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之壹 已是錄
[一]
時間在我的不知不覺中就加速運轉到了我喜歡的季節。四月,萬物生長,院子裏的幾棵大楊樹長勢喜人,空氣裏盡是清香,煙火氣很重的空調外掛機看上去笨重卻不討厭,連我家老舊的三層紅磚房都顯得生機勃勃。
樹影晃動,陽光灑進屋子。吃過早飯,爸爸拎著抹布和水桶去院子裏擦車,媽媽將髒碗洗了三遍之後,又開始細致地擦起地來。她擦了一遍,還想再擦,似乎又覺得不該這樣無休止地磨蹭下去,於是走去換衣服,隻是拿起一件看看就丟掉,再換一件,可還是覺得不滿意。
“夏漁,把針和線拿來。”她發現一件大衣的扣子鬆掉了。
那件大衣可是冬天穿的,在需要穿它之前再釘扣子也為時不晚,奈何媽媽偏要在這上麵繼續浪費時間。今天是外婆的生日,她的眉頭從昨天開始就一直皺著。
我不說話,默默地拿來針和線,看著她釘扣子,可她連續三遍都釘歪了。她煩躁地拉扯棉線,我遞剪子過去,被她推開。我要拿過針來幫忙,被她打開了手。於是,我深吸一口氣,轉身回自己的房間換衣服,決定換好衣服後下樓去等她。
我穿了黑色長褲和黑色皮鞋,上身是蝙蝠袖的白色雪紡衫,鏡子中的自己瘦長、清冷,看上去像一個大人,我最後還為自己配了一個紅色的皮包。這個皮包是柳瓊送給我的,她大概隻用過一次,或者一次也沒有用過,那裏麵還有關於皮包品牌的介紹。
皮包,柳瓊多得是,而且還有很多很多除了皮包以外的“東西”,衣服、鞋子,甚至是朋友。據她說,隻要是她喜歡的東西,她都會從父母的朋友那裏得到。鋪天蓋地地送來,得到的東西太多,她便不再喜歡,於是就一箱子一箱子地扔掉。那畫麵太過壯觀,我完全不敢想象。我隻知道柳瓊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扔都扔不完,於是她站在自己的公主房中央對我說:“夏漁,你自己挑,喜歡什麼就拿什麼。真可惜,你今年才回來,不然就都給你了。之前白白便宜了垃圾桶,它連一句‘謝謝’都不對我說!”
我不是垃圾桶,但我也沒有對柳瓊說謝謝。我做不到喜歡什麼就拿什麼,但是柳瓊給我什麼我就拿什麼,連不喜歡的也拿著。於是,她將自己的東西篩一遍後送給我,我全部帶回家後接著篩一遍,最後再便宜垃圾桶。
我下了樓,意外地看到了柳瓊,她正圍著我爸爸的新車嘖嘖稱讚:“這車不錯啊,姨丈。”
柳瓊的身上有一種冷嘲熱諷的氣質,這種氣質與生俱來,是遺傳了她母親性格中最高貴的那一部分,所以就算她的話並不過分,仍舊讓人覺得是在被迫接受嘲諷。我爸爸站在一邊幹笑,而我則想衝過去踢她一腳,不為別的,隻因看到了送她來的司機正在挑刺,她坐的車比我爸爸的新車價格貴了十倍不止。
“柳瓊!”我沒好氣地喊她,這時才注意到這位大小姐穿著絲絨長裙,上等絲絨晃得人眼暈,腳下穿著平跟鞋,可裙子太長,讓人忍不住擔心她會踩到裙角。
“嗯?”她沒看我,雖然嘴上回答我,可興趣還停留在車上。
“你來幹嗎?”我走到柳瓊身邊,野蠻地拽了一下她的胳膊。
“我來……”柳瓊的視線轉過來,停留在我的身上,然後誇張地退後一步,仔細地看我,接著搖頭,“我的寶貝妹妹,你不可以這樣的,你這身打扮真像一個售樓處的土鱉售樓員!”她繼續補充,“還是業績不好的那種!”她說得底氣十足,還非常肯定地對我點點頭。
我被氣得要死。柳瓊的表演還算精準,但她沒有專業演員的素質。不過,我不得不承認的是她確實有點明星範兒,讓我想想怎麼去形容柳瓊——修煉成精的塑料模特?因為柳瓊的身材真是一級棒。
