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之壹 已是錄(3 / 3)

她在自言自語,因為她明白我不會給她答案。

柳瓊說了我不知道的事,《傳道書》的某章某節裏大概說了天空之下沒有什麼新鮮事,這事還真不夠新鮮,但凜冽地讓人疼痛。

在大多數時間裏,這世界都是一副碎裂的樣子。

這天,我知道柳瓊也不是我看到的、所了解的柳瓊。我以為她幹脆、利落、果敢,永遠都在快刀斬亂麻,沒什麼能在她的腦中成像,永久地存活,而實際上,身處絕境的她隻肯讓別人看見她那倔強、負隅頑抗的麵孔及眼眸。

那麼我呢?從喜歡的男生那裏得到一些小物件就感到無比幸福的我,悲傷著的那些小事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十]

上午最後一節的體育課,我被班導師借去練習合唱。中場休息時,柳瓊命令我去買飲料,於是我就認命地、乖乖地向服務部走去。

走在路上,我忽然想起昨晚做的夢。在夢裏,我和柳瓊剛走出學校大門,天空突然刮來一陣強風。不曉得為什麼,在那種時候我偏要拿出老師發下來的試卷看看,柳瓊對著我大叫,她應該是說讓我不要這樣做,但夢裏的我什麼都聽不見,也聽不見呼呼的風聲。我一意孤行拿出試卷,隨即它被風吹走。柳瓊又說話了,我仍舊聽不見,但看表情她大概是說被風刮走就算了,不要追了,可我執意去追。我的心裏清楚,我是追不上它的,可就是想要奔跑,絕望地奔跑,一直一直跑。醒來後才明白,不管是夢裏還是現實中,我都已經跑在路上,無法停下來了。

“夏漁?”

想到那個夢,我在一瞬間想要奔跑,正拉開姿勢就聽到有人叫我:“郝素?”

我轉過頭,看到郝素站在距離我五米左右的地方。他衝著我展開笑臉,不同於其他男生浮誇的笑,他的笑容是沉穩的、安靜的。不管怎麼說,我認識的郝素與柳瓊認識了十年的郝素永遠都不會是毛手毛腳、冒冒失失、嬉皮笑臉的。有的時候,他嚴肅得過分,莫名地總是讓我想起“家長”這個詞。

“你去哪兒啊?”遠遠地,我問郝素。

“服務部。”下意識地,郝素轉頭看向服務部的方向。

“我也去。”我也朝那個方向看過去。

“你要買什麼,我幫你帶回來。”郝素的視線調回來。

我迎上郝素的視線,想了想,向他跑過去:“咱倆一起去。”

“買水去?”郝素的步子從不拖遝,不像其他男生,但凡走過之處都會揚起一陣灰塵。

“嗯,”我呼出一口氣,自顧自地陳述道,“也不知道柳瓊要喝什麼,到那裏看看再說。”

聽到我這話,郝素就樂了:“你總是被她欺負啊。”

要控訴柳瓊,我可有的是話要說,不過現在貌似不是可以控訴她的正確時間。“柳瓊最近住我家。”我沒頭沒腦地向郝素彙報了這麼一句話。

“哦。”郝素似乎對這種事並不感到意外,也沒什麼反應。因為對於離家出走的這事兒,柳瓊以前也幹過,並且去的是郝素的家。柳瓊和郝素之前到底是什麼樣的相處模式,我實在是摸不清楚。“昨天放學,我看到你和……”我支支吾吾的,雖然覺得自己太八卦了,但還是繼續說,“一個初中的女孩,短頭發的女孩……”

郝素錯愕一秒,隨即對我點點頭,承認道:“我喜歡短頭發的女孩。”

此時,我有一種世界觀被顛覆的感覺,雖然之前明確了答案,可還是忍不住對郝素說:“我一直以為你和柳瓊是一對兒……”

郝素寬容地扯出一抹微笑:“你可真會亂點鴛鴦譜啊。”

“可是你們表現得好像一對情侶啊。”

聽到我這樣說,郝素的世界觀似乎被我給顛覆了,在他的臉上第一次露出那種貌似叫作“疑惑”的東西。經過幾秒地停頓,他遲疑了一會兒回答:“哪有啊……”語氣明顯底氣不足。

“可是……”我還想繼續“可是”下去,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打斷了我即將出口的話。由於我一直麵對著郝素,就倒退著走,等到郝素不淡定地叫我不要動時,我已經撞到服務部的門板上了:“哎喲!”

