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之貳 素箋書(1 / 3)

上篇之貳 素箋書

[一]

我不是你的誰嗎?為什麼要將我放入括號之中?

真相帶來經久不息的疼痛。

時間是良藥,裏麵有太多的想要、太多的舍得、太多的不明白和太多的為什麼。

夢以外,目光柔軟,左右迷離。

逃不過日暮,是永遠走不出的十六七點。

迷霧之中,用雙手觸摸生活,誰不是這樣掙紮著過來的。

[二]

夜晚,月光從窗簾的縫隙晃進來,通過光線,隱約可以看到室內家具的輪廓和窗外輕微擺蕩的樹枝,所有的一切都在沉默。

身邊的柳瓊睡得很沉,我記著前一秒她還在叫“這麼小的床,都不夠班路睡”,下一秒就睡得無比香甜。她這個討人厭的本質估計一輩子都改不掉了。

我睡不著,不停地翻身,又擔心吵醒柳瓊而被罵,所以每一次翻身的動作都很糾結。我的腦海裏一片混亂,從外麵回來之後,我和柳瓊就再也沒有提起貝逸臣這個話題。

我對自己催眠:夏漁,今天放學後你哪兒都沒有去,放學鈴聲一響起,你就收拾好了書包,和柳瓊告了別,然後一個人走出教學樓,走出校門,過了馬路,直接回家,到家後你關好門,去看了一眼爸爸養的熱帶魚,然後開始著手寫作業。我這樣對自己說,可還是做不到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都沒有聽見。

我做不到——我的腦海中到處都是這四個字。此時的我才發現自己的意誌太薄弱了,什麼都承受不了,我太會難為自己了。

黑暗中,我翻來覆去想了很久,然後按亮了手機,白光晃眼,我的雙眼一時有點受不了。這時,正趕上柳瓊翻身,我以為她醒了,趕緊將手機塞到了枕頭下麵。不過,好在柳瓊沒有醒。過了不大一會兒,身邊傳來她均勻地呼吸聲,我悄悄地將手機抽出來,發了一條信息給郝素——你會和女朋友到小河邊約會嗎?

發送完畢,返回主頁麵,我才看到現在居然快要一點鍾了。郝素會把我當成精神病的吧?正這樣想著,郝素打了兩個問號回來。

我不打算回複。

又過了一會兒,郝素回信息問道:怎麼了?

我想了想,打了兩個字:沒事。他打電話過來,被我掛斷,我再次發信息給他:真的沒事。

第二天,在去做課間操的路上,郝素叫住了我:“昨天的信息是怎麼回事啊?”

我衝他微笑,希望他別再問這個事情。

“嗯?”郝素追問。

我發現今天他一點都不善解人意,於是揉揉太陽穴,撒謊道:“發錯了。”並且嘿嘿地傻笑,打算開溜。

“那可不像是發錯的。”郝素像是提前預知到我要逃跑似的,拉住了我的衣襟。他認真的態度讓我哭笑不得,但我真的不想再說這個。

“嗯?怎麼了?”郝素反複地詢問我。

我覺得心很累,於是投降,隻得撒謊道:“就是好奇。”

郝素懷疑地看著我,但他多聰明啊,一下子就猜到了,一副穩操勝券的樣子,問:“貝逸臣欺負你了?”

“沒有,沒有。”我忙擺手,真誠地看著郝素,以示自己話語裏的誠實。

“那是?”

“就是好奇,所以問問。”

郝素姑且相信了我,然後點點頭,繃著臉說:“偶爾也會去的。”

“會覺得那樣做很傻嗎?”

郝素思考了一下,說:“沒覺得。”

“那……”覺得郝素放鬆了警惕。

我不識好歹地問:“你會對女朋友的朋友,呃,女生朋友感到好奇嗎?”

郝素被我問得莫名其妙,但仍舊願意思考,片刻後看向我:“我不會,但有的男生大概會吧。”

我的智商在那一刻降為零,脫口而出:“那貝逸臣呢?”

