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之貳 素箋書(2 / 3)

我肆無忌憚背著單詞,但不專注。身後傳來椅子挪動的聲音,想必是貝逸臣換了一個姿勢。

“歐陽夏漁。”

貝逸臣的普通話真是標準又動聽。我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音似銀針刺進靈魂,下意識地站了起來,是憤怒讓我這樣做的,老師並沒有。立在桌上的英語書脊啪的一下跌到桌上,尖銳的聲音在教室裏蕩出回聲,回聲過後是一片詭譎的寂靜。

老師頗為驚訝地看著我,似乎理解不了教室裏為什麼會忽然靜到這種程度,同時以為我因緊張誤會了什麼。“夏漁,”她停頓了一下,向教室裏麵觀察一番,確定不會有什麼突發情況之後才說,“你坐下。”

我有點失去理智,於是轉過頭瞪著貝逸臣,他也看著我,露出詢問的眼神。我沒想到他居然是這種眼神!難道應該是這種眼神?

他沒完沒了地讓我失望。

我坐下去,低下頭,兩滴滾熱的淚滑落到校裙上,那裏麵分明包含了“悲哀”兩個字。我不想承認,固執地認為這是錯覺,隻是錯覺。

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都覺得原諒不應該是我對貝逸臣做的事,因為我固執地要自己去相信他沒有錯,他的行為都是無心的。此時的我還不明白,不管有心還是無心,那都是傷害。

[八]

午休時間,我沒有按照約定去幫郝素勸說柳瓊,而是直接跑去了學校後麵一條街的菜市場。我在那裏買了十枚雞蛋,捧著它們到學校門口賣雞蛋餅的攤位,在那個賣餅的阿姨忙完之後,湊上前,請求她幫忙把雞蛋攤成荷包蛋。阿姨聽了我的無理要求,瞬間拉下臉,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可她還是答應了我,盡管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答應下來。她臉色陰沉地完成了十個荷包蛋,周身怨氣繚繞。直到結束後,我買了一個超大的雞蛋餅,她的臉色才恢複了正常。不管怎麼說,她真是一個好人。

我拎著一袋荷包蛋回到教室,不顧教室裏麵同學的詫異眼光,徑自將十個荷包蛋擺在貝逸臣的桌麵上,然後帶著我的雞蛋餅到足球場邊的觀禮台上去吃了。

我咬著雞蛋餅,固執地認為在貝逸臣的桌上放了他不喜歡的荷包蛋就是對他的報複。我機械地吃著,一會兒想起貝逸臣,一會兒想起柴書雪,一會兒想起柳瓊,一會兒又想起郝素。可能是我的小心髒裏裝了不少事,鼻腔忍不住一陣酸痛。我不想怪自己矯情,我也隻不過是一個看到傷感美句就會被感動得一塌糊塗的小女生。我有哭泣的權利,也太會原諒自己。

難過的情緒堵在心口,連雞蛋餅都不想再吃,手邊又沒有垃圾桶,所以我隻好把塑料袋折了口,拿在手上。待我完成這一係列動作後,再抬起頭就看到貝逸臣從操場的側邊走過來。看到我在看他,他喊了我的名字:“夏漁!”

他三兩步就跨完了十幾級台階,大大咧咧地坐在我的身邊,問道:“上午你怎麼了?生氣了嗎?”

我閉上眼,偷偷地調整紊亂的呼吸,心中某些塌陷的地方此刻又不幸地發生了“地震”,眼看著馬上就要成了一片廢墟。於是在它徹底崩潰之前,我得對它進行修補、拯救。

“閉眼睛幹嗎?許願哪?”貝逸臣扯了一下我的衣袖。

我霍地睜開眼睛,笑嘻嘻的他被嚇了一大跳。

“你幹嗎呀?”他問我。

我想和他吵架,可又矛盾地不願與人起爭執,隻好不說話,努力保持沉默。

可能是我的表情過於冰冷,貝逸臣的表情也沉下去。他思考了一番,隨後有點討好我似的重新找了話題:“哎,夏漁,今天郝素有點奇怪,你知道他怎麼了嗎?”

