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啟杉像是覺得有意思,低頭跟著我走進了那家小飯店。
正是飯點的時候,小飯館裏坐滿了人。老板娘一眼看到我,遠遠地就招呼我。我朝她伸出兩根手指示意兩個人,老板娘便帶我們上了樓,在靠窗的角落位置找到了座位。
我把筷子放到開水裏洗了洗,段啟杉有些好奇地打量四周,接過我遞過去的筷子,才說:“你剛才說‘我們’?”
“我和短短,我的室友,我們常來這裏吃飯。”我放下筷子,看了看四周說,“其實剛搬來這裏的時候,我們都沒什麼錢,那時候她比我先找到工作,所以那段時間房租啊水電啊,甚至飯錢都是她付的。”
“你說需要錢,就是因為這個?”
我笑了一下說:“是啊。我一直想著以後賺錢了一定要把錢還給短短,但其實直到現在我也沒有攢下什麼錢,根本連欠她的利息都還不起。”
他坐在略顯窄小的角落裏,卻很悠閑地支起胳膊看著我說:“看你挺良家的,想不到債主這麼多。”
段啟杉半開著玩笑,老板娘正端上來兩隻冒著熱氣的鍋子,掀開蓋子一股蒸汽撲麵而來,段啟杉沒有防備,被熱氣撲了一臉。我笑起來,抽出紙巾給他說:“熱的才好吃。”說著拿醬油往他飯上澆了一圈,又把勺子遞給他說,“嚐嚐?”
他將信將疑地看我,慢慢地吃了一口,我有些得意地說:“好吃吧,下雨天吃這種熱乎乎的東西才不會感冒。老板娘人很好,會特地給很多肉。”
“你還真容易滿足。”段啟杉笑著低下頭。
窗外的雨停了,樹葉開始沙沙作響。
我們從飯館裏走出來的時候,街上已經沒什麼人了,也不知道是聊到了哪裏,段啟杉突然看著我說:“其實你這樣的人,在AC公司做個產品助理是不是太屈才了?”
我嚇得打了個飽嗝,呆呆地看著他說:“我是怎樣的人?”
“雖然有點記仇,不過協調能力也好,應變和統籌的能力也好,都是一流的。”他用鑰匙打開了車保險,拉開車門看我說,“而且,還精通幾國語言。”
我走到副駕駛座門口看向他,段啟杉笑了一下,低頭從外套口袋裏抽出一遝厚厚的紙說:“你說你不認識這上麵的意大利文,既然不認識,怎麼知道是意大利文呢?”
我被他問得一愣,像是要解釋,又找不到借口。
要是跟他說我不但看得懂上麵的意大利文,還看得懂上麵的噴漆項目有很多都根本不是車輛噴漆的,他是不是會覺得我在故意逃避責任?
“其實……”
“其實這根本不是我的車的噴漆賬單,這是我一個朋友新買的飛機的噴漆明細,我的助理搞錯了才會寄到你那裏去。”他看了看我說,“賬單的事,我已經忘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激動,我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隻是反問了一句:“真的?”
也不知道是哪裏好笑,段啟杉笑了起來,點了點頭說:“上車吧,我送你回去。”
我側身坐進副駕駛座,還是覺得有些難以置信,看向段啟杉說:“賬單的事,你真的忘了?”
“你這麼一提醒的話……”
“其實今天的煲仔飯真的很好吃,是不是?”我急忙打斷他,段啟杉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我又不放心起來,忍不住問,“其實噴漆費我不是不願意給。”
“既然你這麼有誠意還錢。”他扶著方向盤,車子穩穩地開在公路上,段啟杉看了我一眼才說,“不如你來MCM替我打工?”
我呆了一下,低了低頭說:“可我覺得我現在挺好的。”
“哦?”他輕輕地敲了敲方向盤說,“你不是說很需要錢嗎?如果我開的薪水,比你現在要高很多呢?”