郝素一瞬間就陰下臉,周身的空氣都要凝結似的:“夏漁,你是什麼意思?貝逸臣怎麼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手忙腳亂地解釋。

“你是哪個意思?夏漁,貝逸臣怎麼了?他做了什麼嗎?”郝素的雙手扣住我的肩膀,一臉緊張地問我,表情更加緊繃了。

“沒有。”我木然地衝郝素笑了一下,然後迅速掙脫開他的手,融入人群。

眼淚一直在眼裏打轉,不知為何,我卻不想哭。

麵對著貝逸臣,我的情緒並不崩潰,這大概就是他的魅力所在。我們約好了中午一起吃飯,結果因為他又沒完成數學作業,午休時間就被數學老師逮到辦公室去了。於是,我又恢複了一個人糾結、難過、胡思亂想的狀態。

其實我想要一個相對純淨的世界,沒有太多麻煩,也不用過多地思考。我不需要真相,也不想知道任何真相。你們說A就是A,你們說B就是B,至於答案到底是C還是D,我永遠也不會去深究。可是,我躲過了這一秒,注定逃不過下一分鍾,命運真是玄妙。

[三]

很久之前,班導師讓班上寫字好的同學每人寫一頁小楷,直到昨天我才知道,原來不隻是我們班,整個高一年組寫字好的同學都被要求寫了,但不是每一個人的字都會被選中,繼而貼在布告欄上被展覽。吃完午飯,我跑去布告欄那邊,想看看我的有沒有被選中。我在布告欄上找了半天也沒有看到自己的名字,都快要放棄了,視線掃到最底排的最後一位,那裏正是我的字。我站在原地想了想,然後翻出了手機。

今天天氣不太好,頭上是時而壓頂的烏雲,聊勝於無的雨正好有兩滴落在我的手機屏幕上。我用食指抹掉雨水後,調出相機,弓起身子準備對著麵前的布告欄拍照。等我好容易擺好姿勢、對好焦,一隻手毫不留情地奪走了我的手機。

我被嚇了一跳,轉過頭:“柳瓊,你要幹嗎?”我站直身子,看到柳瓊正在衝我翻白眼。

“我還要問‘你要幹嗎’呢!”柳瓊吊著嗓子說。

我有點生氣,指向布告欄:“我在拍照,你不是看見了?”

柳瓊用不屑的眼神將布告欄掃了一遍,好像在打量一片發了黴的麵包,最後視線定格,很顯然是看到了我的名字:“你拍這個做什麼?難道你要打印出來貼在臥室牆上,每天進行自我膜拜,還是打算發到博客上去?”我還沒來得及接話,柳瓊又說,“蠢死了,這種行為實在是太蠢了,歐陽夏漁!”

“發什麼發啊!”我無力地解釋,“我是打算拍下來,給我媽媽發過去。”

小楷被貼在布告欄上被全校的同學賞閱,我覺得這是一樁值得人驕傲的事,所以想要父母都知道。最近,父母每天都回家很晚,總是在應酬,在為生活努力。我隻是想讓他們知道,我也在努力地生活著。

“你好意思把這個傳給小姨?”柳瓊睜圓了眼睛,指著布告欄底部那一頁隨風搖擺的紙,幾乎尖叫著說,“你是想讓小姨知道你是這裏的人中寫得最爛的那個?”

柳瓊的這些話打消了我所有的積極性。她的性格粗陋原始,貌似豐沛的熱帶雨林,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及殺傷力,簡單直接,直戳重點,逼迫人沉默,迫使人反思。

她很少拐彎抹角地讓人去直視自己所有的不自知,於是我開始反思。

結果,我很不幸地想起柳瓊對我的所有攻擊,發現她總是能夠輕巧又精妙地擊中我的種種小缺點,不費吹灰之力地使我跌進難堪的境地。這是柳瓊的本事,而我向來都是無處遁逃的。

我想到這兒,為自己感到不幸的同時打算要回手機:“把手機還給我。”

“嘁!”柳瓊一哼,歪著頭,把我的手機拿在手裏掂了掂,準備遞給我,又忽然停下了動作,斟酌一下,問出口,“昨天……貝逸臣欺負你了?”

