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有一段時間“柴書雪”和那句“除了你,還有誰會想害死貝逸……”都是我和郝素之間的秘密。他知道自己是值得我信賴的人,他知道我不會輕易地去問別人這裏麵的故事。
他是在保護著什麼,我知道。因而我錯過了一些東西,一些事情。
真相是穿過水麵搖曳在珊瑚和海藻上麵的日光,它們在表象的世界裏沉浮,終不見天日。
[六]
這年月,富貴蘭的長勢令人心灰意冷,而我們卻有最旺盛的青春。
我所在的華真中學采取分組式教學,每個班六個小組,每個小組六名學生。我和郝素同組,柳瓊和貝逸臣同組,我們兩個小組挨著,我和貝逸臣背靠背坐。
下午第三節課,因為柳瓊和貝逸臣都沒有完成周末的作業,數學老師直接拿他們組“開刀”,請他們去了辦公室。從辦公室回來,柳瓊的臉是灰色的。她衝到我的麵前,扳過我的身子,聲情並茂地表演:“我的好妹妹,我可以理解你被愛情衝昏了頭腦,但我實在搞不懂你是如何忍受貝逸臣的,他就是一個白癡!”
我不知道是柳瓊和貝逸臣在辦公室因為別的事情吵了起來,還是貝逸臣因為那個“滾”字又跟她接著吵了架,於是我也聲情並茂地回她:“我的好姐姐,我可以理解你憤怒的情緒,但我不能接受你把我的男朋友叫成白癡的話。”
柳瓊沒想到我也會用這招兒,她一把推開我,害得我一個趔趄,差點後仰過去。
“我晚上去你家。”柳瓊拆開馬尾,重新綁上,傲嬌地通知我。
“貝逸臣呢?”我問。
“我晚上去你家。”柳瓊重複道。
“貝逸臣呢?”我繼續問。
“我說我晚上去你家!”柳瓊開始抓狂。
“我問你貝逸臣呢?”
“他還在辦公室裏!”柳瓊敗下陣來,“你聽見沒啊?我晚上要去你家。”
“我聽見了!”我說,“我們家貝逸臣怎麼得罪你了?你竟然說人家是白癡?”
柳瓊的臉色一變,鄙夷地發出聲音:“哼!”
窗外,白色的雲朵開始向天邊急速遊動,剩下幹淨而澄澈的天空,似乎有不少過往被帶走。
都過去了啊,一切都過去了,此刻我錯誤地深以為然。
提起貝逸臣,我的表姐隻肯含義不明地哼一聲,而在我的心裏他是非常好的男生,我喜歡他,他就是好。
三月一號,我和華真中學的所有高一學生一樣準時到學校上課。我和他們不同的是,他們相互之間已經相處了半個學期,而我則是一個“入侵者”,即使經過了入學考試,卻總是擔心被人說成是高一A班的“空降兵”。
三月的天氣還是很冷的,那又是一個陰天,空氣裏滲著陰沉和幽怨,我的心情仿佛也籠上霧,原本準備好的自信被一掃而光,越發擔心自己會不被新同學喜歡。頓時,緊張感在一寸寸滋長,盡管溫度低、風很涼,我的手心卻在出汗,連綿不絕的壞情緒像是望不到盡頭一般。
天光暗淡,我緊張得一塌糊塗。
走完了到班導師那裏報道、被囑咐幾句的過程後,我卻被撂下了。我被丟在辦公室,背著沉重的書包,直到過了大約半節課,班導師才回來安排我去上課。
我平安無事地度過了兩節課,期間僅被柳瓊警告了一次“不要說你和我有親戚關係,怪丟臉的”。結果當天下午的體育課,是分組練習籃球投籃,我不知道該加入哪個組,隻好孤零零地站在一邊。柳瓊像天兵天將一樣來到我的身邊,沒心沒肺地通知全班女生“歐陽夏漁是我的表妹,不許你們孤立她”,然後就將我推給了別的小組,因為她覺得我沒有運動細胞,會拖她的後腿。
沒錯,我姓歐陽,我的母親姓夏。
我還記得第一次和貝逸臣說話的場景。