郝素不忍直視,搖搖頭:“你啊!你啊!”

我雖然被撞,但是不疼,隨即轉身進了服務部,在飲料區轉了一圈,然後果斷選了兩瓶礦泉水。在想起要給貝逸臣帶一瓶時,我又伸出手,卻被郝素攔了下來:“我給他帶。”

“嗯。”我點點頭,掀開圍在腰上的衣服,到褲兜裏去翻錢,可郝素已經幫我付完錢等在門口了。

回去的路上,郝素麵無表情地告訴了我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柳瓊不喝沒有味道的水。”

我差點朝著地麵跌下去,不是因為需要折回服務部重新買水,而是為了郝素的……腹黑。他分明是在耍我嘛!早點說啊!我側過頭,哀怨地看著郝素,用眼神抱怨道:沒想到啊沒想到,你居然冷酷得如此正經。

我還來不及損郝素幾句,他就伸手過來。我當然知道他不是要摸我一把,或者突發勾拳,但還是下意識地後仰身子。他沒有理會我的動作,直接從我的懷抱中抽走一瓶礦泉水,又把自己手中的“脈動”塞過來,並且囑咐:“礦泉水的話,柳瓊隻喝‘聖培露’。”

我站直身子問道:“那是什麼?”

郝素輕描淡寫地說:“貴一點的礦泉水。”

渴的時候我可以喝水、喝可樂、喝果汁,甚至喝茶;餓的時候我可以吃米飯、麵條、漢堡,甚至薯片也能湊合著充饑。我的生活從來不分品牌,也不強調環境,所以我總覺得堅持喝某一種飲料、動輒不吃蔬菜、挑三揀四的人無比高貴,因為他們是非常講究的人。

“哦,對了,”我有話對郝素說,哪承想腰上的衣服突然脫落,於是我就一下子踩在了自己的衣服上被絆倒,緊接著直直地朝地麵跌去,手中的兩瓶水在那一瞬間滾出了好遠。可在我即將摔倒,與地麵親密接觸的時候,我想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完了,水瓶滾了一身沙子,柳瓊要怪我的”。

我如此舍身為人,果然得到了老天的嘉獎,千鈞一發之際,郝素拽住了我。我驚魂未定地站住,看向郝素。他的表情顯出他特別無語,沉吟半晌,他才慢悠悠地說:“夏漁,我最近才發現,有的時候,你特別……沒有大腦。”

被自己信任的人下了這樣的結論,我開始反思自己,並且得到了與郝素相同的結論。有的時候,我真的是特別沒有大腦。

郝素幫我撿回了兩瓶水,我一隻手拎一瓶水,突然聽到他沒頭沒腦地說:“卻又缺少保護。”

我沒有去深究,繼續自己的話題:“我剛才想問你,你和柳瓊還沒有和好吧?”不等他回答,我又說,“不用為了我和她生氣的,並且……我知道在外婆的生日會上她為什麼不幫我說話了。”因為她心疼她的母親,她要站在她母親的那一邊,哪怕是錯的,但那到底是她的母親。

“我和她不需要和好。”郝素安慰我,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和她是冤家,大多數時候,我們生氣沒有理由,和好也沒有理由。所以,你不用在意我們的。”

對於“不用在意,我們是冤家”這樣的感情,我真的不太懂,但又似乎能夠明了。

我回到隊伍中,看到柳瓊盤腿坐在地上,屁股下墊著的校服上衣不是她的,好在也不是我的。她好像在打坐一般,大概是聽到了我和郝素的說話聲,轉頭仰起臉,刻薄地說:“你還可以再慢一點,歐陽夏漁!”