提到貝逸臣,我的心情忽然一沉:“沒有。”說著,我接過了自己的手機。

“那你幹嗎是這副表情?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你整個人一直別扭著,你自己沒有感覺到嗎?”柳瓊不讚同地看著我。

“我……”我隻覺得整個人有點僵硬。

“他真的沒有欺負你?”

“沒有。”我轉臉看向操場,發現因為陰天的緣故,操場的人很少。

“你確定?”

“我確定。”我轉臉回來。

“你確定你確定?”柳瓊在懷疑。

我有點不耐煩了:“我確定!再說,他能怎樣欺負我啊?難不成他會打我一頓?”

柳瓊啞然地張著嘴巴,不可思議地說:“歐陽夏漁,你怎麼像小孩似的缺心眼啊?”

“你才像小孩!”我說完,然後對上柳瓊戴了黑色美瞳的眼睛,看見她的瞳孔大得出奇,好像嵌著假眼珠,“你戴這個東西幹什麼?難看死了。”

柳瓊絲毫不為此感到自卑,反而故意對我瞪眼睛:“比你的硬筆書法好看!”語氣那叫一個趾高氣昂。

難得柳瓊肯拐彎抹角地挖苦人,我真是要感謝她沒有說——就你那硬筆書法,連班路都寫得出來。

我被柳瓊訓了一通,覺得心裏舒服了一些。想到這兒,我發現了自己的受虐傾向,但又不想處於劣勢,於是自討苦吃地問柳瓊:“你什麼時候帶班路回家啊?你還要不要回去了?”

然後,我靜靜地等著柳瓊發瘋。她起了架勢,卻又收了氣勢,看著我的身後,露出詫異的表情,自顧自地喃喃低語:“柴書雪?”然後蹙眉,表情變得狠毒。

“柴書雪?”我很懵地用柳瓊的語氣重複,正要轉身看,卻被柳瓊一把拽住:“你回教室去!”然後她用身體撞開了我。

“要下雨了!”我無厘頭地說道,隨後倏地想起,柴書雪這個名字我應該熟悉。一瞬間,好像有生化武器在向我逼近一般,嚇得我的汗毛全都豎立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害怕,可就是抖得快要心髒驟停一般。我飛快地轉身眺望,卻發現距離太遠,什麼都看不清楚,隻知道那女孩又瘦又高,身上的校服是外校的。

上課的預備鈴聲就是在這時候響起的,銀白的天際線就是在這時候被黑雲壓過的,看來馬上就要落大雨了。我好想衝過去看看柴書雪長什麼樣子,要她對我進行自我介紹一下,但是我不可能那樣做。我疑慮重重地隨著人流走進教學樓,人群中忽地響起一個聲音,是在叫我:“夏漁!”

我打了一個激靈,暗自責怪自己太緊張了,戰栗過後才分辨出來那是一個男聲。我嘲笑自己,柴書雪怎麼會來找我,我們之間又沒有仇。再說,她大概都不知道有我這個人的存在吧。我站定,四處搜尋聲音的主人。

“夏漁!”郝素從人流中揮手過來,“柳瓊呢?”

“柳瓊在假山那邊,就是布告欄旁邊的那個假山。”我如實稟報。

“嗯。”郝素點點頭,“你回教室吧。”

我領了命,想要上樓,又停住:“郝素!”我折返到郝素的身邊,不知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那個……柴書雪來了。”

“柴書雪?”郝素的表情忽然沉下來,還蹙著眉,與柳瓊的反應如出一轍。

郝素是那種可以讓所有艱難的決定都變得風輕雲淡的人,所以當在他的臉上出現那種表情的時候,我又打了一個寒戰。

“夏漁?”郝素喚我。

“嗯?”