聽到這一句話,我的腦子還轉不過彎去想郝素,反而想起了自己之前做的缺德事。看到貝逸臣還可以這樣暢快地嘮起“家常”,看來他還沒有回教室看到那十個荷包蛋。我永遠記得他看到荷包蛋時無奈、厭惡、覺得這世界真是不理想的反應。我想知道當他看到自己的桌子上放著十個荷包蛋的時候,他會不會直接把桌子扔到窗外去?呃,這種少爺說不定會無理地要求校工幫他清理桌子,搞不好還會把家裏的保姆大嬸找來。

那就先讓他去看看那十個荷包蛋好了,要是他被惡心到了、不開心了,那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於是,我把手中剩下的雞蛋餅遞給他:“你幫我把它扔了,然後回教室吧,我隨後就回去。”

貝逸臣像個孩子被委托了重任似的,高高興興地領了命,那副蒙在鼓裏的漂亮模樣讓人有點心疼。

貝逸臣剛站起來,柳瓊就出現在了操場側麵。她飛快地向這邊走來,也是三兩步就跨上了台階,於是就在過道與貝逸臣“狹路相逢”了。我以為會是兩個人對峙一番,然後貝逸臣主動讓開,結果卻是柳瓊難得乖巧又很不服氣似的讓開了路,也沒說什麼廢話。我不覺得納悶兒,因為柳瓊肯定會想起我知道她以前喜歡過貝逸臣的事兒,麵對這種場麵,她一定會覺得尷尬。

柳瓊走來我這邊,站在那兒,我也不知道她要幹嗎。我目送著貝逸臣離開,看著看著就忘了自己的身邊還站著柳瓊。所以當貝逸臣走遠,柳瓊用超大的嗓門吼我的時候,我被嚇得差點魂飛魄散。

“你缺心眼是不是?歐陽夏漁!”

我拍了拍晃晃嗡嗡作響的腦袋,仰頭看柳瓊,她卻一屁股坐了下來,於是我不得不調低視線:“怎麼了?”

“貝逸臣桌子上的荷包蛋是不是你放的?你是不是傻啊?你以為自己是在報複他嗎?歐陽夏漁,你有沒有腦子啊?”柳瓊扯了一下我的胳膊,讓我看著她,“你想沒有想過,如果那種場麵被班導師看到了,那會怎樣?要是她知道了,一定會讓你找家長的,你想死嗎?”

我不想死,隻是沒考慮那麼多,其實我不敢、也不想闖禍的。於是我開始害怕,看到我臉上的畏懼表情時,柳瓊恨鐵不成鋼地罵我:“蠢死了!”

“我……現在就回去收拾!”我跳起來,急急忙忙就想往回走。柳瓊抬起左腿搭在前麵座位的靠背上,攔住我:“蠢貨!我已經收拾幹淨了!”

我在原地沉默數秒,然後作勢要擁抱柳瓊,可她嚴厲地拒絕了我:“離我遠點!你身上有一股地溝油的味兒!”

我苦笑,再苦笑,看著柳瓊心情還不算太差,順勢說:“你別生郝素的氣了,他不是故意……”

“你把嘴給我閉上!”她說得一字一句、抑揚頓挫,我隻好乖乖地閉上了嘴。

我偷瞄柳瓊的側臉,隻見她抿著嘴,碎發在耳側翻飛。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原來她的睫毛很長、很濃密,並且自然上翹,眉毛長得也很好,隨便修修就很好看。也就是說,她的長相完全沒缺點。

我剛剛心生自卑,柳瓊就看向我:“幹嗎擺出一副呆傻的樣子?”