開學當天的上午第三節課是數學課。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天老師讓一個名叫曾友光的同學回答問題。從他站起來的速度來看,估計他是不知道答案的,但這個人特別神,他竟然說了一堆,並且聽起來頭頭是道,隻是聽起來他的答案完全是錯誤的。他惹得全班哄堂大笑,數學老師無奈地搖頭:“曾友光定律又來了……”
想必“曾友光定律”是有由頭的,又那麼搞笑,我挺想知道的,於是捅了一下與自己背靠背坐著的貝逸臣,問他:“‘曾友光定律’是什麼啊?”貝逸臣明顯一愣,然後側過身子看我,眨眨眼,覺得我特別無趣似的回答說:“我不知道。”
當時,除了柳瓊,我和班裏的任何一個人都不熟悉,“曾友光定律是什麼啊”這個問題本可以問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可我偏偏選了貝逸臣來問,這大概就是緣分。隻是我的緣分有點殘忍,他冷漠地回答我說不知道。
說得誇張一點,當時貝逸臣打消了我所有跟新同學交流的欲望。我知道A班的都是尖子生,想象過他們一定會非常難相處,沒想到還真是這樣的。出師不利,我即將退縮,隻是沒想到,趁著全班都還沉浸在議論“曾友光定律”的樂趣中時,貝逸臣對我補充道:“我也是今天才轉來的。”他的眼睛亮亮的,樣子特別無辜。
一瞬間,我的世界無比晴朗,心想,原來他不是不告訴我,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心中的鬱結被打開,我衝他點點頭,這才發現他居然是一個那麼好看的男生。事後想起,班導師將我丟下的那半節課八成是領貝逸臣認教室去了。
因為我和貝逸臣都是轉校生,彼此的關係瞬間被拉近。“下節課是什麼課”這種問題,他都是問我;“借書證你辦了沒”這種話,我都是對貝逸臣說;遇上我們都不了解的情況,我們再團結一心地去問郝素或者柳瓊。貝逸臣、郝素、柳瓊是一起長大的朋友,這事我是班裏第一個知道的。
因為柳瓊和郝素的關係,我們四個很快就打成一片。貝逸臣對我特殊照顧,我心裏明白,別人的眼睛也看得見。
柳瓊警告我:“你不要和貝逸臣好!他沒個性、沒誌向,沒有一點出色的地方!”我當然不會聽她的話,我能看到的隻有貝逸臣的好。
後來有一天,好像是星期五,貝逸臣帶著一個大袋子來上學,袋子放在地上,一天之內被他踢倒六、七回。等到了放學,他又提著袋子走了。我隨後走出教室,到了學校門口,看到貝逸臣站在一輛非常好的車前麵,明顯在跟對麵的人置氣,袋子在那人手中,好像一個燙手山芋。
“那就不去了唄!衣服都皺了!我怎麼穿啊?”
“怎麼湊合穿啊?皺成那樣,我爸看見又得生氣了!”
“現在回去取衣服怎麼來得及呀!要是我遲到,我爸也會生氣的!”
“所以說,我不要去了啊!我最討厭那種場合!”
“怎麼將就?這是將就得了的事兒嗎?”
貝逸臣越說越激動,像小孩子似的耍賴。我故意從他的身邊走過,順便偷聽。結果,我慢悠悠地走出不遠,便被貝逸臣叫住了:“哎哎哎,夏漁!”他指著對麵的紅磚房,“你家住那兒是吧?”
我點頭。
“幫我熨一下衣服唄?”然後不由分說把袋子從那個人的手上奪過來,塞到我的手裏,“你快點啊,我在這兒等你。”
“……”
“你不會?”
我當然會,我經常幫爸爸熨衣服。
就這樣,我怕莫名其妙接了一個熨衣服的活兒,還被要求“你快點啊”。我跑回家,打開袋子,才發覺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於是我跑到窗口,給貝逸臣打電話:“你的衣服我熨不了。”
“怎麼啦?”