每當覺得我在做蠢事、犯傻的時候,柳瓊都會叫我的全名“歐陽夏漁”,哦,還有在她生氣的時候也會叫。

我不說話,把“脈動”遞給她。她悻悻地接過去,很不滿意地埋怨道:“飲料怎麼被搞成這副德行啊?”水瓶上還有殘留的沙子。

我覺得自己此刻閑著也是閑著,於是蹲下來,耐心地向柳瓊還原事情的經過。不知道是覺得我太搞笑了,還是怎樣,郝素撲哧一下笑出來。

“你笑什麼啊?”柳瓊轉移“炮火”。

聽到柳瓊的話,郝素無辜地揚起眉毛。我覺得自己有點多餘,於是從郝素手中拿走一瓶水,到操場上去找貝逸臣。場地留給他們兩個冤家,要吵架還是要和好,由他們自己決定。

貝逸臣在和別班的男生踢球,左一個假動作,右一個假動作,假動作不斷。注意到我出現在賽地邊緣後,他一腳將球踢向了我這邊,然後向我跑來。在距離我很近的時候,我把手中的水拋給他,然後轉身去撿球。

十六歲的我覺得幫喜歡的男生去撿球是一件無上光榮的事。我的少年對我投來一個笑容,那笑容有著搖晃人心的力量。

這就是我自以為是的青春。

[十一]

天空之下確實沒有什麼新鮮事,我卻沒有厭煩它的理由。

不管新不新鮮,那都是故事,它正在發生,你正在經曆。不管是喜樂還是困苦,你都需要承受,因為故事選中的是你,而不是別人。

柳瓊在我家“小住”兩個星期的紀念日,正是學校舉辦合唱比賽的日子。按規定,指揮的同學需要穿夏季校服,其他同學全部需要穿春季校服。

五月的氣溫忽然驟升到讓人覺得意外的程度,這是之前在B城很少出現的。所以不能完全責怪學校的製度有錯,但被長衣長褲包裹著的柳瓊鬱悶得都快要罵人了,從早上起就一直嘰嘰歪歪地對我,但願她隻是因為熱。

柳瓊在我家住了兩個星期,奇怪的是姨父和姨媽都沒有找過來。開始,這裏麵還有任性的成分在,但到了這時候,她已經是在賭氣了。

她也想家的,我知道。對父親,她是崇拜又敬重;對母親,她是心疼又……無語。她隨時可以回家的,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麼麵對讓自己失望透頂的母親,所以她在躲、在逃,可她是柳瓊,那個我認為無堅不摧的表姐。

勞動節的三天假期,我以為柳瓊至少會回家去看一眼,可是她也沒有。那三天假期正趕上我的父母到外地出差,我問她:“你不回家去看看?”

她沒有跳起來戳我的腦門,大吼:“小兔崽子,你是在攆我走嗎?”而是仍舊窩在被窩裏,問心無愧地大叫:“大過節的,我怎麼好意思把你一個人扔在家裏?”聲音理直氣壯得很。

“別用這種借口,我可承受不起。”我揶揄她,“好像你多偉大似的。”

柳瓊翻了一個身,嘿嘿地笑了一下,馬上又厲聲訓道:“少廢話,出去!”

柳瓊似乎絲毫不知道,她那不按常理出牌的分裂性格是會折磨死人的。另外……這是我的房間好嗎?但我不會跟她計較,在節日裏是會異常想念家人的,那種感覺,我想我該明白的,但這家夥掩飾的手段實在不算高明。

這種日子裏,我無意訓導柳瓊。我太了解柳瓊,所以任她放肆;她太了解我,所以任我犯傻。

我從地上拖起自己的髒校服,打算拿去洗,看到柳瓊的校服,也一起帶上。

衣服洗到一半的時候,我忽然聽到身後有些微窸窸窣窣的聲音,或許是風吹起了什麼,於是沒太把它當回事,繼續洗,還胡亂地哼起了歌。

“閉嘴吧!難聽死了!”

一道魔音從我的腦後傳來,嚇得我差點一頭紮進水盆裏。“會嚇死人的,柳瓊!”我轉過頭,看到倚著門框的柳瓊,“你是怎麼過來的?用‘飄’的?”我驚魂未定地吼著。

柳瓊好像沒聽懂,直挺挺地看我,愣了足足三秒,然後緩慢地低下頭。我也隨著她的動作低下頭,看到她光著腳,下意識地喊道:“地磚多涼啊!怎麼不穿鞋呢?你傻呀!”

