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似平靜地看著他,卻聽見自己心裏像是在打鼓。
蔣競昶像是明白我心裏的疑慮,說:“是的,他們是被賣去做人體實驗的。”
我聽見心髒重重地向下沉了一下,生疼。
“我見到陸喬飛的時候,他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他們給他用了很多種實驗藥,理論上,他是活不下來的,但是他活下來了,也沒有人能解釋為什麼。但那時候他的意識已經不太清晰,也不能說話,就隻是在不停地畫畫。”
於是那封麵上的汙跡血跡,突然都有了解釋。
“其實還有很多本,但是我把他帶出實驗室的時候,就把那些都銷毀了,隻留下了這一本。”蔣競昶看了我一眼說,“我曾經也是個醫生,我知道怎麼樣對陸喬飛最好。”
他轉過目光,望著遠處濃重的夜色說:“如果你曾經是陸喬飛的朋友的話,那麼,你應該明白我剛才的話,應該知道怎麼樣對他才是最好的。”
蔣競昶慢慢地站了起來。
“那……如果是敵人呢?”
他轉身看向我,淡淡地道:“那麼,司徒小姐,你也會是我的敵人。”
我沒有說話,蔣競昶靜靜地看了我一眼說:“再見了。”
我聽見他的腳步聲一點一點遠了,卻無法站起身來或者說一句話。
蔣競昶說的那些話在我腦子裏盤旋著,拚湊成支離破碎的畫麵。
我想起陸喬飛對我說的話,他說:“是有這麼回事……就是跌斷了幾根骨頭,身上縫了幾針,然後之前的事通通都不記得了。”
通通都不記得了。
我連那樣簡單的傷痛,都能深刻地記得八年,他怎麼會什麼都不記得了呢?
也許正如蔣競昶所說的那樣,他隻是不願意想起罷了。
是的,陸喬飛,我終於知道了,在過去的八年裏你曾經承受過那樣的苦難,那麼你又知不知道我因為你,在過去的八年裏遭受過什麼呢?
杯子裏的可可涼了下來,我的視野裏有一雙幹淨的黑色皮鞋,鞋子的主人身形頎長,月光下他依然儒雅溫潤,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我,仿佛看了我很久。
我終於出聲喊他:“段先生。”
段啟杉向我淡淡笑了一下,然後他說:“不如去沙灘散散步?”
酒店的沙灘這個時候還是開放的。
海風吹過來有些冷,幸而我身上還裹著毯子,不然恐怕已經凍成冰棍兒了。
夜很靜,海潮一陣陣湧上沙灘,發出緩慢而低沉的嘩嘩聲。
我們沿著沙灘走,段啟杉走在前麵,我跟在後麵,高跟鞋沒有辦法走,我隻好把鞋子拿在手上。沙灘又細又軟,我小心翼翼地踩著段啟杉的腳印。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卻冷不防,段啟杉停下腳步,我收步不及,一頭撞進他懷裏。
段啟杉抬手扶住我,我抬起目光。
我以為他要說什麼,但他卻什麼也沒有說,隻是彎腰撿起一些小石子,在手裏掂了掂,拋進了水裏。
“段先生……”
還是我沉不住氣,總是覺得要說些什麼。
我想他一定是聽到了我和蔣競昶的對話,也許更多,也許他早就猜到了。
掩耳盜鈴,隻有我一個人而已。
“其實……”段啟杉打斷了我,卻沒有轉身,隻是繼續彎腰從沙灘裏撿起石子,說,“你也從來沒有問過我過去的事吧?”
我微微一愣,好像確實是這樣。
但其實算起來,我和段啟杉認識的時間也不過才一個月而已,我刮花他的車,他對我示好,我當了他的翻譯……沒有前因後果,沒有理所當然,可是為什麼就會變成這樣了呢?
真的好像做著一場夢。
段啟杉又擲出了一顆石子。
“我以前到底是做什麼呢?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裏?父母是什麼人,有沒有兄弟姐妹?談過幾次戀愛?有過多少女朋友……”他轉身看向我說,“這些,你都沒有問過。”
月光映著他俊美的五官,用短短的話來說,好看得有些讓人蠢蠢欲動。
海麵像是一匹銀色的錦緞。
我低了低頭,卻沒有說話。
段啟杉轉過身去,把石子在手裏掂了掂說:“所以,我也不想問。”
他揚起手臂,用力地一拋,月光下一道漂亮的拋物線。
原來是貝殼。
月光照著我們腳下銀白色的沙子,真的,這一切就好像是一場電光幻影一樣。
“段先生……”
我小心翼翼地開口,剛說出三個字,就聽見不遠處傳來的沙沙聲。有人走近了,月光下身影模糊,漸漸近了,我才認出是段啟鴻。
“咦?表哥,司徒小姐,這麼有雅興,來海邊散步啊。”
他看起來總是笑眯眯的,卻又不甚友好。
他看著被段啟杉拋出的那顆貝殼落下的痕跡,嘖嘖道:“表哥,你還真是懂得花前月下呢。”又看了看海麵說,“不過這種天氣來海邊,不覺得太冷了嗎?”