“貝逸臣呢?”郝素問道。

“貝逸臣?”我想了一下,“他昨天的數學作業又沒寫完,被數學老師逮到辦公室去了,這會兒估計還在那兒呢——這事你不知道嗎?”貝逸臣可是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兒被數學老師帶走的。

“哦,對。”郝素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眼神失焦再聚焦,接著道,“我去找柳瓊了。”

可我覺得其實他想說的是“我去找柴書雪了”。

當我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外麵終於下起了雨,雨水滴答滴答地持續著,像時鍾一樣毫不吝嗇、循序漸進地戳向下一個時辰。

睡在泥土中的雜草馬上就要開花。

一個下午都沒有人跟我提起柴書雪,柳瓊沒有,郝素也沒有。我不知道這個女生的存在對我來說會有什麼影響,隻知道提起柴書雪,柳瓊和郝素都對我躲躲閃閃的,而貝逸臣給我的答案是——他們的朋友吧。

這不符合邏輯。

到了第四節課,一直壓抑在胸口的探知欲全麵爆發,我終於忍不住背叛了郝素,給柳瓊寫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柴書雪是誰啊?為了證明自己的不在乎,為了掩飾自己的小心思、小心眼,我還特意在問號後麵加了一個疑惑的表情。

我拜托貝逸臣把紙條遞出去,紙條很快就被傳了回來。貝逸臣親自將紙條塞到我的手裏,我將化學書立起來,遮住老師的視線,然後迫不及待,又動作遲緩、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紙條。那一瞬間,我的呼吸快要停止了。

我討厭麵對任何真相。

我問柳瓊“柴書雪是誰”,紙條經由貝逸臣的手傳遞;柳瓊告訴我“柴書雪是誰”,紙條同樣經過貝逸臣的手。

我打開紙條,上麵柳瓊的字很醜,但她用高檔鋼筆寫出來的字,我還是認得的,上麵寫著:貝逸臣的前任女朋友。

曾經,貝逸臣用不認識柴書雪的語氣對我說“他們的朋友吧”。原來他在騙我,原來柴書雪是他觸碰到回憶就會被想起的前任女朋友。

[四]

日暮,本該天光無限,黑暗卻為虎作倀,鋪天蓋地而來。我像一個專業不精、口齒不清的蹩腳主持,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嘉賓出彩。成年以後,每一次想起自己第一次麵對欺騙時的撕心裂肺,心裏已經沒有疼痛,隻有感激。所有的痛都在還原生活的本來麵貌,越早認識越好。而在年少的當時,當悲傷嘯聚成群,砌成雪埃,張開眼隻看得見黑暗,以為全世界都結束了。

尚算溫和的天光裏,我仿佛看見置身於極地的自己被撕開一道疤,裏麵有從皮滲到骨的怨,攪亂千百個日暮,這是我長達七年的百憂之源。

苦難生生滅滅,寂滅為樂,將人步步帶向成長的浪潮之中,覆水難收的是這讓人沉默的年輕。

成長不應該是一件悲情的事,隻是你在那時候不夠堅定、不夠勇敢,更不清楚“是”與“不是”的轉瞬即逝。

青春永不過時。

[五]

我不知道該怎樣排解自己的情緒,不能跟別人說,一個人又無法消化。我不敢哭,因為怕被人問為什麼。放了學,我收拾好書包,丟下柳瓊,一個人用女皇一般淩厲的氣勢衝出了校園。

我一路飛跑回家,然後跌坐在樓下的小花壇邊。花壇的邊緣種著一圈串紅,它們含苞待放,像一個個戴著圓明帽、排列整齊的士兵。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可還是覺得喘不過氣。於是使勁兒捏了自己一把,才覺得好受了一些,可喉嚨還是堵得慌。

我該怎麼辦?我可以做些什麼?我的腦袋裏亂成一鍋粥,理不清楚思路,也找不到可以理清思路的線頭。

我揚起頭,看到烏雲拖著巨大的陰影遮住天幕,陰天催促著夜色提前到來。我這才想起來之前下過雨,之前麻木的神經這才感覺到自己的校裙濕掉了,被丟在一邊的書包也濕了。我懊惱地站起來,拽過書包,在裏麵翻了一通,發現部分書本也濕了。我好想發火,好想大聲尖叫。

“歐陽夏漁,你跑那麼快做什麼?”