我從樓上看到貝逸臣正蹲在馬路邊往天上看,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找我,但估計不是,我又沒在天上。
“你的衣服太高級了,我不敢熨,要是弄壞了就糟了。”我爸爸的衣服都是普通西裝,所以我可以肆無忌憚地熨。當我打開貝逸臣的袋子,看到衣服的牌子後,我有點傻眼,這時才意識到貝逸臣的家境很不一般。
“弄不壞,弄不壞!”貝逸臣急急地說,“別燙出洞就行,反正我也沒打算再穿第二回。”
那麼貴的衣服就穿一回?莫名地,我想起了柳瓊的垃圾桶。
這件事的第二天,我就和貝逸臣在一起了,隻是因為我喜歡他,而不是他穿了很貴很貴的西裝。
[七]
淡淡的午後,往複循環的季風擴散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天空遼遠,校園的一角長著丁香。
在等待貝逸臣買午餐回來的過程中,我用手機將貝逸臣的照片傳給井靜芷——我在臨水最好的朋友。
昨天晚上,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在網絡上聊天,她提出要看貝逸臣的照片。這要求被死皮賴臉住在我家、企圖抄我的數學作業的柳瓊看見了,她撇嘴:“我勸你還是不要把貝逸臣的照片發給這個什麼井靜芷,貝逸臣長成那樣,是代表不了我們華真中學的。”
“他無須代表華真中學,僅代表我個人就可以了!”我清楚地表達自己的觀點。
柳瓊淡淡一笑:“哼!”
哼就哼吧,反正我說的是實話。然後我告訴柳瓊,井靜芷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再然後她就吃醋了。如果不是要抄我的作業,我估計她打算一個晚上都不理我。
我坐在小花園的草坪上等著他的到來,卻看到一群螞蟻從腳邊飛快地爬過,擔心被它們咬,我坐去呈十字形內凹的牆飾裏。在轉移的過程中,我收到井靜芷的回複:我的天啊!他完全按照你的擇偶標準來的,你太好命了!
我的“擇偶標準”就是貝逸臣,我太好命了。
可命運是硬傷,這時候的我並不知道。
貝逸臣的到來使我轉移了注意力,我放下手機,衝他微笑。他看到我,有些意外:“你怎麼坐在那裏啊?”
“草坪上有螞蟻。”
“哦。”貝逸臣揚眉,表示理解,然後遞一盒飯過來,之後自己在我身邊的十字形裏坐了下去,也沒有擦擦灰。
“我以前的朋友……”我探頭看著貝逸臣,打算和他說井靜芷問我要照片的事,就見他望著自己的盒飯皺眉,“怎麼……”
“了”字還沒有說出來,貝逸臣就用筷子夾起上麵的荷包蛋,啪的一下丟到了草坪上,一臉不耐煩。
我終於問出口:“怎麼了?”
“我討厭荷包蛋,最煩這玩意了。”貝逸臣因為那個無辜的荷包蛋而不開心。
“……”
這人太任性了啊!我有點驚訝貝逸臣的做法,若是不喜歡的話,把它放在一邊不就完了嗎,至於丟掉?至於不高興?
丟完荷包蛋,貝逸臣的心情變好了,轉頭興致盎然地問我:“你剛才說什麼?”
可是我的心情壞掉了,就不想回答了。我從褲兜裏翻出紙巾,放下飯盒去撿那個被摔出了液體蛋黃的荷包蛋,把它扔進了垃圾桶。
貝逸臣對我的動作不以為然,所以不予評論。
那個荷包蛋如果被人踩到,那人一定覺得惡心極了,我不想有人被惡心到,所以將它撿了起來。這之後,我替貝逸臣收拾這種爛攤子收拾得太多了。我不是想讓他覺得我有多麼高尚,隻是想喚起他的認知,奈何他是什麼都看不見的。
我重新坐回到十字裏,掰開筷子,吃飯。
“我的一個朋友要看你的照片。”我說。
“女生朋友?”
“是啊。”
“你給她看了嗎?”
“看了。”
“發的哪張照片?有沒有刻意挑一下?”說到這兒,貝逸臣看到了我放在腿邊的手機,然後就直接拿過去,翻了起來。他看了我和井靜芷互發的短信,滿意得嘿嘿直笑:“我就是你的擇偶標準,哈哈哈……”
貝逸臣是沒有惡意的,可我卻有一種被嘲笑的感覺,心裏很不舒服,於是奪回手機:“拿人家的手機也不說一聲。”
貝逸臣嬉皮笑臉地對我擠眉弄眼道:“你是我的女朋友嘛!”
我覺得自己再無話可說,於是把手機放進褲兜,默默地吃飯。
貝逸臣也默默地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問我:“你生氣了啊?”
“沒有,”要說生氣還不至於,於是我轉移話題,“我覺得柳瓊對你的態度有問題,你得罪她了?”
