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頭沒有說話,他似乎沒有在等我的回答,自顧自地說:“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才剛認識你,卻又覺得好像很久以前就認識你。”

我心裏咯噔一下,陸喬飛卻問我:“我們以前……認識嗎?”

我說不出一個字來,麵對陸喬飛撒謊從來都不是我的強項。

看我慢慢地搖了搖頭,陸喬飛像是有些沮喪,低頭笑了一下卻沒有說什麼。

我咬了咬嘴唇,壯著膽子試探他說:“他們說你八年前出了一場事故,所以對以前的事都不記得了?”

陸喬飛背對著噴水池,點了點頭說:“是有這麼回事。”他指著身上的傷處說,“就是跌斷了幾根骨頭,身上縫了幾針,然後之前的事通通都不記得了。”

通通都不記得了。

為什麼那麼痛苦的事,從陸喬飛口中說出來的時候卻這樣輕描淡寫,好像是在說一件於己無關的事,好像所有的痛苦都不曾發生一樣。

“不……疼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剛開始的時候會疼吧。”他扭頭看了看我說,“但是現在我已經都不記得了。”

都不記得了。

蔣競羽說,他對八年前的事,幾乎是不記得了。

所以那個司徒由美,你一定也不再記得了吧?

我看他垂落的眼睫下那雙暗色的瞳孔,很多年前我曾經問過陸喬飛:如果有一天我們失散了,你會怎麼辦?那時候的陸喬飛就是這樣安靜地沉默著。

過了很久他才說:“我會找,一直一直地找,直到我找到你,或是我死去。”

那時候少年的眼神,是那樣真摯而清澈。

我正出神,忽然被一陣冰涼的水柱激醒。嚇得我驚叫一聲,隻見噴水池裏突然又噴起水霧來,陸喬飛雖然傷了一條胳膊卻依然身手敏捷,毫發無傷地躲開後,望著我哈哈大笑起來。

我一時惱火起來,撩起一捧水朝他潑過去。他哪裏像是打了吊臂的人,側身躲閃靈敏至極。我不甘心用手臂狠狠地撩了一把水花潑向他,這次一擊命中,陸喬飛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我哈哈笑了起來。

水花四濺的一刹那,我們好像又回到了十二歲,那是陸喬飛第一次給我過生日,他將我蒙住眼睛,帶到中央公園的地圖板上,鬆開手的一刹那,噴出的水柱濺了我一身。

我在水花中掙紮著喊:“陸喬飛,陸喬飛!”

而他在水柱外哈哈大笑起來。那是我們認識的第六年,那之前的六年裏,我從來不曾聽過陸喬飛這樣的笑聲。而那笑聲便是他送我的最好的生日禮物。

那一年我的願望便是希望能再一次聽到這樣的笑聲。而現在,他又在我眼前,這樣開心地大聲笑著。

一切都好像是做夢一樣。

我終於腳底打滑跌倒在地,陸喬飛笑得累了,扶著膝蓋站在那裏喘氣。我手撐著地要站起來,抬頭看見他伸出手給我,像小時候的無數次,他要拉我起身。

我把手交給他,他輕輕一拽,我便站起來。腳底踩到鵝卵石,我不經意地稍稍往前跌衝了幾步,正撞進他懷裏,他順勢攬住了我的腰。

沒有人會知道我們曾經有多少次這樣親密地擁在一起,燈光照著彼此模糊的臉,像是畢業舞會上最後一支華爾茲。

我聽見音樂響起,忍不住抬起頭來。

倒不是幻聽,宴會廳裏有樂隊在演奏,我靜了靜心神,再轉過目光的時候,看到陸喬飛也正出神地望著我。

我鬆開手,從他懷裏掙出來。

陸喬飛像是突然回過神來,低了低頭說:“我去換件衣服。”我點點頭,看他轉身向台階上走,便背過身去看池子裏的噴泉。水霧打得正濃,像是散落在空氣中的細碎鑽石。

我手心裏還有陸喬飛的溫度,像很多年前他拉著我從聖誕節派對上逃出來,一路在雪地上狂奔。

然後我突然聽到身後砰的一聲,轉過身去的時候就看到了陸喬飛摔倒在地。

“陸喬飛。”

我驚呼了一聲,急忙轉身衝了過去。而幾乎是同時,在我到達陸喬飛身邊的時候,蔣競昶出現了。我托起陸喬飛受傷的頭,他額頭上的傷口流著血,順著我的指縫湧出來。

我的手指冰冷,忍不住發抖,蔣競昶用一隻手托住我的手說:“別慌。”另一隻手已經從口袋裏摸出電話來,迅速撥通了一個號碼,他看著我,眼神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冷酷。

而我聽見他對電話裏的人說:“馬上過來,陸喬飛出事了。”

我坐在花院裏的石凳上,肩上披著幹淨的毯子。

但我還是覺得冷,可能是衣服被水打濕了的關係,夜風一吹特別涼。我裹緊了一些毯子,低下頭的時候,一個冒著熱氣的咖啡色杯子出現在我的視野裏。

我抬起目光,蔣競昶站在那裏。

我立刻站起身來問:“陸喬飛呢?”