她的身材比例非常好,長相成熟,卻不淩厲;有點可愛,又不失優雅。她的臉型很漂亮,眉毛漆黑,瞳仁微瀾,唇線清晰,笑容柔美,順長的直發光澤耀眼,是一個可人的美少女。當然,這一切都是在她閉嘴的情況下。她隻要一張口,就會暴露那討人厭的本質。
就當我在心底感歎柳瓊的美,決定不計前嫌的時候,討人厭的人又說話了。她說:“夏漁,你知道外婆的生日會在哪裏開嗎?你把自己搞成這樣,是想出風頭還是怎樣?你幹脆穿沙灘褲去好了,或者你更喜歡穿夏威夷草裙?”她說話時的神情無比認真。
我又被氣得要死,但我知道自己不會被氣死。
我和柳瓊真正相處的時間還不滿一個月,剛開始時我對她並不了解,每次被她挖苦和嘲諷後都委屈得想哭。不過,漸漸我就明白了,她並不是在針對我,隻是優越的家世背景和高貴的性格締造了她無法無天的做人風格,與之抵抗是沒有用的,與之爭論是愚蠢的。
但也不能讓她一直占上風,因為她會得意揚揚的,於是我衝她吼道:“我怎麼知道外婆的生日會在哪裏開?我爸媽知道,我跟著走不就完了?知道那麼多幹什麼?”
外婆的生日會是我的姨媽(就是柳瓊的媽媽)要辦的,地點是她選的,嘉賓是她請的。外婆並不讚同她這麼做,可是架不住她的勸說。外婆知道我媽媽可能不太願意參加,於是拉著我的手,對我說:“你媽媽不願意來就算了,你可得來。”我正準備乖巧地點頭,就見姨媽已經把電話撥出去了,電話當然是打給我媽媽的。姨媽說:“這次聚會其實是為你們夫妻辦的,你們兩個才回B城,手頭雖然有點資金,但人脈絕對是一個大問題,借著這次機會……”
姨媽想讓我的父母借著外婆的生日會積攢人脈,這是一件好事情,但隻有我們一家三口明白,搞不好這又是一場鴻門宴。之前的教訓告訴我們,姨媽是很難做出什麼真正對我們一家好的事情的。
我們一家三口才搬回B城兩個月,我的父母都是B城人,我也出生在B城,六歲時他們帶著我到距離B城隻有兩個小時車程的臨水去創業,十年後,他們帶著事業和我回來了。他們沒有失敗,但也不是特別成功,他們需要人脈,但姨媽提供的人脈卻未必用得上。
沒想到我會有如此大的反應,柳瓊瞠目結舌地看著我:“哇……”但她怎甘示弱,馬上就重整旗鼓,蔑視我,“別穿得像一個保險推銷員似的,快去換衣服!”
我被她推搡著,隻得轉身。爸爸突然叫住我:“夏漁。”
我站著,柳瓊也停了下來。
“你媽媽……”爸爸問,“你媽媽的情緒好不好?”
我垮下臉。
爸爸又問:“她說什麼沒有?”
我的臉色又暗下一度。
爸爸揮手:“你們上樓吧。”他一定在心裏歎氣呢。
柳瓊繼續推我。
媽媽也不是什麼都沒說,之前我聽到她自言自語了一句:“一定不會愉快的。”
[二]
我家的紅磚房從外麵看上去搖搖欲墜的,特別寒酸。這個老機關小區的房子都是這個樣子的,但隻要走進去就會發現,其實裏麵是一座座“宮殿”——當然那是別人的家。我的家再普通不過,有很多家具、擺設都古老得如同剛出土的文物一般,它們是早年外公去世時留下來的,我的父母正在一點點地更新它們。
我的家很普通,生活條件在這個小區內屬於不上不下的水平,因為這個小區雖然有“宮殿”,但也有三層樓住著三戶這樣的人家。小區位於市中心,對麵即是我的學校,華真中學。這裏位置好,又緊鄰學校,房價當然早已經飆得很高了。按理說,這種地方應該被拆掉才對,但聽說因為這裏住著×××,背景強大,所以沒有開發商敢來啃這塊“硬骨頭”。至於這個人到底是誰,我可不知道。
柳瓊神采飛揚地在我的衣櫃和床之間忙活,踩得地板吱吱響。她把我的衣櫃翻得亂七八糟的,我的每一件衣服都足以讓她笑話我八千字。她一邊翻衣服,嘴上一邊鄙視著我、我的衣櫃以及我的家,忙得不亦樂乎。最後,她無奈地用兩根手指捏起一條白色的長裙遞給我,說:“穿這個吧。”又嫌棄地遞過來一條紗巾,“搭上這個。”還加了一句,“你的衣服太少了!”