“我才沒有,”貝逸臣露出一臉的無辜和委屈,用筷子戳飯粒,“她就是看我不順眼!”
“為什麼啊?”這沒有道理啊。雖然柳瓊飛揚跋扈,不善解人意,也很少同情弱者,但她還算講道理啊。
“她有病唄!”貝逸臣顯得更無辜、更委屈了,“柳瓊是什麼星座啊?”貝逸臣濃黑的眉毛都快要擠到一起了,“她的性格太分裂了!”
柳瓊是什麼星座我還真不知道,但我知道貝逸臣是天蠍座,他的性格符合很多對於天蠍座人的定義。在我們還沒有成為男女朋友的時候,某一次,忘了為什麼提起“前任”這一話題,天蠍座人貝逸臣表示,偶爾觸碰到回憶當然會想起,不過睡一覺就會忘了那些被想起的事。
有朝一日,我也會成為輕飄飄地前任,偶爾會被想起吧,我暗想。
“你是什麼星座啊?”見我沒作聲,貝逸臣抬著眉毛,眼神天真純潔地看著我,發問道。
“……”這對他來說不應該算是問題。
我發覺自己的臉色正在變難看,但我向來不願、不會主動去讓話題變得難堪,也幾乎不會主動去跟別人吵架,於是轉過頭,不去看貝逸臣,結果正看到柳瓊大踏著步向這邊走來。她走在草坪上,讓人擔心會有螞蟻在她的腳下陣亡,還邊走邊用大得嚇死人的聲音嗬斥道:“自己的女朋友是什麼星座都不知道嗎?蠢貨,貝逸臣!”
貝逸臣絲毫沒有猶豫,捧起飯盒就走了,也沒跟我打一個招呼。
這時候我才發現,這個少年的性格有點怪。
柳瓊一下子在貝逸臣剛才的位置上坐下來:“連你是什麼星座都不知道,這種男朋友還要來幹嗎?”
飯才吃到一半,我卻覺得自己已經飽了,被氣飽的。我的胃裏有氣,有點難受,於是我把飯盒放到地上:“他不知道,難道你知道?”
柳瓊笑得花枝亂顫:“你是天秤座,與天蠍座天生相克。”她幾乎要翹起蘭花指來恭喜我。
“你知道貝逸臣的星座?”我有點驚訝。
柳瓊不再笑,表情嚴肅起來:“你別忘了,我們認識十年了。”
哦,是了,柳瓊和貝逸臣、郝素是一起長大的。
與其說柳瓊的表情是嚴肅的,倒不如說是哀怨來得貼切,可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忽然哀怨起來,所以不敢胡亂用詞。
時鍾的指針規律得一板一眼,我有一些莫名其妙地情緒在心底氤氳、擺蕩,周圍的空氣安靜得嚇人。
“晚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柳瓊頓了頓,說道,“晚上你跟我走。”
“別用通知的語氣跟我說話,我憑什麼跟你走?”胃仍舊不舒服,我的火氣很大,張口就反駁道。
柳瓊的火氣更大,加上向來比我的嗓門大,吵得教學樓裏的同學都探出了頭:“晚上我們一起去外婆家!上次鬧得不愉快,老人家把我們都召集過去吃飯,打個圓場!讓你跟我走,你就聽話照做!哪來那麼多廢話啊?”