柳瓊人還沒到,聲音卻先到。她單肩挎著書包,步子很大,帥氣地走進院子,看到我傻站在門口,以為我忘了帶鑰匙。她似乎心情很好,沒有責罵我,反而說:“沒帶就沒帶吧,咱倆去郝素家。快點走,馬上又要下雨了。”

我站著不動。

柳瓊明顯要發火,但她忽然又不打算發火了,而是伸手拍額:“對了,你等著。”說著拉開書包的拉鏈,拿出手機,翻了翻,遞給我,“你的那頁小楷被我拍下來了,你的手機太低端,照相功能根本不行,還是我的手機好,你看看照得多清楚,連逗號都被照得非常清晰。你把這個拿給小姨看吧。怎麼樣?我很好吧?你不要太感激我……”

或許柳瓊還想說些什麼,但我突然號啕大哭著抱住了她。這讓她很是震驚,結結巴巴地問道:“夏漁,你、你怎麼了?”

我太委屈了。

不至於恐慌,不至於絕望,沒有詞組能準確地來形容那種心情。要麼純白,要麼墨黑,我感受到的卻是灰。

柳瓊要給我壓壓驚,讓我換下濕掉的校裙,穿了一條深色的小腳褲,上身仍舊是校服短袖,然後我被她帶去郝素家。

郝素家是三層紅磚房,後院有大楊樹,門前有小花壇,花壇周圍是千篇一律的一串“衛兵”,而且居然和我家在同一個小區。不過據柳瓊說,隻有天氣不好的時候郝素才會來這裏住,平時他都會到父母那邊的高級小區去。他喜歡高層建築,喜歡待在雲裏的感覺。

沿著鵝卵石的小路走到郝素家的門口,看到奢華低調的對開門,我隱約猜到了什麼。我們被郝素邀請進門,那裏麵果然是一座“宮殿”,很容易讓人想起那個淩駕於雲頂的私人會所。

柳瓊顯然對這裏很熟悉,進了門就撇下我,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郝素把我擋在門口,盯著我紅通通的眼睛,蹙眉,隨即舒展眉頭,笑了起來:“你又不是第一次被你那個精神病表姐欺負,幹嗎要哭?”

他誤會了。

他在用對孩子說話的語氣跟我講話,輕柔的眼神看著我幽怨的瞳孔。我望著一臉大人模樣的郝素,眼淚瞬間再度湧上來,根本無能自控。

我的額頭不斷滲出汗,感到一陣陣心悸傳來,身上起了好幾遍雞皮疙瘩,我突然想到“哭死”兩個字,人說不定真的有這種死去的可能。在還不明白哀莫大過心死,在不知道正在老去時,大多數人會認命“一輩子都隻能這樣了”的年紀,以為太多的事是天大的事。

聽到我的哭聲,柳瓊跑來門口,開始時還耐心地哄我,沒過多久就急了,一把將我推到郝素懷裏,受夠了似的大叫道:“我不要了,這麼丟人的妹妹給你了!”

她的這一舉動搞得郝素手足無措,可我卻被推“醒”了,借著郝素的臂力緩緩地站穩,隨後從表情不自然的他的手裏抽出紙巾擦鼻子。這時候,柳瓊已經開始向他講述事情的前因後果了。郝素有一瞬間的錯愕,隨即率先發飆:“你告訴她幹嗎啊?之前我那麼努力地避免讓她知道,現在一下子就被你搞砸了!”