我覺得這種搭配真是爛死了,於是嚴厲地拒絕了柳瓊的提議:“我才不要呢!”
“挑什麼挑啊!”柳瓊恨不得用手指戳我,“夏漁,這裏麵就隻有這條長裙能拿得出手!不穿這個,那你要穿什麼?”又痛心疾首地開始懺悔,“早知道就給你帶幾件衣服來了!”然後果斷地伸出手指來戳我了,“你沒有衣服怎麼也不跟我說啊?”
“誰說我沒有衣服?”我的衣服在同齡人當中算多的了!我隻是沒有入得了柳瓊那雙法眼的衣服。
“我是說像樣的衣服!”柳瓊把長裙和紗巾直接塞給我,“穿上!”
“不要!”
所謂像樣的衣服,在柳瓊的概念裏八成是一件就可以買房子一二平方米的那種,可我對這種東西沒有概念。如果父母對我說“夏漁,家裏經濟條件不好,委屈你穿校服吧”,我也可以欣然接受。
“我說你啊……”柳瓊鬱悶地看著“不爭氣”的我,幾乎又跳起來吼道,“夏漁,你怎麼連一雙高跟鞋都沒有啊?”
“你不是也沒有穿高跟鞋?”我反問。
“我的鞋在車裏呢!現在就穿上,那得多累!”柳瓊昂首挺胸地對我說。
哦,是的,她家的司機還在樓下等著她。有錢人還真是好,可以隨意購買、支配別人的時間。
“你快點!”柳瓊催促我,“你到底穿不穿啊?”
“不穿!”我一身正氣,剛正不阿,表示對自己身上的衣服很滿意。
“那你現在跟我去我家,我那兒絕對會有適合你的衣服!”柳瓊退了一步。
“我不去!”
“你真打算穿這身‘黑白無常’去外婆的生日會?”柳瓊氣急敗壞地大叫。
我淡定地點頭。
“你確定?”
“我確定。”我仍舊波瀾不驚地回答。
“那你不要後悔!”柳瓊不再跟我這顆頑石抗爭,憤怒地拿起一件淺粉色的外套瞅了瞅,然後再啪地丟掉,一臉嫌棄。
那可是她送給我的衣服!她在嫌棄誰啊?我瞪向她。
就在我們姐妹被對方氣得要死、對峙的時候,媽媽過來敲門了,她的神情微微驚訝:“柳瓊來了?我們走吧。”
然後我們就走了,走到門口的時候,柳瓊故意撞了我一下。就這一下,我的胯骨不偏不倚地撞到了門框上,疼得我差點流淚。
[三]
在過去的十六年中,我可以拍著胸脯保證自己做過很多絕不後悔的事情,但不包括今天這一樁。
今天我後悔了,越來越後悔。
外婆的生日會沒有在酒店舉行,我們的車跟在柳瓊的車後麵,穿過了幾條街,在一家旅行社的門口停了下來。
柳瓊率先下車,然後過來敲我們的玻璃:“到了!”