我收了火氣,弱弱地說:“我知道了。”
柳瓊還是火冒三丈,眼神淩厲得似要打我。不過她沒有那樣做,而是咬牙切齒地站起來,幾步就踏出了小花園。我撿起腳邊的飯盒,跟了上去。
回去教室,黑板上幹幹淨淨的,地剛被拖過,濕漉漉的,空氣裏有水的味道。淡藍色的窗簾被風吹起邊角,有風吹進教室,書頁嘩啦啦地發出聲響,陽光在鋁合金的窗框上折射刺眼的光芒。貝逸臣右手托著下巴發呆,桌上的書頁蕩漾著;郝素在審題,右手轉著筆。教室裏的每個人都有極淺極淡的麵容,它們模糊不了青春年少的一毫一厘。
[八]
一個下午的時間足夠我做好心理準備,名義上是到外婆家吃“打圓場”的飯,但沒人能擔保到了那裏就什麼都不會發生,防患於未然總是好的。我森嚴保護起自己的靈魂,以免幼小的心靈受到創傷。
放了學,柳瓊走到我的座位前,耷拉著眼瞼,水晶指甲有節奏地敲著我的桌麵,警告道:“我隻給你三十秒的時間收拾書包,你的動作快一點。”看她的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我有一種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感覺,索性一伸胳膊,把書桌上所有的東西都裝進了書包,包括用不上的東西。對我的表現,柳瓊還算滿意,於是抬起眼皮,轉身拽著我的書包帶就往前走。我就這樣一路被她拖到了學校門口,直到上了她家的豪華轎車才被放開。
我沒有反抗,不是因為我太過懦弱,而是因為一整個下午柳瓊都陰著臉,我擔心如果自己說了什麼讓她覺得不高興的話,她會殺了我。
車內真寬敞,真皮座椅也很不錯,我坐在後座的右邊,柳瓊坐在左邊,頭斜傾在車門上,眼睛看向我這邊,臉色很不開心。
她昨天還好好的呢,今天忽然就變成了這副模樣,竟然沒有原因,性格還真是分裂。於是,我不禁問道:“柳瓊,你是什麼星座的?”
柳瓊瞪大眼睛,隨後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但還覺得不解氣,在我迅速做出反應之前,她的動作更迅速,抬起腳在我的腳上跺了一下,我雪白的運動鞋上就印出了她的鞋底紋路。
“你瘋啦?”我決定打擊報複,正在觀測方位,柳瓊突然毫不留情地朝我撲了過來。她將整個上半身的重量壓在我的身上,我想張嘴說話,喉嚨卻被她的手肘扼住。我一把推開她,她仍舊將大半個身子掛在我的身上,緊接著按下車窗向外張望。
此刻,我想柳瓊八成也是天蠍座,天生與我相克,雖然這明顯是不成立的。
“你到底在幹嗎?”我的怒氣躥了上來。
柳瓊坐回了原位,略一挑眉,抬起下巴向外麵點了點。這時候,車子正好停下來等紅燈,我望出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眼前掠過。
是郝素,他的右手牽著一個身材嬌小的短發女生,女生穿著初中部的校服。
“這……”是什麼意思?
郝素牽著那個女孩走到路口轉了彎,兩人很快就消失不見。我被震驚到了,關係那麼親密,那一定是男女朋友了。那個女孩是郝素的品位?那麼……我看向臉上快要掉下冰碴兒的柳瓊:“我沒看錯吧?剛才那個人是郝素?”
柳瓊不耐煩地斜著眼睛,厲聲讓司機把我這邊的窗戶關上。我覺得是自己害得司機挨罵,很不好意思,並在心底埋怨柳瓊:你幹嗎要到處撒氣啊?
等等!柳瓊不高興的原因其實是知道郝素有了女朋友?可……“柳瓊,郝素的女朋友不是你嗎?他怎麼……”
“你缺心眼啊?”柳瓊衝我吼道,“是誰告訴你郝素的女朋友是我啊?”
“可是你們看起來……”很像情侶。
大概是我露出了十分無辜的表情,柳瓊不再吼,改為不緊不慢地開口:“郝素多的是女朋友,但都不是我。”
但隻是“像”,而不是“是”,我所了解的郝素與柳瓊認識了十年的郝素也絕對不會是同一個人。幸好我今天看到了這一幕,它讓我沒有在自認為了解郝素的路上越跑越遠。
我的表情似乎又變成了不可理喻的“啥”。柳瓊又吼起來:“你聽不懂啊?”
