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沉重的鐵門嘎吱一聲被打開,光線的變化有些刺眼。
“司徒。”穿藍灰色警服的黑人女子看了我一眼,用一口德州口音的英語對我說,“你可以出去了。”
我抬起頭來,迎麵而來的光芒耀得人睜不開眼。
短短站在路燈下,紅色的工作服像是太陽那樣發著光,她伸出揣在外套口袋裏的雙手迎向我,那一刹那,我突然很想哭,短短緊緊地抱住了我。
然後她說:“由美,我們離開這裏吧。”
我緊緊地攥著短短那件有些硬的衝鋒衣外套,用力地點了點頭。
是的,我要離開這裏。
離開這個帶給我一切痛苦和不幸的地方,離開所有的過去,去一個能夠重新開始的地方。
去一個沒有陸喬飛的地方。
“所以,過了十二點你就二十五歲了,二十五歲了你知道嗎?”
我把電話拿的稍微遠一些,以免短短衝擊炮一樣的音量震碎我的耳膜。
“我知道,知道。”眼看電梯門就要合上,我夾著電話手忙腳亂地闖進電梯,按下樓層按鈕才繼續說,“活不到二十五歲那叫夭折,你該替我高興才是。”
“高興你個頭。”短短咆哮著,“都二十五歲了,你連個像樣的男人都沒有,你高興什麼?你有什麼可高興的?司徒由美,你忘了當初我們是怎麼說好的嗎?”
“關於你的發家致富計劃嗎?”我一邊檢查手邊的文件有無遺漏,一邊說,“我知道,就是我去找個有錢的男人想辦法成為富婆,然後你就可以光榮地成為‘富婆黨’了。”
“對!”電話那頭傳來短短拍著桌子的聲音,“可是現在呢?現在你在幹什麼?在一個注冊資本都不到十萬的小公司做什麼狗屁的市場助理,周末還要加班!司徒由美,醒醒,快醒醒!你要振作起來!你離貶值期就隻剩下幾個小時了。再過幾個小時,你就會像股市一樣跌得一毛錢都不剩了。”
這話說得,簡直就像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要死了一樣。
“短短,我又不是要死了。而且我也不是被下了咒的倒黴公主,十二點一過就會滿臉皺紋,我還是那個司徒由美,就算我不能再參加世界小姐選美大賽,也不至於像你說的那麼可憐……”
“可是男人呢!你那個應該有錢又有貌的男人呢,誰還會要一個二十五歲的老姑娘!”短短忽然長歎一聲,說,“司徒由美,我真的應該為你的‘青春’做一場法事了,它死得太慘了。”
電梯停了下來,金屬門叮的一聲左右滑開。
“呸呸呸,大吉大利,拜托你不要在我生日的時候說什麼死啊活的,今天我生日做什麼法事?”我大步踏出電梯,“等我談完這個業務回來,我們再討論發家致富的問題,你準備好生日大餐等我回來,就這樣啊!”
匆匆掛斷電話,我走到接待台前拿出工作證。
接待處的女職員看了我的證件,翻了一下預約記錄,便爽利地請我進去。
雖然是星期六,但MCM依然忙碌非常,不少人在座位上熱火朝天地加班。我跟著那位女職員一路走到總監辦公室,她敲了敲門,裏麵的人說:“進來。”
如果按照短短的邏輯和設定,這時候坐在辦公桌後麵的應該是一個年輕有為、儀表堂堂、高大英挺的鑽石王老五,所以她一定不能相信眼前這位頭發禿得跟地中海一樣、肚子大得像孕婦一樣的胖老頭兒就是我要在周末見的那位MCM百貨公司市場部的總監。
看到我進來,曹總監起身走到沙發邊對我說:“請坐。”
倒是禮貌又周到,我也向他點了點頭,放下手裏的文件寒暄了幾句,便開門見山地說:“關於我們公司新品牌上架的事,不知道曹總監考慮得怎麼樣了?”
“這個嗎?”曹總監看著我說,“樣品和圖樣你帶來了嗎?”
“帶來了。”我忙將手邊的文件夾送過去,正撞上他伸過來接文件夾的手,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膝蓋,他倒是坦然地接過文件夾翻看,看得挺認真的。
我拉了拉裙子遮住膝蓋,曹總監忽然一抬頭看我說:“司徒小姐。”
“啊?”我一愣,他的手已經覆在我的膝蓋上,表情淡定得好像教導主任在尋問題跟學生談話,“你們的產品我已經看過了,如果要在MCM上架的話,我覺得還是需要商榷一些細節問題。”
商榷的細節大約是我的裙子是不是還應該再短一點,以及他的肥爪是不是能夠再往我的裙下伸一些。雖然跑業務中途被揩點油也是司空見慣,但這位揩油揩得這樣一本正經實在讓人刮目相看。
“曹總監的意思是有需要補齊的材料嗎?”
“需要補齊的材料倒是有幾樣……”那油光鋥亮的腦袋在我眼前晃了晃,等我抬頭的時候,他已經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旁,身上的古龍水混著奇怪的味道撲麵而來,簡直像個巨大的毒氣炸彈。
“不過,今天我手邊的資料也不齊,不如晚上我們再詳談?”