她的話一出口我不自卑了,就算人長得再美,也架不住被嘴巴毀。

“我隻是嘴巴毒一點,等你以後接觸的人多了,就會知道我這樣的人才是好人,壞心眼的人永遠不會說難聽的話。你記著,那些人才是人間高手,你對付不了的,連我也不行。”

我還沒接觸太多人,但我知道自己有必要記住這句話。我正努力地記著,柳瓊卻開始對我在貝逸臣的桌子上放荷包蛋這件事進行全方位表述,最後說:“你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找他吵架?搞那些小動作除了證明你自己蠢之外,其實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當然,你可能不太介意做一個蠢貨,可我覺得跟你這樣的家夥做親戚特別丟臉。所以,為了可憐你的表姐,也就是我,請你靈通一點。”

“……好、好吧。”

一時間,我的心裏充滿天真與愚蠢兩種滋味。怒己不爭的同時我又在想,當柳瓊說自己“可憐”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態。在洞悉他人品行方麵,我不是特別遲鈍,但在麵對著柳瓊時,我總覺得識人不清。

[九]

下午第一節課就要考英語單詞,我又在外麵耽誤了太多時間,於是站起來,對柳瓊說:“我要回去背單詞了。”

柳瓊藐視我,撇嘴道:“像你多愛學習似的。”說完也站了起來。

“至少比你強。”我走在前麵,本想學著柳瓊的樣子冷哼一下,又發現自己貌似學不來。柳瓊的哼是從骨子裏的傲慢提煉出來的,可我哪有。

然後,走在後麵的柳瓊惡作劇地推了一下我的後背,又“好心”地拽住了我。所以我隻是被這惡作劇嚇了一下,如果她下狠手,我將跌倒在她的手下。

“柳瓊,有時我常常在想自己上輩子到底做了什麼孽,這輩子才會淪為你的親戚。”我“悲憤”地告訴柳瓊我的真實想法。

柳瓊語氣歡快地回我:“你很閑嘛!”

我不閑,隻是偶爾很沒大腦,也不該做無謂的鬥爭與犧牲。我不該對柳瓊說這種話,不管是自取其辱還是自取滅亡,那都純屬我自找的。

從足球場回到教室會經過學校正門,剛一走到正門附近,我不經意地轉頭,正看到姨父在跟保安交涉。姨父看到我,用手指了指柳瓊,又擺了擺手。我用手肘捅捅柳瓊:“哎,你爸爸來了。”

柳瓊以為我在逗她,斜著眼瞪我,餘光恰好看到自己的父親,表情瞬間變得嚴肅起來。她的變化如此之快,那副正襟危坐的樣子看得我害怕,又不好說什麼,隻得蹙眉沉默著。

柳瓊向她的父親跑過去之前,抽出一點點空對我說了很長一段話。她說:“夏漁,你知道嗎?我爸他很忙,家裏的事要他來處理都得事先約好時間。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我媽管我,我們兩個相依為命,我爸連我在哪個班都不知道。他會知道我在哪所學校,這算是一個奇跡了。”

我不太懂柳瓊的意思,但心裏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很顯然,柳瓊的這種感覺比我的強烈。

我一個人走向教學樓,正門那邊有人在打架,圍了好多人,連門都被堵住了。我不想等,於是去了後門,路過布告欄的時候,看到貝逸臣站在那邊。他低著頭,直勾勾地看著最下麵一排的最後一頁紙,那是我的字,上麵有我的名字。

天空拖著巨大的幻影,倒映著斑駁的日光,碎屑般的雲頃刻間化為灰燼。

眼前的少年於我而言,熟悉又遙遠。

看到我,貝逸臣的眼裏閃著“你看你看,我倆多有緣”的光。“夏漁。”他好像醞釀著什麼,抓了抓頭發,又戳了戳高挺的鼻梁,“我知道上午我讓你生氣了,你……別生氣了唄。”

他看著我,眼神真摯,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漂亮得讓人不敢多瞧。

有什麼東西在輕叩心扉,重重地敲擊在我的心上,所有的怨氣被一掃而光,徒留一團惆悵。我斂回目光,擔心自己繼續向他看下去會哭出來。我挺想抱住他,可這是在學校,所以硬生生壓住了這種想法。在這之後很長很長的時光中,不管他做錯了什麼,隻要他蹙眉說一聲“我錯了”,或者眼泛淚光地說一句“對不起”,我都會想要抱抱他。我輕輕地說:“沒關係。”