“我聽懂了。”這有什麼難懂的。
於我們,郝素就像是在牆角獨自成熟的南瓜。
[九]
我到了外婆家才得知,我的父母有應酬沒有來;姨父因為單位有事沒有來,來的人隻有姨媽。我剛一進門,外婆一眼就看到了我的髒鞋,她一邊搖頭一邊寵溺又無奈地說:“哎喲,小女孩怎麼把鞋穿成這樣?”然後就拿著鞋去處理了。
我瞪向“罪魁禍首”,“罪魁禍首”自顧自地脫鞋,彎下腰時,她背上的書包打到了我的下巴。我發現自己跟在柳瓊的身邊,總是無故受傷。
我跟姨媽打招呼,她優雅地將視線從電視機上轉移到我的身上,幅度很小地點點頭,之後繼續看電視。柳瓊把書包丟到鞋櫃邊,拿著電話就進了臥室,直到吃飯才出來。這期間,姨媽去看了她一次,卻被她吼了一句。
因為不用擔心“戰爭”,我的心情大好,吃了蝦又吃了魚,完全沉浸在美味當中,腦中還不停地想著“如果我媽媽也有外婆這樣的手藝就好了”。雖然我媽媽做菜的樣式漂亮,但……很難吃。當然,我表達得不會這麼直白,隻說不怎麼好吃,可柳瓊去我家就會很無情地告訴我媽媽:“小姨,你做的菜實在讓人難以下咽,沒事你跟外婆多學學。”她的話說得我媽媽特別尷尬,她卻自認為給我媽媽指了一條明路。
當我吃得半飽,伸筷子去夾排骨的時候,意識才回魂,然後就又聽到姨媽在說她小時候的“受虐史”,於是幹脆閉上耳朵繼續狂吃。因為太放鬆,我開始直接用手拿骨頭了,然後就蹭了一手的油漬。
“你有完沒完啊?”身邊的柳瓊突然把手中的筷子摔了出去。
“嚇死我了!”我嘴裏叼著一塊肉吃得正歡,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不知道柳瓊為什麼會突然發這麼大的火,還是當著外婆的麵兒,於是這幾個字就脫口而出了。
“您總說這些事有意義嗎?”柳瓊憤恨地站了起來,對著自己的母親,“您不要再說了,知不知道?您已經被討厭了、被厭惡了,就不要再給自己添堵了,好嗎?我受夠了!所有人都受夠了!為什麼您就不能反省一下自己呢?您除了指責和抱怨,還會什麼?您明明有很好的生活,為什麼總是活得像一個怨婦?”柳瓊被氣得發抖,“我們家有六處房產,隨便挑出來的一處連衛生間都比夏漁家的客廳大四倍!您為什麼總想著那個破房子?就算您在小時候被搶光了所有好吃的東西,可您現在可以天天吃牛排、龍蝦、刺身、鮑魚,喝白馬莊;就算您在小時候沒有好衣服穿,可您現在可以穿巴黎高定,而且您想養狗就養狗,想買馬就買馬,想捐款就捐款,想建學校、想辦會所,都行,我爸都供得起您。可您不去享受生活,總是糾結於過去,這有什麼意義呢?這有什麼意思呢?”
柳瓊用訓斥我的語氣嗬斥姨媽,驚得我被咬到了舌頭,頓時覺得好疼。同時,我又驚訝柳瓊的教養,雖然跟我在一起時,她總表現得像個一女混混,但在極端憤怒的情況下,麵對著自己的母親,她還是在反複用“您”。
外婆一定覺得柳瓊說得有道理,便沒有阻止她說下去,反而靜靜地看著這失控的場麵。
姨媽明顯沒有想到柳瓊會忽然有這麼大的反應,使得她足足怔了半分鍾,然後才變了臉色:“小孩子不要管那麼多!你怎麼跟我說話呢?柳瓊!”
