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所以其實人生這件事,就是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而我跟短短的八九加起來,差不多是百分之兩百的概率。所以我跟短短幾乎是時時刻刻活在驚心動魄的不如意之中,比如這時候,就在我跟短短好不容易擺脫了一個加班的周末,正要愉快地享用早餐的時候,厚厚的賬單就從報紙中間掉了出來。

短短氣急敗壞地對我吼著:“司徒由美,我說過多少次了,你一定是又忘了關水龍頭才會搞得水費賬單這麼長……”然而當她打開賬單的時候,頓時一口牛奶噴在我臉上。

於是我知道了,那是段啟杉的噴漆賬單。

所以我就想問,有錢人的同情心都去了哪裏?那些動不動就會捐出個幾百萬來顯示愛心的有錢人是不是都隻能活在電視裏,為什麼到了我這裏,愛心都好像五點半的麵包店櫃台一樣,空空如也了呢?

我手忙腳亂地翻出電話,撥通了段啟杉的電話。

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依然溫和動人,聽了我的來意之後,段啟杉淡淡地道:“我還以為你已經把我的電話號碼刪了,原來……”他拖了一個音,緩緩道,“是賬單收到了。”

我幾乎要給胸中一股鬱結憋死,半晌才說:“收是收到了,不過這上麵都是意大利文,我根本看不懂啊,而且……”我抖著那張像卷筒紙一樣的賬單說,“為什麼這麼長啊?”

“我也沒想到原廠重新噴漆的費用這麼高。”他平靜地說,“如果我早點知道的話……”我還以為他會說“就不用你賠了”,結果他卻說,“我就買輛新的了。”

如果我不是扶住門框,我真是要隔著電話給這位少爺跪下了。

“怎麼?”見我許久不說話,段啟杉終於悠悠地道:“你好像對這份賬單很有疑問?”

疑問倒是……

我吸了口氣,鄭重地說:“段先生,關於賬單的細節問題,我們可以談談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我以為他會說“不用了”,卻在短暫的兩秒鍾停頓後,我聽見他說:“我中午在外灘濱江的意大利餐廳訂了位子,不介意的話,一起吧。”

我憤怒地合上手機。

想起來上一次日本料理那頓還是我買的單,這一次又不知道要賠多少夫人折多少兵了?

餐廳門口並排停著阿斯頓馬丁、布加迪威龍、法拉利和瑪莎拉蒂,我定定地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勇氣才走進餐廳的。

服務生看到我進來,立刻滿臉微笑地朝我走來。

我報了段啟杉的名字,服務生微微點頭,示意我稍微等候。我坐在等候區的沙發上,百無聊賴地環顧餐廳,雖然是第一次來,但餐廳裏的客人我認識的倒是不少。

說是認識,其實也不過是時常在電視上看到的熟麵孔罷了,我想短短若是知道有這樣可以近距離接近上流社會的地方,一定會每天把我綁個蝴蝶結放在門口。

段啟杉坐在靠窗的位子發呆,右手無意識地轉著手邊的電話,一圈又一圈的,服務生走向他也並沒有察覺,直到那服務生弓身下來同他說話,他才回過神來,便看到了在門口等候的我。

這時我正著急找一本菜單看下價錢,也好讓自己有個心理準備,偏偏這時候電話響了起來。我摸出電話就看到是公司的號碼,估摸著不會是給我發獎金的通知電話,但我還是接了起來。

果不其然,小女生哭哭啼啼的聲音隔著電波傳過來,我歎了口氣,正合上電話的時候那服務生已經走到我麵前說:“這位小姐,請跟我來。”

我看見段啟杉坐在那裏望著我,遠遠地看去,簡直像是電影裏的唯美場景。看到那樣的場景,誰都會以為他等的人應該是個風情萬種、嫵媚生姿的美貌女郎,誰會想到出場的會是個背著帆布包、穿著毛衣牛仔褲的野丫頭。

服務生為我拉開椅子,我卻站在那裏沒有動。段啟杉微微抬手支開了服務生,轉頭看我說:“怎麼了?不喜歡這裏嗎?”