沒關係!因為“沒關係”,所以一切的苦難都需要自己壓下去,讓人哭笑不得,卻很悲痛。

我這種人在愛情裏,委曲求全是納罕公例。它是斯多葛情緒的戰利品,是性格給的屈辱。 它預示著我將在沒有硝煙、沒有流血的戰爭裏,一個人沉沒。

悲憂無從接壤,惆悵鬱結於胸,徒留滿腹心酸。“沒有,我沒有生氣。”我對貝逸臣撒謊,然後繼續說,“柴書雪是你的前任女友。”這是一個陳述句,裏麵是肯定的語氣。

我企圖舒展自己緊張的肌理,因為我估計這時候在貝逸臣的腦海中,我和柴書雪的形象正在逐漸清晰。

我想知道你們的故事,帶著好奇又猥瑣的心思。我憑借句子想象你們的故事,憑借花瓣想象果實,隻想你告訴我,你喜歡我比她更多。

[十]

本意不想吵架,而我和貝逸臣也沒有吵架。

放學後,我幫柳瓊拿走書包,因為她被姨父領走了,就沒有回來。我一個人一隻手臂掛著一個書包,緩慢地行走在路上。這期間,郝素趕上我要幫我拿書包,被我拒絕了。我趁此機會向他彙報,我還沒有勸好柳瓊,她不聽我說話。郝素笑了笑,說:“她都一天沒有理我,不知道啥時才能消氣。”然後我們就分開了。

我回到家,丟下書包,打電話給柳瓊,這才發現她的電話在書包裏。如果她的電話在手上,姨父就不會到學校找她了吧?我又打給我的父母,電話倒是通了,隻是都沒接。最後,我抱著一線希望打到外婆家的座機上,終於有人接聽了,這讓我有一種自己還沒有被棄之外太空的感覺,激動得熱淚盈眶。電話是我媽媽接的,從話筒裏傳過來的一點聲音是姨父的。也就是說,他們都在外婆家!

於是我說:“我也要去外婆家。”

媽媽有點不耐煩地說:“來吧,來吧。”就掛斷了電話。

呼,我有點生氣,心想:你們都聚在外婆家,我不就是想加入而已,有問題嗎?幹嗎不耐煩?

我放下電話,換下校服,由於現在正是下班高峰期,於是決定走路去外婆家。我這一走就是一個小時零十分鍾,等到了外婆那兒,人家都開始張羅吃飯了。也是到了那兒,我才明白媽媽為什麼會對我不耐煩了。外婆家的氣氛很怪、很壓抑,外婆像平時那樣樂嗬嗬地拉我進門,可一轉過身,她的笑容就消失了。我進了門,徑直就上桌吃飯。坐在柳瓊身邊的我往嘴裏塞了一大口飯,等伸出筷子夾菜時才發現,除了我,沒人動筷子。這一發現讓我的動作僵在空中,外婆見狀,馬上夾了一塊肉放到我碗裏:“吃吧吃吧,夏漁。”然後又說。“都開始吃吧,都等什麼呢?”

大家這才緩慢地行動起來。

我帶著心中的大問號慢下吃飯的速度。大概隻吃了五分鍾,姨父站起來:“那……媽……我先走了。”

我撲騰一下站起來,要去送姨父。這是我們家的禮節,正常情況下,我的爸爸媽媽也會站起來,把他送到門口。可現在……我製造出了巨大的聲響,發現隻有自己站著,頓時覺得非常尷尬,於是再次撲騰一下坐下去。可是深埋於內心深處的嚴格家教告訴我,這樣做對要離開的人很不禮貌,於是又下意識地撲騰站了起來……

“你吃飯吧,夏漁。”姨父說完就開門走掉了。

我迷迷糊糊的,有點找不到北,根本搞不清楚狀況,隻好慢騰騰地坐下。我的手在桌子下扯了扯柳瓊的裙子,希望她給我一點小道消息。結果,柳瓊的頭猛地轉向我,盡管神情憔悴,眼睛紅腫,嘴唇有些顫抖,可聲音依舊洪亮:“夏漁,我爸和我媽離婚了,我爸他不要我了。今天我就得從你家搬走,回去陪我媽。”