柳瓊怒視母親,然後一腳踢開椅子:“夏漁,我去你家住!”說完,轉身就走。
我的手裏還拿著一大塊骨頭,位置上還有半碗湯沒喝完,可我知道自己必須跟上去,隻得抱歉地對外婆說:“那我先走了啊,外婆。”我丟下骨頭,想去洗手,但那樣做太耽誤時間,於是順手扯了一張紙巾,一邊追柳瓊一邊擦手,還得扛著我和她的書包。
我追到樓下,一時恍惚地站住。柳瓊不見蹤影,此刻我的前後左右都有可以走出小區的大門,最後,我憑著感覺,選擇直行,走去正門,繞過小區綠地,視野開闊,終於看見了我那個慣於胡作非為的表姐,她正蹲在小區正門前的人工假山的台階上低頭觀賞魚呢,還真是悠閑啊。
我一隻手臂掛著一個書包,胳膊酸得不行,脾氣隨之也壞起來。我走過去,沒有好氣地把書包摔到她的腳邊。看到她直挺挺地看魚,身體動也沒有動一下,我更生氣了,慪氣地在她的身邊蹲下去,不說話,繼續用紙巾擦手。
我的手上全是油,黏黏的,被紙巾擦過的手更黏了,紙巾被黏成條狀,手上全是白色的細細的小絨毛,好想把手伸進水池裏洗一洗。
髒手搞得我的心情糟透了,於是我學著柳瓊的樣子,朝著她冷哼一下:“你蹲在這看魚幹嗎啊?幾條鯉魚有什麼好看的?回家讓你爸給你買一條大白鯊唄,反正他買得起。”
麵對我的挖苦,柳瓊沒有暴跳如雷,這種情況實屬罕見。挖苦人的事兒我不常做,說了一句就再沒詞兒了。我正在琢磨自己下一句應該說一些什麼更狠的話,柳瓊突然扭頭過來,臉上的淚水已經蜿蜒成河,借著路燈,閃著熒光。她看著我,那哀傷的眼神能將人吸入陰鬱的穀底。
那是我見過的最哀傷的眼神,竟然出現在柳瓊的眼裏,我偷偷地捏了自己一把,才確定那是真的。沒想到柳瓊居然會哭!在臨水時,我們一家每年會回來五六次,每一次回來,柳瓊都像一個女王那樣接待我們。我以為她是不會哭的,永遠不會的;我以為沒有什麼能夠將她擊倒,就算被人抽筋、拔骨,她仍有強大的精神支撐,有強大的意念力。她總是表現得太過要強,以至於我總會忘記其實她就是一個羽翼單薄的小女生,無能為力的事情太多。
柳瓊在哭,我顯得手足無措。向來不會安慰人的我是真的手足無措,雙手架在空中,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麵對著哭泣的柳瓊,我特別沒出息地懵掉了。
柳瓊抽泣得肩膀顫抖,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於是將架在空中的雙手順勢移到她的背部。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忽然,她的小聲抽泣轉為號啕大哭。
她是真的傷心了,我不清楚她是為了什麼。
我的心情像是洪水過後又遭蝗蟲的稻田,複雜又難受。原來哭泣和微笑是生存於這個世界最好的表達方式。散漫年生,以憐憫而微笑,還痛楚以紋理,才可見它的美好與珍貴。
高層建築流瀉出燈光,漂亮精致的路燈放射著扇子形狀的金色光芒,墨藍色的夜空遙遠,卻有著蝕骨的美感。
“上次,”柳瓊空洞的視線投過來,“外婆的生日會上我媽鬧成那樣,我爸他很不高興。別說是他,連我也被氣壞了,真是太丟臉了……我爸一直不喜歡我媽這樣,可是……我爸始終覺得以自己的身份,離婚實在是太難看了。可最近的他貌似不這麼想了,因為他不怎麼回家了。連我都懂他這麼做是什麼意思,可我媽……你也看到了……我該怎麼辦……”柳瓊閉上眼睛,像是在說一切聽天由命一般。
在我的世界裏,課業、明星、流行曲及小小的戀人都可以作為話題,但柳瓊的題目超出了我的負荷,讓我懵得很徹底。可我不會安慰人,過了好久才小聲建議道:“要不,你去跟姨媽溝通一下?”
柳瓊自己翻書包,找出紙巾,突然發現我連這個都沒有為她做。聽了我的話,她垂著睫毛,冷笑一聲:“我媽會聽我的?”
“那你和外婆說,讓外婆去說她。”
柳瓊搖搖頭,惆悵地看天:“這麼多年來,外婆沒少說她。”忽然柳瓊又問,“你還記得外公去世時的事嗎?”
我搖頭:“那時候我太小,都忘了。”
“你不是太小,是太傻。”柳瓊瞥了我一眼,掛著淚珠的睫毛微微顫動著,“因為我媽為了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跟老人家吵架,他被氣得犯了心髒病,然後……”
柳瓊不再說了,因為“然後”的事我都知道。那天,我在幼兒園睡午覺,突然被爸爸接走,說外公去世了。那時的我不懂什麼叫作“去世”,直到爸爸用了“死”這個字,我才隱約明白過來。
“外公是被我媽氣死的,外婆早就對她心有芥蒂,但她又是外婆的孩子……所有的親戚都不站在我媽這邊。這些年,說實話,我爸對她的態度很冷,也沒有人喜歡她。正因為沒有人喜歡她,所以我很心疼她,可是她好像完全不明白自己身處的境地一樣……”柳瓊苦笑之後繼續道,“我該怎麼辦?我能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