柳瓊低著頭不吭聲,郝素一定猜測她在悔悟,所以當她下一秒喊起來時,他還被嚇了一跳:“知道了能怎樣啊?早晚她都會知道的,不是嗎?郝素,你跟我吼什麼?”我就說嘛,她擁有不按照常理出牌的性格。

郝素沒有吼,他永遠都不會吼,隻是比平時說話的聲音大了一些:“沒錯,這種事她早晚都會知道,但不是用這種方式!之前你不是也沒告訴她嗎?你今天怎麼了?”

柳瓊氣得睜大眼睛:“之前她沒問過我……咦?”叉著腰的柳瓊放下手,琢磨了一番,問道,“之前她問過你?”

郝素垂眼,點頭:“我沒說。首先,我覺得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隻要我們可以保證夏漁不受傷就好了;另外,就算要說,也要由貝逸臣親口說,或者是我們一點點地滲透著說。夏漁根本沒有準備,你這麼突然地告訴她……”

柳瓊表示讚同郝素的說法,但是——沒錯,每次柳瓊示弱,都會有一個“但是”來轉折——但雖然柳瓊難得地露出信服的表情,但是神情立馬轉成了不屑,憤憤地說:“這算什麼事啊?這種事值得哭嗎?郝素,就拿你來說吧,你之前有過那麼多女朋友,要是你現在的小女友知道她們的存在,會哭嗎?”

“扯上我幹什麼?”郝素小聲嘟囔道。

“會嗎?”柳瓊趕盡殺絕一般追問。

“……不會。”郝素的士氣很弱。

“所以啊,為這種事兒哭值得嗎?有必要嗎?有意義嗎?這種事很難理解嗎?無法接受嗎?”

柳瓊最後這句話應該是對我說的,可是我身旁的兩個人似乎已經忘了我的存在,隻讓我傻傻地站著。我聽到柳瓊非常沒心肝地問郝素:“冰箱裏怎麼什麼都沒有?晚上我們吃什麼?”

郝素耐心地答道:“這邊一直沒人住,平時都是斷電的,怎麼用冰箱?”

這家長裏短的對話讓我走神,當我緩過神時,兩個人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爭論。

“夏漁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怎麼就一定認為是她小心眼呢?”

“不然呢?她哭成這樣是為了什麼?”

“我不知道,但現在的男朋友以前有過女朋友這種事兒,夏漁是一定可以理解的。”

“理解還哭?”

眼看著話題即將朝著無限循環的方向發展,我不得不開口,輕咳一下,打斷兩個人:“我之前問過貝逸臣,柴書雪是誰。”

兩個人互望一眼,然後一起看向我,等著我的下文。

“貝逸臣說……”我深呼吸,壓下喉嚨裏的哽咽聲,“他說柴書雪是你們兩個的朋友。”對於當時的情景,我還記憶猶新。

兩個人同時蹙眉,又互望一眼。

“柴書雪的身高體重三圍是多少、星座血型是什麼、瓜子臉還是圓臉,喜歡紮馬尾還是喜歡披頭發、理科成績好還是文科成績好,父母是做什麼的、家裏養沒養寵物,在哪所學校讀書、班導師姓什麼,這些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真的一點都沒有。我不在乎她的一切,可是我受不了……貝逸臣他騙我。”我還算平靜地說完這段話。

貝逸臣說,柴書雪是他們的朋友。

郝素說,柴書雪那是過去的事了。

柳瓊說,柴書雪是貝逸臣的前任女友。

我明白他們都想保護我,可對貝逸臣的行為,我仍舊覺得失望透頂。如果由他來告訴我真相,我不會像現在這樣難過。他不夠了解我,可能是對我沒信心、沒把握,所以才會選擇對我說謊。他認為我是哪種人?為什麼要低估我?