“有什麼事?”段啟杉的聲音冷冷的。
“也沒什麼,就是從頭到尾也沒有好好跟你打個招呼,所以特地來跟你道個別的。”段啟鴻說著,從上衣內袋裏摸出一個信封說,“還有,下個月初七是外公的壽誕,我特地來請表哥賞個臉。”
段啟杉看了看他手裏的信封,又看了看段啟鴻。
段啟鴻看他不接,笑了笑說:“別緊張,又不是夾了炭疽熱在裏麵。再說你幾百年都不回來一次,難得回來一次外公的壽宴不來也不合適吧。”
他把請柬塞段啟杉的手裏,又笑了笑說:“而且怎麼說,你是姓段的,還是段家的長孫。”
段啟杉低頭看了看手裏的請柬。
段啟鴻便又看向我說:“對了,司徒小姐也一起來吧,不然讓表哥孤零零地一個人來,好像不太合適。外公看到表哥有了女朋友,也會高興的。”
我沒有打算解釋,這氣氛好像不太適合解釋。
我看著段啟杉,他臉上沒有表情,說:“放心,我會去的。”
段啟鴻像是很滿意,慢慢地揚了揚手說:“那好,我等你。”說完才轉過身去,走出幾步,又伸出手來揮了揮,月光下他的背影和段啟杉,著實有幾分相似。
風突然大了起來,我裹緊了毯子。
段啟杉一直都沒有動彈,這時候低頭看了看手裏的請柬,才收進口袋裏,對我說:“走吧。”
一覺醒來才發現一直戴在手上的手鏈不見了。
東西不值錢,但是短短送的,丟了她必然要嘮叨很久。
雖然我也不知道是哪裏丟的,幾時丟的,但還是下定決心再去找一找。短短這時還在睡覺,飛機是下午的,不想驚醒她我就換了衣服獨自下樓去找。
天灰蒙蒙的,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遠處有黑壓壓的雲。
我一路從花園走到沙灘也沒有找到,想來可能是找不回來了。
我正有些失落的時候,卻看到沙灘上有人。
這麼早,不知道是什麼人?
我有些好奇,便走近了些。
那人正蹲在沙灘上在挖什麼東西,那麼認真,連我走近了也沒有察覺。直到我喊了一聲:“陸先生。”他才轉過臉來,看到是我他也有些驚訝,卻又立刻說:“咦?是你啊,好早。”
我看到他額上還貼著紗布,手上的吊臂也沒有拆掉,也不知道他怎麼一大早逃過蔣競昶的監視跑出來的,就這樣拖著一副老弱病殘的身子在這裏——挖貝殼。
“來得正好,幫我一下。”他指著手下挖了一半的貝殼說。
我看他獨臂大俠的模樣,好像很費力,但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也幫不上什麼忙。四下轉了一圈,我從周圍找了個木棍一樣的東西,用力從沙坑下麵撬了一下,那海螺就噗地蹦了出來。
陸喬飛一不留神,用力過猛整個人向後跌在了沙灘上。
我忙伸手去扶他,心裏不自覺就想到蔣競昶那句話:“接下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要是陸喬飛就這樣一頭跌下去有個三長兩短,我跟蔣競昶就真的是敵人了。
陸喬飛卻突然笑了起來,抬手拍了拍身上的沙子說:“你那麼緊張幹什麼,我沒事。”說著,撿起落在一旁的那隻海螺,小心地拍了拍沙子。
我看著他說:“你大清早起來就為了撿海螺嗎?”
“嗯,我答應洛洛要帶回去的。”他說著,轉過身去走到水邊,就著海水衝了衝海螺上的沙子。
那麼冷的海水,他好像一點不在乎。
我看著他額頭上的紗布,說:“你的傷不要緊了嗎?”
陸喬飛站直身子,用海螺指了指腦袋上的紗布,說:“這個?沒事的。”
海風很冷,但他隻穿著單衣,我有些擔心,忍不住說:“這裏太冷了,還是早點回去吧。”
陸喬飛向我笑了笑說:“你還會關心我啊。”
我沒再說什麼,轉身就走。
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
然而我沒走出去幾步,手臂突然被人拉住,陸喬飛追了上來,拽著我的手說:“把手給我。”
我愣愣地看著他,他伸手不知道在口袋裏摸什麼,摸了一半又跑回去。我這才看到不遠處有個籃子一樣的東西,裏麵放了一堆海螺,陸喬飛跑回來的時候,手裏拿著一隻海螺。
“給你的。”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他向我笑了一下,說:“雖然你很討厭我,但我還想再見你一次,哪怕就一次也好。”然後,他朝我揚了揚手,撿起地上的一筐海螺,轉過身去。
我低頭看著手裏的海螺,在內部的邊緣上,用黑色的油性筆細細地寫了一行字和號碼,那是陸喬飛的字跡,我認得。
他說:等你不那麼討厭我的時候,就打給我。下麵是一串號碼。
我站在沙灘上,鞋子被衝上來的海浪打濕,海風吹過的時候,海螺發出嗡嗡的聲音。那海螺裏的字突然變得像是生鐵的烙印一樣微微發燙,手心裏有陣陣刺痛。
我看著陸喬飛的背影,細長的沙灘上,他看起來那麼單薄,那麼孤單。
但是,陸喬飛,我們不會再見麵了。
等這一場電光幻影過去之後,所有的一切就會回到原樣,你會忘記我的,就像你曾經忘記我那樣。我也會回到我的世界裏,而那個世界裏,並沒有陸喬飛。
我轉過身去,裹緊了外套大步向著酒店大堂走去。
是的,陸喬飛,我們再也不是從前的司徒由美和陸喬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