“啊?”我忍不住大驚小怪地吐出一個字。
柳瓊沒有理我,也沒有鄙視我,而是忙著在前麵帶路,然後我們就被帶到了旅行社的隔壁。
門市很小,沒有招牌,是台球室,裏麵破破爛爛的,幾位疑似社會閑散人員的人窩在裏麵打球。我們穿過了台球室,乘電梯到了頂層。當電梯門打開的那一瞬間,我清楚地提示自己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這裏麵別有洞天。
這幢大樓我知道,旅行社我知道,這條街我也經常走,甚至之前在經過台球室門口的時候,還特意研究過這裏麵到底是幹嗎的。沒想到有一天我會走進來,還通過它到了另外的世界。
這裏麵是私人會所,至於是誰開的,柳瓊知道,我卻不想問。因為就算知道,我也不一定認識;就算認識,我也不想和這種人攀上什麼關係。
已經換了高跟鞋的柳瓊輕車熟路地走在前麵帶路,富麗堂皇的走廊讓人感覺不到真實。我生怕跟丟,緊緊地跟著柳瓊,眼睛再也不敢四處張望,隻得盯著她的金色鞋跟。可是她的鞋跟真閃,閃得人眼睛發疼。
我們終於走過了陳列著藝術品的長廊,柳瓊推開一扇沉重的雕花木門,熱鬧的氣息瞬間撲過來,金色的大廳比柳瓊的鞋跟還要流光溢彩。裏麵是形形色色的、高貴的人。他們每一個都穿著華服站在紅地毯上,或者低聲交談、交換名片,或者推杯換盞。
我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後悔的,因為我發現自己既不是土鱉售樓員,也不是保險推銷員,我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連這裏麵的服務生都穿著燕尾服!
我回頭看向父母,發現他們的表情憂鬱、難看。
雖然這世界光怪陸離,無比精彩,可我想要的無非是在家庭成員生日時,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頓普普通通的飯,大家都是真心笑著的,僅此而已。
我的心裏有一種無助感,是那種如初生嬰兒一般的無助。
好吧,我承認我想象過外婆的生日會會被姨媽辦成什麼樣子,還猜想那至少會很好玩,但我現在感受到的隻有恐懼。因為此時我麵對著的無非是過於莊重而高雅的場麵、無法估價的珍品器皿和……人。
何以鑒定他們就比我高貴?
我沒見過世麵,我承認。
我努力地緩和情緒,使自己平靜,總算想起來我是來參加外婆的生日會的,隻是……外婆呢?
我偷偷地深呼吸,表現出一副見過世麵的樣子,“鎮定”地向大廳裏麵掃視,沒想到第一眼看到的卻是貝逸臣。他穿著正裝,修了發型,正在低頭看手機。他真的好看,不論是側臉也好,正麵也罷,墨色的發、濃眉大眼、潔白的牙齒,再加上壞壞的笑容和永遠誠摯的眼神,簡直能迷得人暈頭轉向的。
大約三秒鍾後,貝逸臣感受到了我的視線。他仰著頭,打算笑,又看到了我身後的父母,於是衝著我小幅度地晃了晃手機。
我打開自己的紅色皮包,翻出手機,貝逸臣的短信正好進來,上麵寫著“過來”兩個字。
我迅速回他:我得先去跟外婆打個招呼。
遠遠地,他衝我點點頭,擠眉弄眼地壞笑了一下。
這個笑容貫穿了我整個青春期,我一度以為那就是歲歲月月、年年朝朝。
[四]
我與外婆打完招呼,就徑自回到大廳,在路上正好遇上了柳瓊的媽媽。她穿著藍色的晚禮裙,身材好到連二十幾歲的姑娘都嫉妒的地步,膚如凝脂,身上閃耀的光芒與燈光交相輝映。我發現這對母女都喜歡亮閃閃的東西。
“姨媽。”我乖巧地站定,側過身招呼道。
聽見我的聲音,姨媽一愣。我早就出現在她的視線裏,但她八成把我當成了服務生,或者走錯樓層的小癟三,所以沒想到我會出聲。
姨媽用“你怎麼穿成這樣”的眼神上下打量我,然後用我毫不意外地語氣說:“是夏漁啊……”隨後就一扭頭走掉了。
回到大廳,貝逸臣換了位置,可我仍舊能夠一眼就看到他。他也看到了我,於是揮手讓我過去。我坐過去,他嘻嘻地笑著,毫不掩飾地對我說:“你真好看。”眼睛裏一片澄澈。