“貝逸臣他大概隻是為了顧及你的情緒,你幾乎是直線型思維,所以……”

“我們不用他來照顧!”柳瓊用高於郝素三倍地聲調,高聲拒絕讓他說話。“歐陽夏漁,”她轉向我,起哄似的,“如果離開貝逸臣,你死不了,那就趕緊跟他分手!”

我震怒地看著柳瓊:“你……”

“我早就告訴過你,貝逸臣的品質不行、個性又差,沒能力、沒誌向!你跟著這種人是不會有出息的!”柳瓊篤信自己講的是真理。

“你什麼意思?”郝素衝過來,擋在我的前麵,“貝逸臣是有很多缺點,但他哪有那麼差?幹嗎要人家兩人分手?”

柳瓊一揮手,表示憤怒:“去他的吧!貝逸臣怎麼樣,跟我沒關係!我是擔心夏漁受到傷害!”

“你擔心?你要是真的擔心,那就盡力去保護她啊!她那麼喜歡貝逸臣,你怎麼能忍心逼他們分開?你以為,要是兩人分開了,貝逸臣就會跟你在一起嗎?”

世界很安靜,我甚至聽到郝素想要收回這句話的心中呐喊。柳瓊怔住了,也許這句話刺痛了她的耳膜,讓她的臉色迅速難看起來。她的眼神從憤怒、失望到悲戚,她半張著嘴,嘴唇微微顫動著,最後連身體也逐漸顫抖起來。

“郝素、郝素、郝素……”柳瓊在忍,卻仍舊滿臉淚水,“我跟你認識十年,沒想到在你的眼裏,我居然是這種小人。”

“小人”兩個字幾乎是柳瓊咬在舌尖上說的,她的臉色煞白,眼裏似充了血。她咬咬嘴唇,轉身衝出了門,在那前一秒,在她的下巴上串連成水流的淚滴到了地板上。

請諒我腦子不夠清晰,我找不到自己的立場,隻是愣愣地轉頭看著郝素,說了一個字:“追!”

[六]

原本我隻想解決貝逸臣對我撒謊的問題,卻意外地牽扯出一場風波。

在我之前,甚至是在柴書雪之前,貝逸臣被柳瓊喜歡著。

“雖然是朋友,但他非常不喜歡柳瓊的性格,所以一直拒絕。你也知道,貝逸臣很孩子氣,柳瓊又是那種性格,所以兩人做不成戀人,做朋友也總是針鋒相對。柴書雪也是我們的朋友,兩個女孩本來就不和,貝逸臣又偏偏選了柴書雪。那之後,柳瓊就有點極端,總是各種詆毀貝逸臣,攻擊柴書雪。這一次,我以為她也……可是我忘了,她對你有多好,不像對待柴書雪那樣,她是真的擔心你受到傷害。這次,我是真的傷到了她。”

這一刻,那句“除了你,還有誰想害死貝逸……”有了很好的解釋。我不覺得心碎,反而很平靜。現在,我覺得郝素很心碎。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追上我那個瘋狂流淚的表姐,隻是看到此刻的他非常低落。我估計他就算追上了,也是被柳瓊罵了一個字“滾”。

初中時,我那驕傲的表姐情竇初開,可一開就開在了貝逸臣的身上。他們本身是朋友,而她自己算是屈尊喜歡他,堅信這事一定水到渠成,以為隨便表個白,兩個人就可以在一起了。可她沒想到居然被人拒絕了,這還了得?隨後的初中升高中,貝逸臣鬼鬼祟祟地和柴書雪一起報了位於郊區的精誠中學,這事她是最後一個知道的,這還了得?緊接著,她討厭的柴書雪成為貝逸臣的女朋友,這還了得?