這句話我聽懂了,可是一時反應不過來。就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聽到一聲號哭,那是來自姨媽的聲音。

她被討厭,然後被拋棄了,這是大家不願見到,卻不算很意外的結果。

七年之癢,十八年相看即厭,人生長長短短的愛恨情仇確實不好周旋。

誰會對誰有持久的熱忱呢?其實我們永遠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支撐多遠。

[十一]

郝素和柳瓊是拉丁舞伴,做搭檔七八年了,得了幾個獎之後,兩人都覺得做到了極限,便不再跳。這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怪不得柳瓊的腿可以輕輕鬆鬆地踢過我的頭頂(胡鬧的時候)。當時我也試了一下這一動作,差點掰了胯骨,為此還挺生氣的。因為我覺得我們的身體構造基本一致,沒道理出現這麼大的差距。隻是沒想到啊沒想到,原來我和她之間的差距在這裏。

周末,柳瓊和郝素到之前借來的藝術學院的舞蹈教室排練,我和貝逸臣則盤腿坐在玻璃窗的這邊看著他們。

大概是因為有一陣子沒有跳舞,對自己的要求懈怠了,柳瓊的四肢有點僵硬,但她的表情很自信,那份自信有著強大的力量。舞蹈時,柳瓊眼裏的霸氣很重,真像一位女皇。不得不承認,在某些時候,柳瓊真的很棒。她頂著內心的巨大痛苦,泄憤似的舞著。大概是音樂的聲音太小,所以我能聽得到從她的胸腔瀉出的悲鳴之聲,轟轟轟地持續著,不間斷的《悲之歌》在教室內立體環繞。可不論多麼不如意,她都不會受到幹擾,腳步絲毫不猶豫,雙手不會顫抖。她堅強勇敢,像永遠都隻會仰頭向上生長的植物,不管身處怎樣的環境中,都能為自己劈開一條道路勇敢地迎向太陽。

“我不能讓別人看笑話。”

那天,我和柳瓊打車去我家收拾她的行李,她蹲在巨大的行李箱旁邊,一件件地往裏麵塞衣服。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想要幫忙,卻又怕笨手笨腳遭人嫌棄。

“現在,所有人都在等著看我們家的笑話,我不能讓他們得逞。”

這話像是對我說的,又像是在鞭策她自己要挺直腰杆。

班路在那天特別乖,向來都是神氣活現、躊躇滿誌地到處溜達,我們回家時它很蔫地待在門口,看起來真可憐。我想抱抱它,但在我行動之前,一隻幹瘦的手拖走了它,然後抱著它放聲大哭。

以這天為界,柳瓊在我的眼前如同黑玫瑰一般淩厲地生長。

靈魂的密度太大,更需強壯筋骨,那樣才不負美麗而遲緩、誘惑而遙遠的青春。

柳瓊從小就善於爭辯,而我卻是無法對抗的,隻能全部用笑來表達,於是就逐漸笑成了一個傻子。她有膽量與全世界對抗,而我隻想縮在家門口。

柳瓊哭了好大一會兒,才要去洗臉,我想跟著她,卻被她訓了一句。回來後,她費力地衝著鏡子笑了幾下,然後打了一個電話,聲音如往常一般鏗鏘:“郝素,我爸和我媽離婚了。明天整個世界都會變天,你怎麼說?”