聽到他的話,我不再懼怕,也不再覺得無助,也絲毫不想掩飾自己對貝逸臣的喜歡。
此時,我聽不見喧囂的人聲,耳朵被自己的聲音灌滿,我在心底說:你也是。
趁著人群不注意,貝逸臣牽了一下我的手,估計他也不想掩飾,又動作極快地伸出手指點了一下我光潔的額頭。
“你的作業寫完了嗎?怎麼就跑來這裏了?”我說。
聽到我這樣一說,貝逸臣掃興地一撇嘴。我被他的表情逗笑了,全然忘了我的父母還在這“世界”的某處備受煎熬。
“看到柳瓊了嗎?”我問貝逸臣。
“柳瓊?剛才看見她和郝素在一起。”
貝逸臣的話音剛落下,柳瓊就和郝素從我們身邊經過,可他們在激烈地爭吵著什麼,完全沒看到我們。他們從進入我們的視線再到退出視線,隻用了十秒。
郝素的皮膚黝黑,臉部輪廓分明,表情甚少,還有一雙過於早慧的眼睛。他是我們這個小團體的領導者。在我這個年紀,對成熟的理解僅限於一個人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誓言一般的豪言壯語。好吧,說得簡單一點就是能夠說到做到不拖遝、不抱怨、不推卸責任,郝素就是這樣的人。他的話我都信服,他的身上有一種安穩、靜謐的氣場。今天的他也穿著正裝,黑色皮鞋鋥亮,領口和袖口一絲不苟地挺立著,完全是一副精英模樣。這樣的他和露著大片背部的柳瓊待在一起,特別般配。因為他們都有精致的表情和棱角分明的個性。
他們很完美,身邊的貝逸臣也很完美,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可我知道自己和他們不一樣,哪怕我有貝逸臣的讚美。但很多事實是逃不過的,他們才是同一個世界裏麵的人,他們被昂貴的玻璃罩子罩著,不惹塵埃,隻接受矚目,當然也光明正大地隔絕我的妄想與虛空。那罩子隔絕著我與朋友們的關係,讓我隻能站在罩子外麵看著他們。
頓時,我的自卑感升騰直上,蔚為壯觀,我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忽然想要一件體麵的衣裳。
“你怎麼了?”我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樣的表情,貝逸臣有點擔心地看著我。
“我……”想逃。
到處都是黑色,一切都在拒絕,這讓我想要逃。
“我想去買一雙鞋。”說著,我抓著皮包站了起來。
過一陣子,學校有一場合唱比賽,我是領唱。其他人被要求穿春季校服配黑色鞋子,我被允許穿夏季校服配白色的鞋。我沒有白色的鞋,這剛好成了我可以離開這裏的唯一借口。
“我陪你一起去。”貝逸臣站了起來。
我看向他,正想說什麼,隻見他恍然大悟地抓掉了領結,鬆開兩顆白襯衫的扣子,笑眯眯地說:“這樣行了吧?”那模樣像是希望得到我的讚賞一般。
貝逸臣還算令人稱心。
我們走到電梯口,又看見了柳瓊和郝素。柳瓊背對著我們,她的背真美,光滑的蝴蝶骨像一隻展翅欲飛的小蝴蝶。我毫不懷疑,在她的麵前自己就是一隻蛾子。
此刻,“蝴蝶”正歇斯底裏地對郝素吼叫:“我沒邀請她!我怎麼會請她?我又不是缺心眼!我對柴書雪也討厭透頂!”她被氣得背部直顫抖。
“那她怎麼來了?”郝素的聲音沉穩,“除了你,還有誰會想害死貝逸……”郝素的視線落到我和貝逸臣的身上,一把拽過了柳瓊,讓她正對著我們。看到我們,柳瓊臉上露出訕訕的的表情:“你們要幹什麼去?”
貝逸臣翻了翻眼睛:“我陪夏漁去買鞋。”
“有病啊!”柳瓊叫起來,看向我,“這時候買什麼鞋啊?”
“就買鞋唄。”我邊說邊在腦中咀嚼那個我陌生的名字“柴書雪”。
“你真是有病!”柳瓊使勁地瞪我。
郝素看不下去了,扯了一下柳瓊的胳膊:“人家要去買鞋,關你什麼事兒啊?”
柳瓊想要回嘴,又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作罷。貝逸臣攬過我的肩膀,直接進了電梯。
電梯裏極涼,我仰頭看著貝逸臣,發現他的臉部平板而空洞,非常寂靜,一副不想發出聲音的模樣。
“柴書雪是誰?”
