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之貳 離別歡(3 / 3)

第二天相同的時間,母親又打電話過來,說:“夏漁,你有時間就帶著貝逸臣來家裏一趟吧,我要見見他。”

當時我正在跟柳瓊爭論某個改造細節,我一隻胳膊按住策劃本不讓她改,一隻手舉著電話,回答:“嗯,我跟他聯係一下,然後我們約時間。”

母親那邊停頓了三秒鍾,隨即吼道:“歐陽夏漁,你這個死丫頭,居然學會說謊了!”

“……”全程在我耳邊偷聽我與母親對話的柳瓊非常不道德地笑抽了。

我也真是沒長腦子,突然對自己的智商很有看法。

“歐陽夏漁,你趕緊給我回家,我要跟你談談!”

“您不是說,不跟貝逸臣分手,我就不可以再回家了嗎?”

“歐陽夏漁!”母親痛心疾首地大吼,“我跟你爸爸都不傻,你怎麼這麼……缺心眼啊?”

柳瓊再一次笑抽了。

這件事的最終結果是我沒有回家去。

這件事是現時憂傷氛圍裏的唯一笑料,柳瓊每當覺得自己悲戚得不行時,就把這件事拎出來說一說,頓時就開心了。

開學第三天,柳瓊先下課,等到我下課的時候,她已經在教室門口等得不耐煩了。我覺得自己必須馬上請罪,正在醞釀台詞,她忽然說:“剛才走過去的那個老太太就是曾葦的奶奶吧?”

我下意識地轉過頭,看見鄭教授的身影正在消失:“嗯。”

柳瓊看著樓梯的方向,不做評論。

我看到鄭教授就會想起曾葦,想起曾葦就不免想起郝素的母親。我一度懷疑郝素母親的邏輯思維有問題,正常來說,她那麼看好曾葦,在逼迫兒子離開柳瓊之後,應該要求他和曾葦在一起才對,可她好像完全忘了這事。

於此可見,不是所有的劇本都走一個模式。不管怎樣,這個女人是一本好教材,作為一名未來的編劇,我應該具備這種毫無章法、出其不意的素質。

“別發呆了!你怎麼總是這樣呆呆的?”柳瓊大力地推了我一把,拉回了我那不知道飛到哪裏去的魂。

我太冤枉了,明明是她先“深情”地凝望鄭教授的消失之路才導致我走神的好嗎?

“你還發呆?”柳瓊恨鐵不成鋼地瞅著我。

“我沒有!”如果不是在教學樓裏,我一定會尖叫,“對了,我好像一直沒跟你說,前幾天我見到郝素了。”

柳瓊的表情立馬變了,但又很快恢複正常,“這事請你放在心裏,不要跟我說。”

“你不想……”

“你走不走?”柳瓊吼我,也不管這裏是不是教學樓。

“走……”我總是很弱。

我倆默契地保持一定的距離,走到了教學樓門口。外麵終於有點春天的樣子了,樹枝開始抽芽,風也不再凜冽,原本在教室裏還會感覺冷,一出門立馬感覺春風和煦,一瞬間就覺得心情不錯。

柳瓊走得快,我稍一走神,在人流湧動之中就找不到她了,隻好在原地站定,四下看了看。她的紅發很好找,奈何有些人個子太高,遮住了我的視線。我不得不放棄扮演淑女,正準備大叫她的名字,但在這之前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夏漁!”

同時,我看到了來人。

井靜芷絕對不是來還我錢的,我也給雜誌寫過小說,所以很清楚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她是賺不來三萬塊的。果然,井靜芷一開口便是:“我不是來還錢的,夏漁。”

我聳肩:“啊。”

大概是天氣的原因,井靜芷的氣色好了一點點;也可能是發型的原因,之前一直披散著的頭發被紮了起來,整個人看上去不那麼病態了,隻是著裝仍舊讓人不忍直視,但我想這應該已經是她很好的衣服了。

“你找我有什麼事?”我下了一級台階,平視井靜芷,發現她的臉真小,如果好好地化一下妝,一定會美翻天的。

“是這樣的……”