我不知道郝素說了什麼,隻見柳瓊漸漸地變了臉色,拚命忍住眼淚,一副要笑又要哭的表情,聲音卻還是那麼欠揍:“行了,我知道了。”

掛斷電話後,柳瓊又哭了。

我抓了抓頭發,繼續不知所措。郝素把電話打回來時,柳瓊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指了指電話,又指了指門口。我聽命,拿了她的電話到樓梯的拐角去接。她不想讓郝素聽到自己的哭腔,總是要強得要命。郝素知道柳瓊還在我家,很快便趕來了。

他們兩個就這樣和好了。

姨父和姨媽離婚一事,雖然姨媽得到數不盡的財物,但她已經不屬於那個上流的圈子了,不會有人約她喝下午茶,叫她湊局打麻將,她也再沒有機會假惺惺地或者發自內心地去做什麼慈善了。離婚後的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可悲的是,她連普通家庭婦女那洗衣、烹飪的基本才能都沒有。她隻剩下錢和女兒,但女兒比財物貴重。柳瓊跟了母親,這意味著那個上流圈子也會將她逐出去。她深知這點,所以將自己和郝素捆綁在了一起,以此力保自己的位置。多年後,她仍是伶牙俐齒的柳瓊,仍舊和郝素在一起,我卻不能夠看清她跟他在一起的目的。

“我出生時就待在雲端,所以不可以隨隨便便地跌下去,普通人的生活不適合我。”

柳瓊不會像她的母親那樣萎靡,隨之而來的是生活逐漸趨於平淡,她要的是繁華富麗,要的是車水馬龍。

“在這個社會中,很多事情都不是低眉順眼、和顏悅色就能夠辦到的。所以,不如橫眉冷對,站在眾人之上,這樣還來得舒服一些。”

在這個社會,公平像一個彈簧,你弱它就強,自身強大是很重要的。

柳瓊和郝素在練習,我和貝逸臣在這邊牽起了手。我偷偷塗了指甲,是極淺極淺的粉色,他卻沒有注意到。我常糾結於這些小細節,可那對於男生來說,一點也不重要。

我看著身條完美、模樣精致的柳瓊,忽然覺得自己挺悲哀的。“我一點特長都沒有。”我感慨道。

“你的字寫得很好嘛!”貝逸臣毫不猶豫地誇讚我。

“那算什麼啊……”仔細想想,我跑得不快、跳得不高、不會舞蹈、隻會做操,除了字寫得還湊合之外,沒半點長處。難道要責怪父母沒有培養好?其實也不能完全責怪,但也有一部分原因吧。如果小時候,父母硬把我塞進乒乓球隊或者跳水隊,說不定我……可這隻是假如。真相是那個時候,創業初期的父母根本顧不上我。放學後,我大多是先到鄰居的奶奶家,好多次都在奶奶家睡著了,是父母將我抱回去的。哦,對了,這位奶奶家的親孫女是井靜芷。

“你呢?有沒有什麼特長?”我問貝逸臣。

貝逸臣一笑,大喘了一口氣說:“我什麼……都喜歡,無所謂。”

對這種事情的態度也可以是無所謂的?這種人真是少有。

我說:“反正就是想成為和別人不一樣的人,比別人多一些技能。”我太普通了,芸芸眾生中,我渺小得快讓自己看不見。

“和別人不一樣的人?”貝逸臣垂眼思索起來,“我沒那樣想過哎,”他無所謂地攤手。“我真的沒想過這個問題。我爸想讓我成為什麼樣的人,那我就成為什麼樣的人好了。”他聳肩,“不過,他似乎對我沒抱什麼希望呢。”說完,露出一臉的無解。

本來我的臉上還掛著笑,可倏然愣下,表情尷尬,笑容不知該如何往回收。“貝逸臣的品質不行、個性又差,沒能力、沒誌向!”這句話是魔咒嗎?

那是對自己人生的態度啊,怎麼可以是“我爸想讓我成為什麼樣的人,那我就成為什麼樣的人好了”?你就是你啊!你有思想、有思維、有腦袋,要是什麼事都讓父親來做決定,那你幹嗎?等著安排嗎?