我聽到了這個名字,注意到了這個名字,更注意到了他們幾個人聽見這個名字的反應。問出來後,我的心情隨著電梯沉落。我突然發現,其實自己的心髒盛不下太多的感情和情緒。
貝逸臣瞟了我一眼,忽然露出全然明朗的笑容:“他們的朋友吧。”他模棱兩可地說。
但氣氛沒有那麼緊張了,一鬆動,宛如冰冷的百合,花香漫過時間和空間。我再次感覺到貝逸臣一下一下的心跳,而他就站在我的旁邊,這就是溫暖而深重的力量。
這時候我還不明白,其實有些傷痕不在表麵,這世界有人走動,有希冀,有遺憾,有正有反。
我們走出電梯,台球室裏《門德爾鬆e小調》拚命地奏起,但它沒能拯救我過分遲鈍的直覺。
[五]
不過就算我的直覺再遲鈍,我仍舊猜到了“柴書雪”三個字可能是我們幾個人之間的禁忌,隻是沒想到我們沒有為她爭吵,反倒為別的事鬧得差點分崩離析。
現在是星期一的午休時間。上午,老師讓班上寫字好的同學每人寫一頁小楷,這些人裏麵就有我,於是我趁著午休時間快快地寫完,然後送到教員辦公室去。我從辦公室回來,想要到服務部去,才剛走出教學樓,就看到了柳瓊和郝素,發現兩人又在對峙呢。
今天的天氣不錯,幾朵白胖的雲蕩在空中,操場上到處都是美少年、美少女。柳樹翠綠,雲朵之下安詳的校園被鐵絲圍網切割成一個個畫麵。
因為氣候更替的緣故,有人穿春季校服,有人穿夏季校服。柳瓊不怕冷,紮著高馬尾,穿著夏季校服,露出修長又白皙的雙腿,飄帶蕩在胸前,整個人顯得很嫵媚。她抱著胳膊,眼珠亂轉,像要審判什麼似的。
郝素氣惱地吼著:“那種時候,你不應該替夏漁說話嗎?幹嗎不吱聲,讓夏漁和她的家人難看?”
我本以為柳瓊會長篇大論一通,結果她隻是翻著白眼說:“我不想吱聲。”她沒有吼,還真是難得。
話題涉及我,我覺得自己不應該出現,正準備開溜,被柳瓊一把薅住:“我們為你吵架呢!你想跑?”
“……”嗯,我想跑。
“你拿夏漁出氣幹嗎啊?”郝素逆著光,憤怒全都寫在臉上,這是少有的情況。
“這事和她有關!”柳瓊揚著白膩的脖頸,一臉蠻橫,然後傲慢地看著我,“夏漁都不生氣,郝素,你氣個什麼勁兒啊!”
我不能苟同她的說法,於是低頭看鞋尖。
我知道他們是在為什麼吵架了。
話說回來,外婆生日會那天,我和貝逸臣在外麵逛了兩個小時,等買到心儀的鞋子回到那個不知道是誰的私人會所時,裏麵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幾乎所有人都圍在了一起,零星沒有過去看熱鬧的幾個,還是因為喝多了。
我和貝逸臣擠過人群,看到我的父母像做錯事的孩子似的站著,姨父摟著姨媽的肩膀,估計是擔心她打人、毀物,外婆立在中間,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他們吵起來了,因為亙古不變的原因。
據姨媽說(她說了太多遍),從小外婆就向著我的母親,把所有好的東西都給了她。外公去世前分來一套房子,外婆搬過去住,把老房子(也就是我家現在住的那棟)留給了我的母親。我家搬到臨水之後,姨媽要搬到老房子去住,被外婆拒絕了。這事一直讓她覺得窩火,足以讓姨媽每次挑起事端做表演,現在——“現在他們搬回來,住在老房子也就算了。夏漁還搶走柳瓊的領唱名額,這是什麼意思啊?他們家為什麼總是跟我們家搶東西?我受夠了!媽,你向著他們也得有個度吧!你總是向著他們的事我就不說什麼了,我這麼大年紀,沒什麼好爭的!可柳瓊跟夏漁一樣大,難道要讓我的悲劇在她的身上重演嗎?”
所有人都看向夏漁,也就是我。我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下意識地轉過臉,發現貝逸臣已經神秘消失了。他真是夠聰明的!