柳瓊沒精打采地聳肩,有點抱歉又自嘲似的笑:“咦,我的鞋呢?”

她假裝自己不在乎那個家,可根本裝不像。

我在心底暗歎柳瓊的要強與倔強,正要勸她回家去看看,估計她的心裏就會舒服了。她幾乎整個人貼在門上,扭過臉,望著我,神情落寞:“哎,我有點想班路了。”

班路是柳瓊家的寵物狗,長得比老鼠還難看。

班路的形象映在我的腦中,我正想說些什麼,柳瓊已經走回去臥室了。這種慣於死撐的人,讓我說她什麼好呢?我拿她沒辦法,濕淋淋的手在褲子上粗魯地蹭了兩下,然後拿過手機來發信息給郝素,彙報了一下柳瓊的大概情況。可能是我沒有表達清楚,郝素抓住的重點居然是——柳瓊想班路!於是他去柳瓊家,把班路帶來了我家。

於是,現在就是柳瓊和班路一起住在我家。班路的性格特別像它的主人,總是一臉要死的驕傲,那模樣比我都矜貴。

此刻高貴狗狗的主人將校服上衣搭在頭上抵擋日光,我想要一起鑽到她的衣服下麵,卻被她狠狠地推了出來。

“太無情了!”被暴曬著的我大聲指責柳瓊。和她比起來,我覺得比較倒黴的人是我。至少她還有長衣長褲包裹住皮膚,而我直直地被曬著,又沒有塗防曬霜,估計這下要被曬黑了。

柳瓊不為所動,冷冷地掃我一眼:“熱死了!”

“曬死了!”我頂她一句。

聽到我這麼說,柳瓊幸災樂禍得快要翩翩起舞了。我無語地凝視著她:“柳瓊,每次對你好過之後,我都會後悔!很後悔!很後悔!”

柳瓊果斷地舉起上衣當鬥篷,還舞了起來:“你打我呀!你打我呀!”

“……”看到這一幕,我好想自行了斷。柳瓊,她根本就是一個禍害,這一刻,我終於明白了。

既然這樣,那就讓她像一個傻瓜似的在那兒跳吧,反正丟人的又不是我。

因為要到藝術樓去比賽,音樂教室又放不下太多的人,於是高二年級組和我們排著隊,從藝術樓橫穿半個操場,一直蜿蜒到食堂門口。除去兩個涼亭,這一路幾乎沒有遮陰的地方。大多數人叫苦不迭,個別心態好的同學竟然蹲在地上玩起了五子棋等令人匪夷所思的遊戲。

隊伍緩慢地向前移動,綺麗的雲美成少年拓落的眼線,讓人不得不感歎藍天真藍。

柳瓊自個兒美了一會兒就不跳了,隻是依舊將上衣罩在頭上,用鞋尖碰了碰我的鞋尖:“哎,郝素他們呢?”

見柳瓊主動向我搭訕,我瞪了她一眼,但話題涉及郝素,我又轉轉眼珠,四下看看——咦,他們居然膽大包天地和貝逸臣待在涼亭裏!

那兩個涼亭呢,排隊的同學是不可以過去坐的。涼亭有限,學生太多,為避免學生為爭搶待在涼亭裏麵的權益,繼而發生不文明的肢體衝突,老師早就囑咐過我們絕對不可以去。而現在,那兩個不知好歹的漂亮少年竟然待在那裏,他們附近的女生為了引起他們的注意,刻意吊起嗓子說話,嘻嘻哈哈地向涼亭裏麵偷瞄。

“渾蛋啊!”柳瓊不可思議地看著涼亭裏麵的兩個人,“你說他們兩個是不是渾蛋?”估計柳瓊是想要引起我的強烈共鳴。

“渾蛋……”我咀嚼著這兩個字。拋開郝素不說,貝逸臣讓女朋友曬在太陽下,自己跑去避陰,不大合適吧?就算不想拉著我一起觸犯規定,至少要和我一起被曬啊。一時間,小小的失望在心中騰起,我轉過頭,不去看貝逸臣。我想讓柳瓊也不要看向他們,背後忽然響起一本正經的《我隻在乎你》,那歌聲跑調得瘮人。我轉過身,看到唱歌者非常認真地唱著,自我陶醉得不得了。

我拚命忍著笑,看到湊到我身邊的柳瓊正目瞪口呆地看著涼亭裏的貝逸臣,下巴都要驚訝掉了,一臉疑惑地開口:“那家夥是怎麼被選進合唱隊的啊?”