“我不想換工作。”
大概我拒絕得有些生硬,段啟杉忍不住看了看我。我以為他會生氣,他倒也沒有,隻是淡淡地笑了笑說:“你這個人還真奇怪。”
我看了看他說:“噴漆費我會還的。”
“不用了。”他漫不經心地說道,“反正我已經打算換車了。”
這些萬惡的有錢人。
窗外霓虹流轉間,夜開始模糊起來。我靠在車座上,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在車上睡著的,隻記得那一晚我睡得很沉,一整夜都像是在漫長的路上行駛著,沒有盡頭。
等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我發現自己躺在臥室的床上,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我一個激靈坐起身來,拉開門就看到短短坐在餐桌旁吃早餐。看到我出來,她抬起翻著報紙的手說:“醒了嗎?”
我看到短短才微微安心了一些,在餐桌旁坐下,喝了口她杯子裏的咖啡才說:“我怎麼回來的?我記得我好像是在段啟杉的車上睡著了……”
“哦,那個人就是段啟杉嗎?”短短突然兩眼放光地看向我說,“我就說呢,開瑪莎拉蒂的怎麼可能是矮胖禿,怎麼都得是個高帥富了,他叫段啟杉啊。”
“你見過他了?”
“他把你抱上來的啊。”
我頓時一口咖啡嗆了出來,用力咳了幾聲後才緩過氣來說:“你說什麼?”
“你睡得跟豬一樣,人家不把你抱上來,難道讓你在車裏睡一整夜嗎?那可是瑪莎拉蒂哎。”短短吃掉麵包,拍了拍手走到咖啡機旁,一邊倒咖啡一邊說,“你說你重得跟個豬一樣,人家把你抱上來容易嗎,怎麼你都得去跟人家道聲謝吧。”
短短轉身看著我,靈光一現地說:“不如就以身相許吧?”
我狠狠地給了她一個白眼。
但我終究還是想去謝謝段啟杉,所以那之後我又去MCM,特地上樓去找段啟杉。接待處的職員看我上來,正要問我找誰,卻看到段啟杉抬了抬手。
他正穿過走廊走來,手裏拿一個文件夾,看見我他停下來說:“怎麼?特地來還噴漆費嗎?”
我被他逗笑了,又說:“你不是要換車了嗎?”
“換是換了,不過我跟錢沒仇,你那麼有誠意要給我,我當然沒有理由不要。”他將手邊的文件交給前台,又交代了幾句,才對我說,“來都來了,進來喝杯咖啡?MCM的咖啡還不錯的。”
“不用了,我其實就是想來跟你說聲謝謝。”
“謝我什麼?”
“謝謝你那天送我回去。”
“哦,那個。”段啟杉像是這才想起來似的,低了低頭說,“沒辦法,我雖然中文不太好,但是好像有人教過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我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這時候接待處的女職員突然喊了一聲:“段先生。”一隻手捂著電話,一邊說道,“那個意大利翻譯說他突然有事來不了了。”
“現在?”段啟杉吃了一驚,抬手看了看表,想了一下才說,“聯係翻譯公司,讓他們另外派人過來。”
“翻譯公司說今天沒有別的翻譯,公關部還在聯係。”
段啟杉淡淡地皺了皺眉頭,低著頭有一會兒沒說話。我看他的表情很為難,就在這時候他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還是聽見他說:“既然是來道謝的,不如更有誠意一點,你幫我個忙怎麼樣?”
我下意識地用包護住心口說:“段先生,我是賣藝不賣身的。”
段啟杉好笑地看著我說:“你不是懂意大利語嗎?我兩個小時後有個會議需要個臨時翻譯,能幫我這個忙嗎?”
