見。”

Cynosure走前幾步,沉聲道:“原形咒發作的妖精隻剩下獸性,他連部下都殺,根本不記得你是他女兒!烏芙絲,到這邊來!”

烏芙絲看著他,咬著唇,笑了。

明豔逼人的一笑。

緋紅小箭無聲無息地射向巨狼胸前,巨狼嗚咽著躍起,下一箭又到,我和梁今也合力籠罩它上下左右,務要一箭斃命!

槍響,滅妖槍擊中絕神箭,人影橫掠,擋在巨狼前麵。

Cynosure持劍衝近,虛晃一下,閃開烏芙絲,巨狼已淩空撲下,一人一狼鬥在一起!

飲血劍的劍氣和巨狼的妖氣在虛空中激濺出電光,發出“劈啪”聲響,附近數十米的地麵不斷出現劍痕和爪印,積雪和赭色的泥土飛濺,地麵一遍狼藉。

巨狼像是銅皮鐵骨,飲血劍畢竟不利於砍斫,Cynosure猛地向後揮手,飲血劍化為一道藍光飛到我身前,栽入地麵。

他右手得空,立刻祭起手刃繼續鬥,左臂卻始終垂在身側。

我忽然想起,全身一震。

在狐王的時候他左臂受了傷,我以為憑神仙的恢複力應該沒有大礙,看起來那條手臂也確是完整如初——難道——難道傷並沒好?!

飲血劍半截劍身插入地麵,另外半截微微地顫抖著,抖落飄墜其上的雪花。

梁今也突然狠狠地捏我的手,我痛得縮了一下,他就勢放開我,微笑道:“別管我,去吧。”

我看著他坐倒在地,緋紅的絕神弓放在膝上,白衣上斑斑點點的雪。寒風吹拂,發絲衣角輕揚,他孤坐於遼闊的天空荒野之間,身後是漫漫雄兵。

我拔起飲血劍,大步走近得天昏地暗的一人一狼。

經過烏芙絲,我停腳。

“光看有什麼用?兩邊你都下不了手。”

她定定地望著局,沒有回應。

“我給你滅妖槍的目的是什麼,你別給我裝不懂。”

頓了片刻,她轉身走向梁今也,仍是側著頭,長發遮掩了表情。

我又叫:“喂。”

“我知道。”她頭也不回地道,“你要我保護梁今也,所以狐王那時候我沒有參。我……承認你現在比我強,作為交換,你會保護Cynosure和……我父王?”

“我盡量。”我說實話,“但我總得活著回來見我的男人。”

“你的男人?蠢女人,你終於選定了?”

“我什麼時候動搖過?”

“經常。”

“靠!”

我運氣護住全身,發足奔向兩具纏鬥的軀體,仙氣和妖力在空氣中密布了閃爍電光,我每接近一步,身體的壓力越重,呼吸急促,心跳倉促。

Cynosure高高躍起,整個人化成一道白光疾劈而下,熾亮的白光在一遍細碎電光織成的網中脫穎而出,氣勢驚人,那一瞬間,撕裂長空!

巨狼被迎頭劈中!

“父王!”

耳邊傳來烏芙絲慘厲的呼叫,我在奔跑中隻覺時間停頓,萬物靜止。

我還……什麼都來不及做。

Cynosure的身形在半空中顯現,落地,左臂仍是耷在身側,右手橫過去握住,臉色異常蒼白。

我衝到近前,他看我一眼,我無聲地靠過去。

他比我高很多,我的頭隻及他肩膀。

“別死撐了,你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身上扛,這麼些年,不累嗎?”

他深深看著我,驟然軟倒。

他掛在我肩上,我要拚全身力氣才能撐住這具幾乎是我兩倍大的身軀,多虧南雪衛的能量,我有成為大力士的潛質。

烏芙絲衝過去抱住倒地的巨狼,我望了遠處的梁今也一眼,歎氣。

“父王……”手刃幾乎削掉巨狼半邊頭顱,烏芙絲顫抖著抬起血肉模糊的狼頭,含著淚叫,“父王——啊!”巨狼陡地睜開眼,血口大張,咬住她喉頭!