半個操場的人都聽到了歌聲,所有人都驚訝得張大了嘴巴。身為女友,我著實不該嘲笑貝逸臣,可是……哈哈哈……

連還在上課的高三的學長學姐們都探出了頭,大概是覺得和貝逸臣待在一起太丟臉,郝素逃也似的跑來了我和柳瓊這邊。

“貝、貝逸臣瘋了?”我的節奏亂掉了。

郝素意味深長地看向自己絲毫不留戀的涼亭:“忘了提醒他吃藥,沒想到後果這麼嚴重!”

柳瓊冷哼一聲:“嘁,精神病嘛。”

每次提到貝逸臣,她都是這個語氣,每次都是!我討厭死了:“柳瓊,你!”

話音未落,班導師來了,她把貝逸臣帶走了……學習不好的貝逸臣在班導師眼中的存在感不強,說話沒什麼分量。郝素具有柳瓊一般“天兵天將”的素質,想了想,說:“我去跟老師解釋,說他今天忘吃藥了。”然後就去解救貝逸臣了。

柳瓊不樂意了,說:“人家都是英雄救美,你算個什麼啊?”

我想踢她一腳,都抬起了腿,這時候,整個隊伍向前移動,柳瓊瀟灑又陰險地一步跨出去,於是我一腳踢空,姿勢滑稽地僵立在了原地。

待我趕上柳瓊,她完全忘了自己剛才的陰險作風,神秘兮兮地湊近我——當然,她仍舊沒有把頭上的衣服分一些給我擋太陽。她說:“對了,郝素快過生日了,你知道不?”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就是六月一號!每年他過生日,我們都會跳一段拉丁舞。都好長時間沒練了,最近我和他可能要去練練。”

“哦。”我心想他們跳就跳唄,但很快就想起了外婆的生日會,“你說郝素的生日要……大操大辦?”

柳瓊覺得“大操大辦”這詞太粗俗,露出一臉鄙視:“你什麼意思?”

“我是想問,郝素的生日怎麼過?”

柳瓊體諒我的理解能力不強,沒有做過多地描述,隻說:“和外婆的差不多。”

哦,天啊!又來了!

“我也要去?”

“你說呢?親愛的。”柳瓊陰陽怪氣地對我說,表演得像一個唱戲的。聽她的語氣,我知道她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我去!我去!”我軟弱地投降。

郝素和貝逸臣很快就回來了,兩個人走在操場上,都穿著幹淨的校服,一個模樣冷冽,沉穩內斂,任周圍再喧囂,在他的眼中都隻是塵埃;一個眉清目秀,熱烈又孤僻。

他們真是漂亮的少年嗬!

青春總是漂亮的,我們頂著漂亮而純淨的麵孔,茫然地對著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

兩人沒有再去涼亭,而是排在了隊尾。

隊伍仍舊緩慢地向前移動,有老師過來整隊,我規矩地站到柳瓊前麵。不大一會兒,老師走遠,我明顯感覺到身後的隊伍輕微地躁動起來,但膽小怕事的我不敢回頭看,因為擔心老師來個回馬槍。我挺直腰杆看著站在我前麵的高二學長的後腦勺。柳瓊突然在我的腰上狠掐了一把,痛得我差點叫出聲來:“柳瓊,你要幹什麼?”