我保持著一個職業女性應有的禮貌,笑了一下,旋即拿起手邊的文件夾一巴掌拍在他肥胖的爪子上,忙說:“哎呀,曹總監,好像有蚊子在咬我,咬到你了嗎?”
他被我一文件夾拍得有些蒙,愣了一下,才說:“沒事,沒事。”
我趁機起身道:“今晚恐怕不行呢。”眼看他那菜瓜一樣的臉就要變成哈密瓜,我急忙說,“我還沒來得及準備資料,不如等我準備好材料我們再約時間?”
“那也好。”那胖子看起來圓滾滾,身形倒是很靈活,在我轉身去開門的刹那,他已經握住了門把手,色眯眯地望著我說,“那麼,司徒小姐,希望不會讓我等太久。”
“不會不會。”我覺得在自己攪黃這單生意之前,還是溜之大吉的好。至於“不會太久”到底是有多久,那就真的不好說了。
我夾起文件,走出總監辦公室,衝進了電梯。
惱火地按上關門鍵之後,我伸出去按底樓按鍵的手突然停了停,一個念頭在我腦袋裏轉了一圈,然後我的手指向下移了一格,按下了停車場的樓層。
周末的停車場,車子並不多。
於是那輛金色的瑪莎拉蒂特別顯眼。
“死胖子!”我抬起腳猛地踹了一下車胎。
短短說過,一個公司職位最高的人總是要開最貴的車。雖然我想不通那個胖子圓滾滾的身體要怎麼塞進這纖長的瑪莎拉蒂,但是這整個停車場裏沒有比它更貴的車了。
據我了解,也沒有比胖子職位更高的瘋子來加班了。
我說,瑪莎拉蒂,我真是要對不起你了。
然後我走到車子旁,摸出了鑰匙。
鑰匙劃過車身時發出刺耳的聲音,我忍著渾身根根豎起的汗毛,舒爽地呼出一口氣。
就在這時,身後一個聲音道:“你在幹什麼?”
我渾身一個激靈,手裏的鑰匙吧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身後十步開外的地方站著一個男人,二十來歲的模樣,穿著一身看起來價值不菲的傑尼亞高級定製西裝,腕上的百達翡麗差點閃瞎我的鈦合金眼。
他舉起手裏的車鑰匙按了一下,於是我身後那輛被我蹂躪過的瑪莎拉蒂跟著嘀嘀響了兩聲。
我頓時覺得情況有些不妙。
男人已經走到車旁,看了我一眼,說:“不知道我的車是哪裏得罪了這位小姐,你要這樣對它?”
咦?這是他的車?不是說周末加班職位最高的就是那個總監嗎?為什麼會有人開著比他更貴的車過來?難道不想活了嗎?
“這是你的車?”
“是。”
“我……我不知道這是你的車……”
“我看你是不知道。”男人定定地看了我一眼,環顧停車場說,“不過這裏好像沒有其他同款車了吧,你本來又是打算劃傷誰的車呢?”
“真的很抱歉。”我誠懇地彎下了腰。
“真的覺得抱歉的話,應該不會介意我把重新噴漆的賬單寄給你吧?”男人撫摸著車上的劃痕,像是撫摸一道傷口,可見這確實是他的愛車。
我手裏的文件和背包嘩啦一聲掉在地上。
我手忙腳亂地撿起散落一地的東西,卻忽然聽見男人喊我:“司徒由美?”
我一個激靈抬起頭,就見他修長的手指正捏著我那張貼著醜陋大頭照以及沾滿汙漬和短短昨天抹上去的番茄醬的工作證,我急忙起身道:“是我的工作證。”
男人舉起手來,太高了,我夠不到。
“你叫司徒由美?”男人眯起眼睛看我,我感覺自己要被那鐳射激光一樣的目光看得少了一層皮,一咬牙一狠心,我收回手站直了說:“是的,我是叫司徒由美。我是AC公司的產品助理,你要報警抓我,我也認了。”
“很有骨氣嘛。”男人擺弄著手裏那張工作證。
我擰著脖子說:“反正你們MCM沒有一個好人。”
“你覺得我是MCM的人?”
“難道你不是?”我狐疑地看著他,男人搖了搖頭,我眨了眨眼說,“那你把車停在這裏?”
“過來辦點事。”
我突然感到一陣輕鬆,抽回工作證說:“我還以為你是胖總監手下的人,嚇死我了。其實我本來不是要劃你的車,我以為這車是那個色狼胖子總監的。”
他抬了抬眉毛,跟不上我的節奏反問了一遍:“什麼總監?”
“就是MCM的市場總監。他明明周一到周五都有時間,偏偏約我今天來談。來了就趁機占便宜。這還不算,如果我不跟他出街,估計他就不會把新品上架的機會給我們。”說完我還不忘補充一句,“簡直沒人性。”
男人安靜地聽完我的陳述,若有所悟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車說:“所以你就來劃他的車解氣,但是不小心劃錯了車,然後我的車就遭殃了?”
我歉疚地看了一眼那輛瑪莎拉蒂,估算了一下,重新噴漆的費用大約要用去我差不多一年的薪水。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重新噴漆的話估計還要送到國外去。”男人好像並沒有聽到我說話,隻是專注地看著車身上的劃痕說,“這樣一來一回要好幾個月吧,到時候我會把賬單給你,你留個電話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