“烏芙絲!” 我推開Cynosure,狂奔向她!

白生生的狼牙,血水和口涎淋淋瀝瀝滴落烏芙絲天鵝般優美的頸,巨狼僅剩的一隻金眸汪著血,發出一陣模糊的咆哮,一甩頭,撕開烏芙絲的喉嚨!

一切發生得那樣快,我卻像是看著慢鏡頭重放的觀眾,無能為力,無能為力!

飲血劍揮出,比劍身更長的劍光像是離劍飛出,紅色的劍光,射向巨狼前胸!

火焰般的長發高高揚起,徐徐落下。

雪花順著氣流加快墜速。

紅色的劍光沒入高聳的酥胸。

我在奔跑中絆倒,身體向前滑行,冰冷的雪在身下,寒意侵襲全身。

你不會有事。

我的準頭沒那麼好。

你沒那麼倒黴。

胸前那麼大塊肉總該有點緩衝作用吧。

一次就中招是不可能的,我那麼背,買彩票連末獎都沒有,所以,所以——

你絕對不會死!

我試著站起身,膝蓋以下像是不屬於自己,隻好用手爬行。地麵很滑,手掌撐不穩,我不知摔了幾次,也不覺得疼,哪怕是一寸一寸移動,我也拚了命要向前,要到她身邊!

她在那裏,躺在地上,巨狼立在她旁邊,俯首——

紅色劍光削掉他僅剩一隻耳,巨狼昂起頭,金眸惡狠狠地盯住我,低聲咆哮。

“滾開!”我揮著飲血劍,將它趕開幾步,若不是烏芙絲拚死也要救它,我恨不能將它斬成兩段!

一隻手按在我握劍的手上,我低下頭,烏芙絲搖了搖頭。

“不要……傷我父王……”

“它早就不是你父王!”小雪的記憶告訴我,修成人形的妖精隻有在兩種情況下會被動地恢複原形,一是被神仙收服,比如當初Cynosure把小尾打回原形(雖然後來變成了梁今也),另一種則是妖精之間的惡毒咒術,類似於人類的毒誓,違誓者會變回原形,並且完全失去自我,變成一頭隻懂得殺戮的凶獸!

我察看烏芙絲的傷處,她伸手擋住,我硬是拿開她的手。

“不可能……”我看著那個深深的洞,仿佛那個洞是在我胸前。舊疤開始痛,心髒糾結的痛,痛得糾結……“你他媽怎麼這麼倒黴?!我——”

“行了。”烏芙絲打斷我,美眸斜視,仍是那副鄙夷神氣,就像那一劍根本沒有擊碎她的元珠,“別告訴人家我死在你這蠢女人手裏。”

“你不會死!”我按住她胸前傷處,把能量灌進去,“你等著,我不會讓你死的!”

我拚命使力,紅色氣浪進入烏芙絲胸口的空洞,她隻看著我,我在她的瞳仁上看到麵紅耳赤的自己,眼淚糊了滿臉,頭發上絞著亂糟糟的雪花。

“溫雪。”

“你別說話!”我試著操縱進入烏芙絲體內的能量愈合元珠,卻發現她的身體像一個空曠的黑房間,不論再多能量進去也是空蕩蕩的,無法凝聚。

我繼續灌氣,耗盡所有能量我也要救回她!

“砰!”烏芙絲一掌擊在我胸口,將我打飛出去!

我摔得四腳朝天狼狽不堪,烏芙絲“撲哧”一笑,望向遠處倒在雪地上的Cynosure,美眸閉了閉,睜開,那種焚燒般熾亮的光彩沉潛下來,瞳仁變回溫和的褐色。

“再見。”她輕柔地道,我第一次聽她用這種柔軟的腔調說話,“溫雪——蠢女人——”她看著艱難爬向她的我,笑得莞爾,“——下輩子見。”

巨狼朝她走去,低下頭嗅著她的臉,喉頭發出模糊的叫聲,似在嗚咽。

“父王,女兒很快就要見到母親了,您總說她是世上最好的女人,說女兒雖然外表像她,性情卻不像個女人。以後女兒就跟著母親學做真正的女人……好不好……”她抬起手,似要為他拭去血漬,手停在半空,輕輕落了下來,滑過巨狼溫暖的皮毛,滑過濕膩的血漬,墜在冰冷雪地上。

“烏芙絲!”我撐地的手掌一滑,整個人摔趴在地,仍是叫著,“烏芙絲——”

一聲狼嚎淹沒我的聲音,嚎叫聲淒厲如山間疾掠而過的風,風頭撞擊,風尾拖曳,攔腰截斷,兩處牽掛,兩頭消散,痛得不著邊際!