柳瓊雙手舉著上衣,白眼都要翻到天靈蓋上去了。“隊尾有一個人讓我告訴你,”她頓了頓,清了一下嗓子,受不了地繼續說,“‘我喜歡你’!”說完,她覺得自己快要嘔了。

我一驚,探出身子看向隊尾,隻見貝逸臣笑嘻嘻地瞅著我,右手在臉邊擺了一個V字。隨後,從隊尾開始一直往前的所有人都看向我。這話是從後麵一直傳過來的,原本隻有三四個人知道的事,現在幾乎全班都知道了。

之前,貝逸臣就向我表白過,但從這一刻開始,我覺得自己和他“名正言順”了。

臉紅一直蔓延到耳根,我假裝鎮定地撤回身子,隻覺得日光絢爛得讓人想暈。

這不是虛構的快樂,這證明曾與幸福打過照麵的人確實是我。

合唱比賽結束的第二天,我和郝素被學生會的人叫了去,說是被選進了學校編製的合唱團。這事搞得我和郝素莫名其妙,相覷了半天才反應過來,然後趕去指定地點與其他人會合。

事後我們才知道,和比賽這一說法比起來,校方更願意稱之為“精英選拔”。其實就是想挨個班級看一看,挑出一些看著順眼的學生來組成合唱團,然後去參加市裏的比賽。

我理解不了這種行為,如果換做我以前的學校,這事一定會由音樂老師隨便指定人員。不就搞個合唱比賽嘛,這也太鋪張浪費了。

“所以說,我跟你這種從小地方來的人不好溝通!這怎麼能叫作浪費呢?”柳瓊痛心疾首地看著我,“你懂什麼呀?你見過什麼呀?那小破地方……”

我任由柳瓊藐視:“嗯,我是從小地方來的,當初就不應該擠破腦袋回到B城。”

柳瓊對我謙卑的態度很滿意:“還行,雖然來自小地方,但你的素質還湊合。不過你長得這麼醜,又是怎麼被校領導選上的?”

柳瓊不恥下問的模樣激怒了我,我開始深呼吸再呼吸,終於忍住氣,怪聲怪氣地說:“嗯,我長得醜。”

就算長得不美,至少還算順眼吧?寬額頭、眼睛清晰分明、皮膚偏白,中長發紮著馬尾,幹幹淨淨,順眼,但普通;會對自己提問,會嘲諷自己,不卑不亢,心中有悲喜、有憐憫,渺若塵埃,但有極強的信念及正能量。

普通,美好。

[十二]

我和貝逸臣很少約會,因為與柳瓊、郝素的集體活動占據了我們放學後大半的悠閑時光。今天放學後,柳瓊和郝素為了周末要排練拉丁舞到外麵去借教室,所以我和貝逸臣得以單獨行動。

出了校門,我和貝逸臣一直往東麵走。由於沒有要去的地方,所以沿著馬路一直走,走到距離學校很遠的地方,覺得不會遇上老師之類的熟人,我們兩人拉起了手。

我該如何去描繪這個傍晚的溫和?這溫和沒有棱角,不用考慮房子、車子、票子、前途;這溫和無憂無慮,像是穿過我的頭發的那雙少年溫暖的手;這溫和不像日後的愛情那樣充滿危險,沒有頹廢、沮喪、氣憤來撕扯未來的藍圖。

“‘愛’這一命題盛大,與受難有關,與一切神靈有關。當自身無法負荷愛的重量的時候,隻得依靠神靈扶持。”這是成長路上的一道條幅,那畫麵太過複雜,我懶得看。

太陽緩緩西沉,最後一縷日光打在黛色的瓦片上,蒼穹高遠,看著落日,能夠明顯感覺到時間在流動。

沉默地走了一會兒,貝逸臣提起井靜芷:“你的朋友跟你要我的照片沒有?”

“沒有。”

“下次啊,你記得讓我挑照片,我知道哪張比較帥。”貝逸臣孩子氣地說。

我覺得無所謂:“你的每一張照片都很帥。”

貝逸臣很滿意這個答案,欣喜的神色溢於言表。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座城有名的護城河,我和貝逸臣沿著別人踏出來的小路走下去,坐在河邊吹風,腳邊泥土的紋路是地震波的形狀。“我們這兒地震過嗎?”我想知道。

“你不是B城人啊?”貝逸臣站起來,起勁兒地在泥土上走來走去。

“灰好大啊!”我讓貝逸臣停下來,他還算乖地坐回到了我身邊,我繼續告訴他,“我是B城人。”

貝逸臣用手指戳了戳下巴:“聽我爸說,在他小的時候,這裏地震過,但已經好多年啦。”

“哦,我也……”

還沒說完,我就被貝逸臣抱住了。我愣了一下,然後老老實實地被他抱著,隻是兩個人的動作過於莊嚴。隨後,不知道從哪裏突然跳出一個人來,那人用“哎喲哎喲,現在的孩子怎麼這樣”的眼神看我們。貝逸臣非常生氣地放開了我,沉默很久才說:“這個年代在小河邊約會真是傻啊。”

這是什麼意思?我擔心自己想歪,於是飛快地轉移話題:“你的數學作業怎麼總也做不完啊?總是被老師說。”

貝逸臣用“別那麼掃興”的眼神瞥我:“哎,來來來。”他將我的頭按到他的胸前,“聽得見嗎?”