眼前的人個性無關緊要,也沒有一點出色的地方。他生下來就好看,生活富足,不用努力,不需要才能就能夠過活。他想不食人間煙火,那他的父母就養他一輩子,甚至還帶著他兒子的份額。

這樣的人生讓我想到“沒有出息”,讓我想到柳瓊那句惡狠狠的“不會有出息的”。

或許貝逸臣這樣的人本身就不需要“出息”吧,那是他的幸運,也是他的悲哀。

[十二]

練習結束,柳瓊用很不和諧的手段趕走了貝逸臣和郝素,說要和我單獨待會兒。

藝術學院的方向偏西,已是城市的邊緣。出了校園就是體育館,翠綠的行道樹筆直地站在兩側,陰涼處有很多流動商販。地鐵口就在不遠處,可柳瓊拒絕乘坐地鐵。雖然車還在,但是她的司機已經不在了。

我們坐在馬路邊子上,當有翻起“空車”牌子的出租車刻意從我們的身邊駛過時,柳瓊沒有去攔,她似乎還不想走。

“我爸去了華南。”

我撓了撓下巴,在腦中想著華南都有哪個省,然後囫圇地告訴自己“就是那片兒”。

“華南?”

“華南。”柳瓊苦笑,可憐兮兮地掉下眼淚,“我小時候就害怕他,可還是很愛他。他很忙,我總是見不到他。小時候的我隻會在家裏傻等,現在終於長大了,明白自己是可以去找他的了,可是……他卻去了那麼遠的地方。”

一時間,一股憂傷湧上心頭,勢不可當。我仍舊不會安慰人,可她太悲傷,我想笑給她看,奈何嘴角沒有辦法上揚。她一臉絕望、銳利、苦撐,與剛剛舞蹈的驕傲女孩判若兩人。

“這一切都太不如意了。”柳瓊抓狂地握住拳頭,身體因心力交瘁而微微顫抖,然後盯住我的眼睛,“還好有你這個傻瓜在我的身邊。”她似乎想要嘲笑、挖苦、諷刺、藐視、攻擊我,可眼淚忽然如雨柱一般傾下,隻得抱住我,大哭起來。她不再厭惡我身上的地溝油味或者是飄柔味。

讓她靜一靜,讓她靜一靜。

後來,我們打車回去,我的視線轉過半個車內,投向窗外。這麼大的B城,暮春、初夏、涼秋、深冬,承載著多少悲歡,多少離合。風聲蕭蕭,路邊的景致在視野裏穿梭、遊走,一簇一簇的花,一叢一叢的草,一棵一棵的樹,豐盈了路人的視覺。

車子駛入繁華路段,車速便慢下來,同時我收到提前離開的貝逸臣的信息——我們到市內了!地鐵真快!

貝逸臣用第一次乘坐地鐵的新奇語氣讚歎著,事實上這也應該是他第一次乘地鐵。這年頭私家車太多,雖然路麵堵,但是架不住有人永遠願意等。比如,像柳瓊這一類人。

我正欲回信息,視線再次瞟向那行字,心裏想著貝逸臣所說的市內到底是哪兒。這還不是關鍵,關鍵是我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我拽了柳瓊一下:“柳瓊,咱倆沒告訴司機到哪裏下車吧?”

亂飛的發絲撲在她的麵上,她緩緩地轉頭向我,眯著眼睛,露出女鬼似的陰森表情:“你傻呀!”

“……”估計在我不注意的時候,柳瓊就已經跟司機交流過了。

但……你有必要說我傻嗎?我不服氣,於是責怪道:“都怨你不樂意坐地鐵,出租車多慢啊,貝逸臣他們兩個早就到市內了。”

聽到貝逸臣的名字,柳瓊按下“冷哼鍵”。因為風的緣故,她仍舊眯著眼睛,但又豁然睜開,那樣子更像女鬼了。她說:“夏漁,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你還沒有找貝逸臣吵架吧?”