“不是……”我剛要開口,電話又響了起來,我手一抖就按掉了。段啟杉微微淡淡地皺眉看著我說:“出什麼事了嗎?”

“段先生,不好意思……”我十分抱歉地說,“雖然是我提出要跟你見麵的,但是我現在有急事,不得不先離開。”

“怎麼?”段啟杉略微一頓,擺弄電話的手停了下來。

我正要開口解釋,電話又響了起來,我說了聲“抱歉”就走到一旁接起來,小女生哭哭啼啼的抱著電話說著:“我已經給倉庫打了電話,但是他們都說滿了,現在怎麼辦?司徒姐,你要幫我……”

我扶著額頭靜靜地想了一下,腦子裏閃過幾個電話號碼,於是說:“你在碼頭等我,我待會兒跟你聯係。”說完合上電話,一轉過身就看到段啟杉站在我身後,冷不防嚇了一跳。

“段先生,不好意思……”

“出了什麼事嗎?”他看著我,眼睛裏原本的一絲笑意也散去了,很是認真地說,“需要幫忙嗎?”

“不用了,隻是公司臨時出了點狀況,我得走了。今天不好意思了。”我一邊說著一邊翻開電話撥起號碼,段啟杉卻在這時抬手拉住了我。

我腳底絆了一下,就聽見段啟杉說:“我送你去吧。”我呆了一下,段啟杉已經從服務生手裏接過外套說,“這裏不好叫車,你不是很著急嗎?走吧。”

我猶豫了一下,想起門口的停車場,估計出租車也是開不進來的,於是急匆匆跟上了段啟杉的步子。隻是走到停車場這一會兒工夫,碼頭倉庫已經十幾個電話打了過來。

段啟杉扶著方向盤看我說:“還是不能說什麼事嗎?”

“不是。”我說,“我們公司不是有一批新貨要上架嗎,本來應該是明天到貨的,但是昨天才知道船期有誤,今天貨就到了。本來應該聯係好倉庫的,但是新來的同事忘了,現在貨堆在碼頭,找不到倉庫堆放。今晚好像又有大雨,都是一些小家電,萬一淋濕了就真的麻煩大了。”

段啟杉微微輕輕地皺眉,片刻後道:“是MCM的貨?”

“是的。”

他低頭想了一下說:“去MCM的倉庫吧。”說著已經戴起藍牙耳機撥通了號碼,我呆呆地看他打完了一個電話,轉頭對我說,“倉庫聯係好了。”

“段先生……”

“既然是MCM的貨,我當然也有責任,做生意的人誰都不想平白無故遭受損失。至於倉儲費,會按規定的標準跟你們結算的。”他朝我抬了抬下巴說,“打電話吧。”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低頭撥通了運輸公司的電話。等段啟杉的車開到碼頭的時候,就看到大箱大箱的貨物從集裝箱上被卸下來,堆放在碼頭的空地上。

剛才還在電話裏哭哭啼啼的小女生看到我立刻站了起來,急匆匆朝我跑過來說:“司徒姐,怎麼辦?我已經給倉庫都打過電話了,都說沒有空地。”

“沒事,已經找到倉庫了,運輸公司半個小時就到,我已經聯係了公司的人,很快會有人來幫忙搬貨。你再去看看有沒有工人可以臨時幫忙,好像馬上就要下雨了……”

我抬頭看天,水麵上空的天已經漸漸陰沉下來,我忍不住催促說:“要快。”

這時段啟杉脫下外套說:“我也來幫忙吧。”

“段先生……”我剛要開口阻止,一輛集裝卡車已經按著喇叭到了。司機跳下車來交給我一張出車單,我指著碼頭堆放的貨物安排裝車,一旁工作人員幫忙清點。

一切張羅完畢已經是下午五點,將最後一箱貨物推上車關上車門,我簽下最後一張出車單,才想起段啟杉。一轉身就看到他正半坐在碼頭的石墩上,像是看著天邊在發呆。

我交代完剩下的事項,那哭哭啼啼的小女生很是感激了我一番,我又忍不住叮囑她幾句,才讓他們都走了。段啟杉像是看得很出神,連我走到他身後都沒有發覺。

離得這麼近,我才發現他安靜的時候看起來像是變了一個人,睫毛長長的,半遮住深邃的眼瞳。

段啟杉忽然低了低頭,無意間看到站在一旁的我,才發覺四周的人都已經走光了,有些詫異地說:“都好了?”