年輕有力的心跳,咚咚咚地跳著。

我點頭:“能聽見心跳。”

“讓我聽聽你的?”貝逸臣意猶未盡地眨眨眼。

“那可不行。”我坐直了身子,下意識地擋住胸部。

貝逸臣壞壞地笑著,指指我裸色的雪紡紗衣:“好多扣子啊。”

我低下頭。

“從上麵係扣還是從下麵係扣?”

“這個扣子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是從上麵係還是從下麵係?”

“上麵。”

聽我這樣一說,貝逸臣又在壞笑。原本滿腔歡喜的我忽然覺得很悶,是他這種行為讓我覺得悶:“吃飯去吧?吃烤肉行不行?”

貝逸臣的神情消極,但他這樣回答了我“行”。隨後,走在我後麵的他突然說道:“你真是一個小孩啊。”

我嗆聲道:“像孩子的人是你吧?”

隨後,身後沒了聲音。

烤肉吃到一半,柳瓊和郝素加入我們。他們順利地借到了教室,隻是被餓壞了。

吃完飯,我們在烤肉店的門口分手。這裏距離我家不遠,坐車隻需要一站地,但我身邊的大小姐是不會選擇坐公交的,所以我決定走回去。

夜色漆黑,我的視線掃過一整片天空也沒有看到月亮。

“你慢點走啊!”柳瓊追上來,不滿地對我吼。

原來不自覺中,我走得很快。我慢下腳步,柳瓊反倒走得快了。

“你怎麼回事啊?”柳瓊憤怒地抱著胳膊瞅我,“你板著一張臉是什麼意思?誰得罪你了?”

沒誰得罪我,隻是我仍舊覺得心裏悶。

“你說話啊!”柳瓊用一根手指戳我的肩膀。

我深吸一口氣,緩解情緒:“發現了一些事情。”

“什麼?”

“我發現了一些事,”頓了頓,我接著說,“不太好的事。”

柳瓊警覺起來,眼裏盡是戒備的光。“和誰有關?”雖然在問,但她已經料到了,因為我還沒回答,她就說,“若是和貝逸臣有關的事兒,你別跟我說。”

不說就不說,我繞過柳瓊,繼續快速地向前走,又想起要等她,於是放慢了速度。她在我的身後安靜了一會兒,忽然衝到我的身邊,放下身段一般對我說:“你說吧,我聽著。”

我的心緒很亂,猶豫了一下,說:“我發現貝逸臣和我想得不太一樣……”

“我早就說過他不是一個靠譜的男生!”柳瓊的反應很激烈,隨後又突兀地補充道,“夏漁,我不想傷害你,可是我也保護不了你,所以你要保護好自己。貝逸臣這個人沒你想的那麼好,我告訴你。”

“但他也沒你想的那麼糟。”我亂了立場,立即替貝逸臣說起話來。

柳瓊一臉的恨鐵不成鋼,提起一口氣要訓我,又不知道為何忽然吐出一口氣,還算溫和地對我說:“分手吧,你們趁早分手吧。”

我發覺她的語氣溫和下來,以為她會安慰我,至少會說出一些溫暖的話,結果卻說出了這樣的句子,看來我真不該對她抱有什麼希望。

“貝逸臣他‘罪不至死’。”我堅定地反駁柳瓊。

多年後,我想起自己這句篤定的豪言,隻能傻傻地笑,因為我孤注一擲得太久,已經喪失了哭泣的資格。

我以為那是最堅強的力量,撫摸著它的脈絡就能平穩地度過整個青春期。我毫不懷疑它的能力,卻不明白其實青春是一封水做的信件,沒誰能夠將它正確地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