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段啟杉仍然是睡著,我拉上窗簾,小心地走到床邊,探他體溫的時候才發現低得有些嚇人。

我將空調調高,小心地帶上門,然後退出了客廳。

陸喬飛說的那些話還回蕩在我耳邊,我從來不曾想過,像段啟杉這樣一個手握權資的人,竟然是這樣一步步踏著荊棘走來的。也許每個人光鮮的背後,都有一道不堪入目的傷口。

洗好杯子把東西都收好的時候,我才發現外賣袋子被打了個死結,塑膠袋撕不開我隻能想辦法剪開。但廚房的抽屜裏竟然連一把刀都看不見,段啟杉從來不做飯?

可能真的從來不做飯,那至少文具用品也要用剪刀吧。

我走到書桌旁找了一圈也沒看到,又逐一拉開抽屜,開到最下麵一個的時候突然愣了一下,抽屜裏的文件下壓著什麼東西,漆黑的微微有啞光光澤,應該是……

槍。

我掀開文件看了一眼,心猛地涼了一陣。

果然是槍。

但是段啟杉怎麼會有槍呢?

他不是普通的生意人嗎?

為什麼要在抽屜裏放一把槍呢?

我正出神的時候,聽見臥室裏傳來細索的動靜,急忙推上抽屜走了進去。段啟杉仍然睡著,大概是空調口發出的聲音,我把風調低了一點,在床邊的地毯上坐下來了。

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人呢?

陸喬飛說他背後也許有不可估量的力量在支撐他,那為什麼他還這麼辛苦呢?

我抬手替他掖了掖被子,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迷迷瞪瞪地醒過來才發現自己睡著了。陽光已經趁著窗簾的縫隙照了進來,我起身看段啟杉,他還在睡,體溫已經微微上升,我這才鬆了口氣。

退出臥室到廚房才發現塑膠袋還是沒有辦法解開,無奈之下我隻能拿筆在塑膠袋上戳了好幾個洞把塑膠袋撕了,然後把粥倒進鍋裏。正熱粥的時候,聽見門鎖的聲音,一轉身就看到段啟杉站在那裏。

我忙放下手裏的東西說:“你醒了嗎?”

他向我點了點頭,臉上有久違的笑容。

他看起來好多了。

我卻還是不放心地上前摸了摸他的額頭,說:“你好久沒吃東西了,體溫一直在下降,先來吃點東西吧。”他也不反抗,任由我拉著他坐到料理台旁。

我把熱好的粥盛到他麵前,又把勺子遞給他,看他一口一口地吃起來,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這時候已經一天一夜都沒有梳洗了,下巴上也有微微的胡楂。

但因為精神恢複了不少,看起來並不覺得十分憔悴。

“由美。”吃到一半的時候,段啟杉忽然抬起目光看我說,“你能陪我去個地方嗎?”

段啟杉要去的地方,是一個療養院。

如果不是有昨天陸喬飛同我說過那些前因後果,我絕對會覺得段啟杉是自己需要進療養院了,但這時候我隻是看著,等他推開車門下了車,我疾步跟了上去。

療養院的護士像是都認識了段啟杉,看到他進來,都是笑臉相迎地走上來喊著段先生。段啟杉出門前換了衣服也重新刮了胡子,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了不少。

這樣乍一看上去,他真是同平日裏的段啟杉沒什麼兩樣。

但我卻知道,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段先生。”一名護士長似的人看到段啟杉,有些驚訝又有些高興,快幾步走上來道,“你可算來了,她這幾天看不到你,一直都在問呢,再這樣下去要瞞不住了。”

段啟杉淡淡一笑說:“她在哪兒?”

草坪的輪椅上,坐著一個消瘦憔悴的婦人。推著輪椅的護士小姐看到段啟杉來,正要開口,段啟杉卻朝她搖了搖頭。那護士小姐於是悄悄地退了幾步,段啟杉這才走上去,到那婦人麵前蹲下身子。

婦人原本像是在看著遠處,這時候慢慢地將目光收回來看著眼前的段啟杉,也不知道是看到沒看到,就那樣呆呆地看著他。段啟杉對她笑了一下,握著她的手放到自己臉上說:“我前幾天忙,沒時間來看你,生氣了嗎?”

婦人仍然是沒有說話,隻是呆呆地看著段啟杉。

這個人就是段啟杉的母親,以前的段家大小姐。

雖然她看起來已經憔悴不堪,但從五官和神情中還是可以看出來,她曾經一定是個大美人。

“他們……”隔了很久,婦人終於開口,神情非常悲傷地說,“把我的孩子抱走了。”然後她突然激動起來,抓著段啟杉說,“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

一旁的護士急忙跑過來,把一個小熊公仔塞在婦人手裏說:“沒有,你的孩子還在這裏,沒有抱走。”

那婦人看到小熊才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眼睛卻再也不看段啟杉。

我第一次在段啟杉臉上看到那樣溫柔的神情,那一刻他跟喪禮上的那個段啟杉簡直判若兩人。他握了握婦人的手,輕聲道:“我削個梨給你吃好不好?”