我點點頭。他像是鬆了口氣,起身看我說:“想不到當碼頭工人還挺累的。”

我看他脫了外套,也解掉了領帶,隻穿條紋襯衫的樣子看起來確實很像個臨時搬運工,我覺得有些好笑,忍不住低頭笑了笑,剛想說話的時候,一顆豆大的雨點就打在我腦袋上。

我剛一抬頭,劈裏啪啦的雨點就落了下來。

段啟杉急忙拽起我朝車邊跑過去,拉開車門坐進車裏的一刹那,傾盆大雨轟然而下。

我隔著玻璃看外麵的大雨,忍不住輕輕地“哇”了一聲。

段啟杉好笑地看我說:“第一次看見下雨嗎?這麼好奇。”

“不是,我是在想如果再晚一點,這批貨就完蛋了。”我轉頭看他,誠懇地說,“今天謝謝你,段先生。”

“謝就不用了,請我吃飯吧。”他拍了拍頭發上的水說。

我這才想起來他連午飯都沒有來得及吃就被我拉來當苦力,算一算也有六七個小時了,忙說:“不好意思。”又算了算從碼頭開回市區的時間以及我身上的鈔票,才說,“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從碼頭回程的路上正遇上下班高峰期,我坐在車裏看窗外大雨傾盆而下,街上的行人匆匆忙忙地奔跑,車燈亮成一排,有些人不耐煩地按起喇叭來。

段啟杉卻隻是坐在駕駛座上,不緊不慢地用手指敲打著方向盤。

廣播裏放著我聽不懂的歌,空氣裏有什麼東西在靜靜地發酵,我卻突然忍不住笑了起來,打破了這漫長的寂靜。

“笑什麼?”段啟杉看向我。

“看你這個樣子……”我打量他說,“沒想到你當碼頭搬運工還挺像樣的。”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也笑了,說:“所以萬一我失業了,你們公司願意雇傭我當個臨時工嗎?”

我認真點了點頭說:“我跟老板提議一下。”

他又笑起來,修長的手指輕輕敲著方向盤,跟著廣播裏的音樂節拍。然後他說:“其實,我很好奇你老板到底給你多少錢,為什麼你這麼拚命?”

我望向窗外說:“因為我需要錢啊。”

“你欠人錢?”

“嗯。”我點點頭,卻沒有看他,隻說,“很多很多。”

車窗外的夜被霓虹攪碎了一地,我想起兩年前的那個夜晚,短短站在路燈下朝我伸出手來,她說:“由美,我們走吧。”從那一刻開始,我便已經欠下短短一筆債,一筆永遠都還不清的債。

但我還是想要努力去還,哪怕隻有一點點。

大概是我看得太出神,直到段啟杉伸手過來我才回過神,下意識地閃了閃,他的手頓了一下,才說:“你背後沾了什麼東西。”說著,他已經從我背後撕下一塊膠布。

我拿在手裏看了看,是剛才的封箱條。

段啟杉不禁笑起來,說:“看你挺瘦的,想不到你也挺像個碼頭搬運工的。”

“我這種窮光蛋,當然要留一技之長,免得真的失業隻能喝西北風去。”

段啟杉又笑了起來,他笑起來的時候,特別好看。

車子在緩慢擁擠的道路上慢慢前行,開到餐廳的時候雨已經停了。段啟杉跟著我下了車,抬頭看了一眼麵前的招牌,像是不能相信似的,許久都沒有動。

我回頭看他說:“怎麼了?不是意大利菜就不吃了嗎?”

段啟杉推上車門,按上車保險走過來,說:“你說是多好的地方,我還以為……”

“以為是那種掛著水晶吊燈的高級餐廳嗎?”我搖著頭說,“我們這種搬運工吃東西從來不看水晶吊燈,我們隻關心盤子裏的油鹽醬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