我被他問得一愣,畢竟我好久沒有複習過意大利語了,雖然說童子功還在,但臨陣磨槍的活計,不知道擔不擔得起來。段啟杉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說:“你好像對劃傷我車這件事挺耿耿於懷的,那麼你幫我這個忙,我們就算兩清了。”
我覺得我這個人其實沒什麼羞恥心,說對劃車的事耿耿於懷倒也不至於。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是真的很需要錢,所以當段啟杉說“我會按翻譯公司的收費標準給你結算”的時候,我立刻覺得羞恥心這個東西,說有也還是可以有一點的。
於是我放下包,鄭重其事地朝段啟杉說:“成交。”
等到一切忙完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會議時間雖然很長,但因為段啟杉的助理也懂一些意大利語,所以這件事總算是蒙混過去了。等會議紀要整理完畢,我敲開段啟杉辦公室門的時候,已經快深夜了。
他站在落地窗前像是在發呆,玻璃上映著他雙手抄在口袋裏出神的模樣,倒是很像梅龍鎮廣場那些櫥窗裏的時裝男模廣告。
我正看得入神,段啟杉的助理已經走過來,看我站在門口,不禁說:“怎麼不進去?”又敲了三下門,才走進去將會議紀要放到桌上,段啟杉淡淡地看了一眼說:“辛苦了,下班吧。”
那女助理卻沒有離開的意思,走近一步,將手中一張卡片似的東西輕輕地放到段啟杉麵前的桌上,笑了笑,才說:“段先生,生日快樂。”
段啟杉拿起卡片說了聲:“謝謝。”那助理才轉身走了,我看著段啟杉拆卡片,略有些詫異地問他:“怎麼今天是你生日嗎?”
“怎麼……”他抬眼看著我說,“有錢人不許過生日嗎?”
“那倒不是。”我環顧了一圈辦公區,辦公區已經完全沒有人了,燈光也暗了下來,整個樓層突然變得有些落寞起來。段啟杉卻還坐在那裏,手邊放著一堆文件。
“還不下班?”
“生日又不是法定假日,沒有說一定要早下班吧?”
“早下班?”我看手表,現在已經快十點了。我看了一眼他桌上堆積如山的公文,估摸著就是到天亮也未必做得完,看他一手要拿起文件,我突然拽住他說,“走吧,我請你吃飯。”
“你請我?”段啟杉將信將疑地看著我。
我神秘地笑了笑,已經拉著段啟杉走出辦公室。
街上已經沒什麼人了,餐廳個個大門緊閉。我們開著車在路上轉了很久也沒有找到營業的餐廳,這時候段啟杉看了看我說:“我知道有個地方這個時間還在營業,要去嗎?”
我渾身一顫,想來上次他帶我去那家日本料理店,足以吃得我傾家蕩產,這時候摸摸自己的皮夾子,心都是顫的。他半帶好笑地看著我說:“好像有人說要請我吃飯。”
於是我把心一橫說:“去就去,誰怕誰。”
他不動聲色地笑了笑,一腳踩下油門,車子嗖的一聲衝了出去。
餐廳在郊外一個不起眼的巷子裏,段啟杉把車停在路口,推上車門朝我偏了偏腦袋。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這哪裏像是有可以吃飯的地方。
而他已經鎖上車保險朝裏走去,我隻好跟了上去。
沒想到穿過巷口就是一個花園,假山池塘,布置得精致異常,看樣子倒像是個郊外的度假酒店。我們沿著石板一路走到玻璃門前,立刻有個經理似的人迎過來道:“段先生。”
段啟杉微微點頭,回頭看了看我說:“有人說請我吃飯,看你們這裏有什麼貴的東西,都端上來吧。”
我狠狠地白了段啟杉一眼,那經理會意地笑了笑,弓身朝我們道:“二位跟我來吧。”
大堂轉角有一個小餐廳,這時候也沒有人,但是燈都開著,經理領著我們一路走到拐角靠著玻璃瀑布牆的座位,這才說:“請稍等,我讓人去準備下。”
我看那經理走遠了,忍不住問:“這裏沒有菜單嗎?”
“看菜單的話會把你嚇跑了,那我怎麼辦?”段啟杉認真地說著,抖開餐巾撲在桌上,見我瞪著一雙火眼金睛,轉而笑了笑說,“我三十年來這是第一次過個正經生日,你不是這麼小氣吧?”
我被他說得一愣,反問道:“你三十歲了啊?”
“這段話的重點不在這裏吧。”他擰著眉頭看著我,服務生過來倒了兩杯水。我看段啟杉喝了一口,才端起杯子笑了笑說:“怎麼你三十年來第一次過生日嗎?你到底是多不得人心,連個肯給你過生日的人都沒有,你真是該好好謝謝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