“歐陽夏漁!”井靜芷還沒說完,柳瓊的聲音橫空插進來,隨後女皇就駕到了,“你幹什麼呢?這是誰啊?”柳瓊撥下太陽鏡,上下打量著井靜芷。我知道井靜芷的衣著是入不了她的眼的,現在她八成把井靜芷當成了問路的ABC君。

於是我趕緊介紹:“這位是我的表姐,柳瓊。柳瓊,她就是井靜芷。”

聽到我的話,柳瓊明顯一愣。她隻聽我描述過井靜芷的種種,大概是反差太大,她有點驚訝。

“柳瓊?”井靜芷笑嘻嘻地說,“我以前總聽夏漁提起你呢。”

“哼。”柳瓊推上眼鏡,優雅地麵對著我說,“我先走了。”

“哈?”

柳瓊沒有理我,扭身就走掉了,當然也沒有再看井靜芷一眼。事後我和她提起,她說當時自己看到井靜芷,心裏感覺特別奇怪。老早之前就應該見麵的兩人,這遲來的一麵讓她驚訝,又有點多餘地想到了因緣際會。她還說:“當時我也想對她笑來著,可是一想到她讓你不好過,我就來氣!隻得端著,端著。”

柳瓊走後,井靜芷接起了話題:“我們一起去上海吧?夏漁。”

我假裝掏了掏耳朵,說:“我沒聽錯吧?你說什麼呢?”

“是這樣的,我又參加了一個比賽,現在進了複賽,賽場在上海,我想你和我一起去。”井靜芷認真又期盼地看著我。

“啦啦隊?”

“不,”井靜芷搖了搖頭,“我們以前說過的,長大了要一起去上海。”

我的心一顫,發現我們確實這樣約定過。我一想起那時候,就忍不住想要淚崩,但是不可以。

“童言無忌你不懂啊?再說了,這事我一點印象都沒有。要去你自己去吧,祝你好運!”我轉身就走。

“夏漁!”井靜芷追了上來,抓著我的袖子,久久不肯放手,“對不起。貝、貝逸臣,我已經不再想要他……”

“夠了!”我的心理防線全部崩塌,不是為了貝逸臣,而是為了井靜芷和那些曾經的歡樂時光,“別說了!上海你自己去!你以後也別找我了!”

我甩開井靜芷的手,大步奔向校門。

我和她還能繼續做朋友嗎?貌似不能。隻要我還和貝逸臣在一起,我和她就不能。

由於常年缺乏運動,跑了一段路我就累得不行了,於是慢下速度,轉過頭,發現什麼都已經看不見了。如果能將某段記憶、某個人徹底抹掉就好了,如果真有這樣一塊橡皮擦,我很需要它。

我調整了一下呼吸,把之前抱在懷裏的包包挎到肩上,繼續趕路。

“夏漁!”

天啊!當我聽到自己的名字,第一個反應就是跑!今天這是怎麼了?

但我沒能跑開,貝逸臣莫名其妙地從側麵衝過來,擋住了我的路。

“嚇死我了!”我撫著胸口。

貝逸臣也在大口喘氣:“你跑什麼啊?”

“你在追我?”我很詫異。

“是啊。”

“從哪裏開始的?”

貝逸臣胡亂地比了一個地方:“那兒!”

算了,愛哪兒哪兒吧,於是我問道:“你找我有事兒?”

貝逸臣在原地喘了一會兒氣,吞吞吐吐地說:“我剛才……看見……那誰……”

我仿佛被點了穴一般,神經凝住:“井靜芷?”

貝逸臣想了想,點頭。

“怎樣?”

“她找你幹嗎?”

“你想知道?”

“也不是……那啥……我……”貝逸臣戳了戳高挺的鼻梁,說,“你不想說就算了。”

“她找我一起去上海。”我無所謂地說出來。

“去幹嗎?”貝逸臣努力表現出不關心的樣子,但他是我的男朋友,最了解他的人是我,我知道他很關心這件事。

“比賽。”

“你去嗎?”

“不去!”

“啊……”

“你急匆匆地奔向我,主要是想知道井靜芷的近況呢,還是想向我證明你最近跟她真的一點聯係都沒有?”我責問貝逸臣。

貝逸臣抓了抓耳朵:“我……”

失望、絕望,那些感覺我都不想再提了,因為已經習慣了。

“再見!”