婦人也不搭理他,隻是看著懷裏的小熊像哄孩子那樣輕聲呢喃。

段啟杉站直了身子,看向站在不遠處的我說:“是我媽媽。”

護士小姐把輪椅推到了石凳旁,段啟杉坐在石凳上,慢慢地削著梨。婦人隻是專注於懷裏的小熊,段啟杉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婦人,又低下頭去認真地削梨。

我看見婦人身上的毯子滑落了,就走過去撿起來替她蓋好。

婦人抬起目光來看了看我,像是看見什麼好玩的東西一樣,打量了我好幾眼,然後把懷裏的小熊遞給了我,看我不接,她笑了笑說:“我兒子,很可愛吧。”

我尷尬地笑了一下,段啟杉對我說:“她一直是這樣子。”又低下頭去說,“既不認得我,也不認得任何人,她的時間好像就停在了三十年前的那一天,再也不會走了。”

我從婦人手裏接過小熊,婦人開心地笑了,又說:“你真好看。”我被她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低頭,卻又聽見婦人說,“你將來做我兒媳婦吧。”

我的手一滑,差點就把小熊掉在地上。

段啟杉抬起目光看了我們一眼,忽然就笑了起來,我已經好久都沒有看到過那樣笑著的段啟杉了。然後他把手裏削好的梨遞到婦人麵前,叉起一塊遞給她說:“來,吃梨吧。”

護士小姐把婦人又重新送回到病房裏,安頓她躺下,段啟杉就坐在床邊靜靜地哄她睡覺。婦人臉上漸漸露出安心的神情,初見時的緊張已經不見了。

護士長也在門外守著,看我也站在那裏看,就說:“她也怪可憐的,聽說孩子一生下來就被人抱走了,她連一麵都沒有見到,又哭又鬧的,最後就瘋了。”

我有些黯然,也沒有說什麼。

護士長又說:“段先生剛來的時候,她根本就不認識,跟她說話她不聽還打傷人。但是現在已經好多了,隻要段先生來了,她就會變得安靜很多。”

我從房間的玻璃看進去,婦人已經閉上眼睛,看起來是睡著了。

“段先生他……沒什麼事吧?”護士長突然擔心地問。我回過神來看向護士長,護士長又道,“以前他每隔兩天都會來一次,這一次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來了,先不說病人的情況不太好,我看他好像也不太好。”

“沒什麼,工作有點忙。”

聽她的口氣,她像是不太知道段啟杉的具體身份,那我也不好多說什麼,而且這地方地處偏僻,也許對外界的新聞都不太了解,那麼她們必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這樣的地方倒確實是挺適合療養的。

護士長放心似的點了點頭,朝病房裏看著段啟杉,又說:“我看他好像也很辛苦,有時候很晚了也會趕來,累得就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是啊,很辛苦。

看見段啟杉走出來,護士長站遠了一些。段啟杉輕輕地帶上病房的門,向護士長點頭表示謝意,又說:“最近我可能還會有一段時間來不了,麻煩你們多照顧她。”

護士長一臉沒問題地點了點頭,段啟杉這才向我說:“我去打個電話。”

我看段啟杉轉身走到走廊另一端,才向護士長說:“這裏有賣吃的東西的地方嗎?”

段啟杉早上隻吃了半碗粥,又開了那麼久的車,雖然是陸喬飛的藥起了作用,但想必支撐不了多久,我有些擔心他會頂不住,跟著護士長去了小賣部。

我買了兩個三明治回到病房門口,段啟杉還在打電話。我正要轉身走遠一點,卻聽見他對電話裏的人說:“是,我知道……請您再幫我最後一次……他畢竟還是我弟弟。”

那神情有些不像平時的段啟杉,我不禁站住了。他握著電話站在牆腳,電話裏那人說了什麼聽不清楚,但是又隔了一會兒,我才聽見段啟杉說:“謝謝。”

他放下電話,一抬頭就看到我站在那裏。

我忙舉起手裏的食品袋說:“我不是故意要偷聽你講電話,我是怕你沒吃東西會受不了,所以去買了兩個三明治。”

段啟杉不在意地笑了笑,走上來從我手裏拿過三明治放到一旁的長凳上說:“走吧,我們去吃飯。”

聽見他說到吃飯兩個字,我心裏一陣激動。

以前爸爸總是說,人要活下去就要吃飯。段啟杉既然已經主動想到吃飯這件事,那應該離痊愈不遠了。我跟他上了車,車子開到市區已經快要傍晚了,來到青山的料理店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認得這個地方,這是段啟杉第一次帶我來吃飯的地方。

經理看到段啟杉來了,急忙出來迎接。段啟杉將車鑰匙交給一旁的服務生,我忙拽住他說:“段先生,你現在還是不要吃生冷的東西比較好。”

段啟杉笑了笑,看向經理說:“你聽到了?”

那經理恭敬地低下頭去,微微抬手朝我們說:“段先生,包間已經準備好了,裏麵請。”

我們跟著經理走到上次的包間,這裏似乎是段啟杉的固定座位,坐下來之後就能聽見院子裏的驚鹿嘀嘀篤篤的聲音,夜色裏,這庭院意外地美。

段啟杉剛喝了一口茶,服務生就端來了吃的。

熱乎乎的粥和烤得剛剛好的肉,段啟杉打開筷子,看了看我說:“不喜歡吃嗎?”

我好奇地看他說:“怎麼他們好像很聽你的話?”

段啟杉淡淡地說:“因為我是老板。”

我吧嗒一聲掰開了筷子,段啟杉看著我說:“怎麼了?你怕我讓他們在裏麵下毒嗎?”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上次你不說。”

段啟杉也不搭理我,隻是笑了笑,伸手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粥,忽然低聲喊我:“由美。”

我正認真地盯著那鍋粥裏有什麼好吃的,聽見他喊我,狐疑地“嗯”了一聲,眼看著一塊章魚從服務員的勺子裏掉了出去,急得恨不得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