於是,柳瓊就來了一個“一哭二鬧三上吊”,鬧到最後,她大概都忘了自己為什麼要“鬧”了。人,她是已不再喜歡了,但“鬧”卻成了某種習慣。

她“鬧”習慣了,哪怕貝逸臣的女朋友由柴書雪換成了我,仍舊在各種詆毀貝逸臣。她不會傷害我,我非常堅信這一點,隻是我對她喜歡過貝逸臣這件事感到意外。

“我覺得貝逸臣和柴書雪的事,你還是親自去問貝逸臣比較好。”郝素說。

“我明白。”

時間寂靜而緩慢地流動,郝素忽然望著前方,沉默了,眼神沒有焦點,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知道了不少事後,委屈和憤怒都減少很多。貝逸臣為什麼要撒謊,問問不就知道了?

“唉,”不知道郝素在喊我,還是在歎氣,我轉臉過去,他說,“柳瓊啊,是很少哭的。”

我點頭,這一點我當然知道,於是等著他的下文,他卻似乎再也沒了說話的欲望。我等了大概兩分鍾,正欲起身告辭,他忽然說:“剛才除去你的原因,我認為柳瓊還在喜歡貝逸臣,所以很生氣,很生氣,可是為什麼?”郝素側過身子問我,滿臉的困惑與鄭重。

此刻的我邏輯清晰,根本無須思考,吐口而出:“你喜歡她唄。”

聽到我的話,郝素翻了翻眼睛。我猜他是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友,讓他自己尋思去吧,我回家了。

出門之前,郝素囑咐我要帶吃的回家,還要我勸勸柳瓊。

回家的一路上,我的心情都很忐忑。柳瓊住在我家,有時候真的希望她快點回家去,她太煩了,可這時候我卻好擔心她已經拖著行李、抱著班路離開了。

等我回到家,好消息是她沒有走,壞消息是她不吃我買的東西,不看我,也不理我。

本來我才是痛哭流涕,應該被圍住關照的那個,現在變成這種格局,卻也挺有意思的。

天黑後的蒼穹逐漸變亮,黛藍色裏似乎還有耀眼的白光,看來明天的好天氣有指望了。

[七]

第二天的數學課,老師讓貝逸臣回答問題。沒想到貝逸臣嗤地笑了一聲,聲音很冷,隨即將手中的筆摔出去,然後慢慢悠悠、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看著老師,眼神裏透著清澈和無辜,隻是他的行為所表達的情緒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貝逸臣學不好數學,總是不交作業,也就總是被老師罰。他呢,卻完全沒有悔改的意思。說他在與數學老師作對,那有點冤枉他,因為數學老師的命令,他雖不服、不忿,但都聽;說他沒與老師作對,但他的行為實在令人費解。

老師讓貝逸臣回答問題,班上的人都知道他是回答不出來的,老師當然也清楚,可她還是叫了他的名字,並且擺出了一副“你回答不出來,我就不繼續講課”的架勢。貝逸臣看出了這層意思,於是聳肩冷哼,站得筆直,不在乎這種威脅。

教室裏很靜,偶爾有翻動書頁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製造的咳嗽聲。一時間,風很靜,雲很靜,空氣很靜,呼吸也很靜。

這種狀態要持續多久,全看老師心情,這種情況我在以前的學校也遇上過。於是,我完全置身事外,找出了英語書,開始背下午要考的單詞。

要我在這種事情上陪著他們浪費時間,最不劃算了。

時間過去十分鍾,或許更久,靜悄悄的教室漸漸躁動起來。惜時如金的幾個尖子生開始對老師的做法感到不滿,小聲抱怨著:“你跟他置氣,耽誤的卻是我們的時間!”

老師轉轉眼珠,沉默,沉默,還是沉默。

教室裏不滿的聲音越來越多,連郝素都不耐煩了。老師幹脆低下頭看教案,不理會這些聲音。

貝逸臣不知道想通了什麼,有點著急了,於是踢了一下我的椅子。“等於多少啊?”他問我答案。

我別過臉,將椅子向前挪了挪,繼續背單詞。

“問誰呢?”

隨著聲音的響起,我知道老師抬起了頭。我的英語書還立在桌上,但我沒有撤下它,因為我有把握貝逸臣是不會將我交代出去的,所以老師自然不會注意到我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