領唱名額的事兒,我需要還原一下事實。
學校組織合唱比賽,本來是文藝委員做領唱,但其個人形象實在讓人不敢恭維,“班霸”柳瓊就看不下去了,於是向老師請命換掉文藝委員。老師也同意了,然後領唱變成了柳瓊,但她這個人做什麼都沒有耐心,帶著同學練了兩遍就吵嚷著不幹了。因為在她的眼裏,她的同學們都太蠢了,根本無法溝通。因此她迂回地想要老師換回文藝委員,但她自己清楚,這一做法就算老師不發火,之前備受侮辱的文藝委員也是勢必會找她幹架的。
柳瓊正鬱悶著呢,我就出現了。“我在之前的學校做過領唱”我說,柳瓊看著我,眼睛一亮,大喜:“我幫你和老師說。”隨後領唱由她變成了我。這事發生時,當時郝素和貝逸臣都在場的。可是到了這種大人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柳瓊就忽然噤聲了,沒有替我說話,站在一邊沒有表情,也不看我。這事兒輪不到孩子說話,所以當時郝素也沒有說什麼,但他一直替我憋著氣呢。
我也很生氣,但沒有非常生氣,因為我想起出門前母親的那一句“一定不會愉快的”話時就釋然了。
兩家人會吵起來是意料之中的事,隻是沒想到是為了這種小事。
這麼多年來,類似的爭吵發生不少,隻是今天的場合有點特殊。姨媽想要靠人數之力打壓異己,讓正義變得佝僂、詞窮。
姨父覺得麵子上過不去,可人太多,又不得發火,於是一邊雙手按住幾乎要亂跳的姨媽,一邊勸我的父母“回去吧回去吧”,還拚命衝我使眼色,示意我勸走爸媽。然後我就和爸媽回家去了,外婆被郝素照顧著。
說實話,姨父真是一個好人,睿智,有實力,奈何他娶了姨媽。所有人都覺得姨媽嫁得好,聽說當年柳瓊滿月的時候,大半個B城的人都為她慶祝去了,而僅比她晚出生一個月的我隻有家人的祝福。
就是因為姨媽嫁得好,外婆和去世的外公才會對我的母親格外憐愛。姨媽性格粗獷,為了給她選夫婿,外公幾乎動用了所有的人脈,最後才選中了年輕有為的姨父。而到了我的母親該嫁人的年紀時,外公已經退休,俗話說人走茶涼,也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母親自己找了我的父親,過著不算好的生活,因此老人一直對她感到愧疚。
“你媽媽為人太柔和。”外婆是這麼說的。而那些什麼小時候好的東西都給了我的母親之類的話都是姨媽的誇張之說。“都是我的孩子,怎麼會區別對待?”外婆強調。
通透的藍天下,我們三個靜靜地佇立著,誰也沒注意到貝逸臣是從什麼地方跑過來的。他看到我們站在一起,以為我們在玩什麼,於是擺出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湊過來:“幹嗎呢?”
柳瓊覺得自己又多了一個對手,揚著下巴說:“滾!”
聽到這話,貝逸臣的表情變得僵硬,又不想和柳瓊置氣,於是扭頭就走了。
看到這一幕,我憤怒的情緒像蠢蠢欲動的火山一般。我轉頭看著柳瓊:“你說貝逸臣幹嗎啊?”
郝素探頭過來,憤怒地說道:“她有病!”
“你才有病!”柳瓊賭氣地撞開我和郝素,從我們中間走過去。
我和郝素看著柳瓊的背影,不約而同地歎氣。
上課的預備鈴打響,美少女、美少年們成群結隊,拿著水瓶或轉著籃球走進教學樓。趁著最後的一點時間,我對郝素說:“其實不用為了我和柳瓊爭吵,我沒什麼的。”
郝素橫了我一眼,沒說話,闊步走向教學樓。我追上去:“郝素!”
郝素邊走邊回頭:“幹嗎?”
我欲言又止,沒想到場麵開始變得矯情。
郝素不再走,而是停下來,靜靜地等待我說話。
“那個,” 我一根一根斂住脆弱的神經絲線,小心翼翼地問:“柴書雪是誰?”又繼續小心翼翼地問,“‘除了你,還有誰會想害死貝逸……’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陽光打在男生明媚的眉眼上,清風吹起,撩起他鬆鬆係著的黑色領帶,白色襯衫被風鼓起一點。微風中,郝素輕笑:“都過去了啊,別想了。”
“可是……”
“都過去了,還是算了吧。”郝素聳肩,“快走吧,要上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