“他沒事,競羽會照看他。”蔣競昶說著,拉過我的手把杯子塞在我手裏。

我手腳冰冷,手指因為冷的關係凍得關節僵硬。

但是那熱可可使我突然覺得好多了,我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才突然體會到雪地求生的人,是多麼需要一杯熱飲,渾身上下漸漸恢複知覺,我又重新坐了下來。

蔣競昶低頭望著我,大概見我臉色很難看,樣子也有些狼狽。

我低頭放下杯子,起身說:“蔣先生,謝謝你,我也該走了。”

起身的一刹那,蔣競昶並沒有攔我,卻在我邁出步子的時候,他突然說:“司徒小姐,我一直都想問你,你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認識陸喬飛?”

我邁出去的步子頓了一下,卻沒有轉身。

他在我身後,應該是麵對我,聲音才會這麼清晰。

“又或者說,你們不隻是認識這麼簡單?”

我無所適從,低著頭站在那裏,想不到該如何應對,但我隻有否認,除了否認,我還能怎麼樣。

我轉過身,所有的否定詞句都在嘴邊,卻突然說不出口。

“我有樣東西給你看。”蔣競昶說著,從椅子上拿起一本東西。我沒有注意過那本子是剛才蔣競昶來的時候放在那裏的,還是說它一直就在那裏了。

它看起來像是一本速寫本,很厚,封麵上沾著汙跡,甚至有血跡。

我抬頭看了看蔣競昶,他點點頭,示意我打開。

我小心翼翼,像是捧著一顆定時炸彈似的翻開一頁,封皮裏是熟悉的素描紙,上麵畫著一個女人的背影,畫得很亂很潦草,除了大麵的陰影什麼都看不到。

我看向蔣競昶,他示意我繼續往下翻。

漸漸地,那本子上的女人背影開始有了輪廓,她看起來應該是個少女,喜歡穿裙子,留著過肩的長發,笑起來的時候眼睛變成細細的一條線,但是很美。

就像,十六歲的我。

我合上了本子,心跳得很快,四周看了看,找到了剛才坐過的椅子又坐了下來,杯子裏的可可還是熱的,我放下速寫本,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蔣競昶走了過來,拿起我放下的那本速寫本說:“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這本子上的人是你。”他隨手翻了兩頁,又說,“這是陸喬飛畫的。”

是的,我知道陸喬飛會畫畫。

“剛開始的時候是因為醫生說他有嚴重的創傷後遺症,可能不能說話,所以才會讓他畫畫,但他畫得很好,很多畫師都很喜歡他的,但他隻想安靜地畫,誰都不願意搭理。”

“我想你已經知道,陸喬飛八年前出過一場事故,所以對於八年前的事一點都不記得了,是吧?”蔣競昶望著我,我沒有給他回應,他繼續說,“我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不願意認回陸喬飛,但我想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他收起速寫本繼續說:“而且也許你們繼續保持不認識,對陸喬飛來說,也是最好的狀態。”我終於抬起目光看他,蔣競昶說,“我不希望他想起以前的事,對他沒有好處。”

“為什麼?”我發出的聲音,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蔣競昶問我:“你還記得第一次你們出車禍的事嗎?”

記得。

那時候陸喬飛坐在白色賓利裏,望著我說:“這裏不太好打車,上車吧。”

他說:“你好像真的很討厭我。”

他說:“我是做了什麼讓你討厭的事嗎?”

蔣競昶頓了一下,又說:“還有那天,你們從樓梯上摔下來的事?”

記得。

那時候的他笑吟吟地看著我說:“好像除了我,你對誰都挺好的。”

他說:“看起來我真是長得蠻嚇人的。”

他說:“由美,不要怕。”

我抬起目光看向蔣競昶。

“其實陸喬飛這些年來無論是開車還是走路,一直都很小心。知不知道為什麼?”

我搖了搖頭。

“因為他現在雖然看起來和正常人別無二致,但其實他的腦神經損失已經嚴重到過度集中注意力都會流鼻血的程度。”

我想起車禍時,陸喬飛從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表情。

他明明是知道的,但他卻對此視若無睹,他對自己所有的傷痛都表現得輕描淡寫,好似那具身體並不是他的,而疼痛也並不是他在承受。

“你已經知道他八年前出了事故,但你一定不知道,那場事故帶給他的不隻是創傷,還有很多其他的。”他像是不願意說下去,想了一想才說,“就現在的情況來說,突然的進行大量的集中的腦力勞動是很危險的事。所以,我不希望他去努力回想以前的事。”

蔣競昶終於看了我一眼,眼神冷得像這夜裏的空氣。

“但是,司徒小姐,你的出現會刺激他這麼做……”

“第一次,他出了車禍……”

“第二次,他跌下了樓梯……”

“這一次……”

“我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

他的表情那麼嚴肅,他是在保護陸喬飛,他是陸喬飛的朋友,而我卻已經是個陌生人,甚至,是個會傷害到陸喬飛的人。

我低下頭,許久都沒有說話。

空氣裏有些微妙的東西在流動,也許很久以前就開始了,我和陸喬飛之間那根細細的聯係,已經斷了,許久以前就斷了。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麼找到陸喬飛的?”蔣競昶突然說。

我抬起目光看著他,搖了搖頭。

蔣競昶看著手裏的速寫本說:“是在一個實驗室裏。”他舉起本子說,“當時他被關在一個玻璃房子裏,像所有的被實驗者一樣穿著病人服,他在畫畫。”

實驗室?

“司徒小姐,也許你不會相信,但是這個世界上確實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蔣競昶在我身邊坐了下來:“陸喬飛搭乘的那班飛機出事,墜毀在一個三角交界地帶,但是並不是像新聞報道裏說的那樣,全機組的人員無一生還。很多人都沒有死,隻不過是被當地人帶到了一個非法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