我弱弱地回應:“我找了,但是沒吵架。”

我確實找了貝逸臣,布告欄裏麵的那頁硬筆書法可以為我做證,我還在它的前麵對貝逸臣說了“柴書雪是你的前任女友”。

當時,貝逸臣長久地愣住了,我以為他在企圖拖延時間,到了上課,肯定就不得不放棄轉身回教室了。於是我打定主意陪他耗下去,可是忽然他就哭了。

男孩子的眼淚總是讓人無所適從,更何況他還是漂亮的男孩子。漂亮的男孩子掛著眼淚,看起來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我不想騙你啊,可每個知道這件事的人都會指責我一番。你是特別的人,我不想讓你難過,你和他們不一樣。”

我是特別的人,因為不想讓我難過,所以他隱瞞了一些事情。

我還能說什麼呢?沒人知道我在麵對貝逸臣的眼淚時,心裏有多自責。就如郝素所說,那些事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啊,我還糾結它幹嗎呢。

淚水擊碎隻鱗片爪的小心眼,我們沒有吵架,我們不會吵架。

故事還原回去也很簡單:貝逸臣和柴書雪同在精誠中學讀書,兩人分手後,柴書雪仍舊纏著他,於是,不堪其擾的貝逸臣轉學到了現在的華美中學。當然,就算轉來華美中學,柴書雪也沒有徹底放棄他。隻要貝逸臣會出現的場合,她都會到場,比如我外婆生日會的那次。為了避免我與柴書雪的正麵交鋒,在此之前,柳瓊和郝素一直都在做著這樣的努力,隻是現在我不確定柴書雪是否知道我的存在。

“柴書雪的人脈相當廣,就算之前不知道你,那次貝逸臣在操場上自覺才情蓋世地向你告白,還鬧出那麼大的動靜,她也該聽說了。”

知道就知道,聽說就聽說,我才不要那麼登不上台麵地大驚小怪了。

我們到萬達廣場下車,過了喧嘩的廣場,進了商場正門。靠右側的柳瓊被塞了傳單,她掃了一眼,然後把傳單塞到我的懷裏,讓我這個“秘書”拿去丟掉。每次和她逛街,我都是擔任這樣的“秘書”一職。我都習慣了,所以不與她理論,不做抗爭,乖乖地走向垃圾桶。不料,我的衣領被人從後麵扯住,勒得我差點喘不過氣。

“柳瓊!”

“我再看一眼。”柳瓊奪回了傳單,瞅了瞅,然後對我說,“就吃這個水煮魚吧。”

我在內心點頭,但由於現在對柳瓊這種行為極度不滿的我非常不爽,於是傲氣地說:“不吃。”

柳瓊看都沒看我,轉身就前麵帶路去了。

“柳瓊!”我沒出息地跟上她,“等我啊!”

我的方向感極其不好,在這種商場,哪怕是在同一個地方走過八百遍,也都絲毫不會察覺,所以我需要有個人為我帶路。

在等著上菜的空白時間,柳瓊托著下巴在想著什麼,我猜是想起了家裏的鬧心事,於是我也托著下巴,憂愁地看著她。她沒什麼焦點的視線在我的臉上聚焦:“你能不把場麵弄得這麼銷魂嗎?歐陽夏漁!”

“……”我做錯什麼了啊?

柳瓊用“你是白癡啊”的眼神看我,然後眼神變得直勾勾的:“對了,你那個朋友呢?”

“井靜芷?”

“對,就是那個對你家貝逸臣很感興趣的鏡子。”提到貝逸臣,柳瓊的神情裏帶著藐視。

我不跟她計較:“井靜芷怎麼了?”

“還聯係嗎?”

“當然。我們怎麼可能斷了聯係?她可是我在臨水時最好的朋友。”

既然提到了井靜芷,我就跟柳瓊提起她的奶奶之前一直非常關照我的事。柳瓊是我的朋友,井靜芷也是我的朋友,可前者傲嬌、勢利,我擔心她會不喜歡和我同一類型的井靜芷。她們兩個遲早是會碰麵的,若是她們的關係不好,我被夾在中間,就難辦了。所以,我必須得讓井靜芷留給她一個好印象。

“她挺可憐的,單親家庭,母親去世得早,父親沒什麼本事。她奶奶就住我家隔壁,特別慈祥,待我像親孫女一樣。我爸媽沒空管我時,我就賴在她奶奶家,甚至連周末都是這樣。”

“不要說得你小時候好像過得很苦似的!”

“這不是重點!”

“哦,是是是,那位奶奶真偉大!井靜芷真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