巨狼仰頭長嘯,猛地蹦起半天高,再狠狠摔落,狼頭撞上地麵,發出“咚”的一聲響。地麵並不硬,鋪了雪層後更是柔軟,它很快爬起來,再次高跳重摔,聲音如敲擊皮鼓,沉悶厚重。

我呆呆看著它重複動作,直到發現這樣根本無法殺死自己,它又一次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變形的狼頭轉向我。

穿透眼與血幕後那隻金眸對視,我握劍的五指鬆開、抓緊、鬆開、抓緊……

巨狼縱身撲來,矯健的身姿在奔跑時充滿力量,每一塊肌肉的抖動都有規律,一種渾然天成的美。

有些事是天理,永遠無法改變。

比如父女。

不要……傷我父王……

飲血劍前伸,奔跑中的狼直撞了上去,劍身從前胸穿入,脊背透出,一小截淡白近藍的劍尖,不沾一滴血。

我不停地哭,無聲地哭,像是要在梁今也和Cynosure都不知道的地方,哭到天荒地老。

再見,我親愛的朋友,再見。

溫熱的血順著飲血劍劍身流下,細細的紅色涓流淌到我掌中,沿著掌心紋路滴落。

“刷——”飲血劍從巨狼胸前撥出,狼身頹然倒下,金眸緩緩轉動,似是最後看了我一眼,閉合。

我閉上眼,淚如雨下。剛開始還想著烏芙絲的死,漸漸地隻剩一片茫然,淚水像有自己的意識,整個人像是空的,漲得滿滿全是淚水,隻能通過眼睛這個小小的出口宣泄,否則,會死。

隱約覺得,某種一直撐著自己走下去的篤定,某個一廂情願的天真念頭碎成千萬片,千萬碎片同時狠狠紮在我心上。

“唉——”男聲發出一聲歎息,瞬間打破我的迷惘。

一天一地的雪,天空像是跋涉千裏的旅人心事重重的眼眸,望不到邊際的荒原,重兵陳列,一觸即發的局。

睜開眼,任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我死死咬住嘴唇,不允許自己哭出聲。

迷離風雪中,天君溫和值得信賴的聲音傳來:“南雪衛,請把生之晶交給我。”

我攥緊飲血劍,眨著眼,透過淚幕看落在烏芙絲身邊的滅妖槍。

“請交給我。”聲音裏多了一份壓迫,“我不想運用武力。”

像是響應他的話,重圍忽然向中間收攏,內圈的神仙整齊地舉起兵刃,發出響亮的金屬碰撞聲。

我深吸一口氣,勉強從幹澀的喉嚨擠出聲音:“你可以不使用武力,用對付狼王的方法來對付我啊!我算是大開眼界,原來所謂神仙比妖精更卑鄙!”

“我沒有對付狼王。”天君像是沒聽到我的恚罵,心平氣和地道,“妖皇賜予他力量,他以原形咒宣誓效忠,但他沒有做到,所以誓言應驗。而且,我曾經試圖控製狼王,如果不是你們硬要衝進去,西風衛本來可以不死——”

“閉嘴!”

我呼呼喘氣,這一聲喊讓喉嚨劇痛,像是被一把刀切開,一路切下去,整個人堪堪切成兩半!

如果不是你們……本來可以不死……

“你要殺就殺……”聲音沙啞得根本聽不清,我仍是艱難地說下去,“有本事全上來!生之晶……絕不給你!”

天君又是一聲悠悠長歎,淡然道:“神仙不殺凡人,更不會傷害四方守護者。西風衛的死隻是例外。南雪衛,我想知道,對你而言,北星衛和東雲衛誰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