我告辭轉身,走了幾步想起現在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公交人多,出租車根本打不到,走路到會所又距離太遠,不現實。於是我折返,看見貝逸臣還呆頭呆腦地站在原地:“喂。”

“啊?”

“送我去柳瓊的會所!”

“好嘞!”

看到這樣乖的貝逸臣,我真的有點後悔為什麼之前什麼都不讓他做。不能否認,他之所以會變成一個廢柴,我確實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貝逸臣將我送到會所門口,我沒有邀請他進去,他也沒有要求進去,於是我倆在門口告別。

我進了會所,之前的經驗告訴我,柳瓊不一定躲在哪裏,於是暗暗地做好了和她捉迷藏的準備。結果,我一進門就看到她站在大廳中央,於是啪嗒啪嗒地走過去,問:“你在夜觀天象呢?”

柳瓊緩緩地轉過身,臉上滿是淚水,閃閃發亮。

“怎麼了?你怎麼了?”我丟下手中的包,抓住她的雙肩,發現她在顫抖。

這時,她緩緩地抬起了右手,手上拿著她的電話。

“怎麼了?電話怎麼了?你說話啊!”她這個樣子真是急死人了。

“我爸……”柳瓊喃喃地開口,“他猝死在了新加坡。”

[八]

柳瓊最終去了新加坡。事情雖然發生在新加坡,但國內的風聲雨聲都不小。因為姨父在猝死之前,將他公司所有的股份都轉給了我的爸爸。圈子裏掀起了各種揣測,負麵消息頻頻傳來,我家的名聲一夜之間壞到穀底。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想知道正確答案,而知道答案的人估計隻有我媽媽。我毫無理智地衝回家,發現家裏沒人,然後才想起這種時候,媽媽是會到姨媽那裏去的,於是轉戰到柳瓊家。

我以為柳瓊家會是一片烏煙瘴氣,因為按姨媽的秉性來講,她一定會哭得驚天動地的。結果我趕到時,媽媽正在喂她吃飯,她看上去很沒精神,但沒有哭,哭的人反而是我媽媽。媽媽一邊用勺子挖米飯,一邊說:“你姨媽病了,”然後緩慢地轉頭,抬眼。我坐下來,她又說:“你姐姐那麼機靈的孩子,怎麼就一直沒有發現呢?你姨父不讓我們說,我們也不好做什麼。”

姨媽病了,變得抑鬱又健忘,她會慢慢地忘記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包括她自己是誰。姨父知道後,開始不停地從華南往回跑,在姨父的心底,複婚隻是一個形式而已,他其實已經回歸這個家了。姨父深知柳瓊的要強,不想在以後的日子裏讓柳瓊背負著沉痛的心事苦撐,所以決定對柳瓊隱瞞,他想讓柳瓊像以前那樣飛揚跋扈、無憂無慮地生活。這一次,我的父親和姨父一起到新加坡去選房產,是因為他決定退休;而將公司的股份全都轉給了我爸爸,是因為他要帶著姨媽到國外去生活,而被留下的柳瓊則“過繼”給我們家,以後由我家負責養她。這個計劃姨父醞釀了三年,現在終於就要實施了,卻……

“你姨父很少表達,但他心裏清楚,柳瓊很愛她的媽媽,如果自己的媽媽連她都不認識,那她一定會崩潰的。所以他不想讓她麵對這些。”母親扯了一張紙巾擦擦鼻子,繼續說,“你姐姐生下來就像公主一樣,你姨父想讓她一直當公主。”

“公主”……姨父的想法過於簡單了,在他的心裏,大概自家的女兒仍舊是那個盛氣淩人的小家夥。他以為她沒有傷痛,所以希望她永遠待在城堡裏麵,倍受寵愛。

這是一個父親的心願,或許是這世上所有擁有女兒的父親的心願,隻想她們待在城堡裏蹦蹦跳跳、永遠純真,沒有風吹雨淋,也沒有傷害。

這雖然不太可能,但願望真的很美好。

想到“公主”柳瓊,我的淚水漣漣。她哪裏是公主,她是受難的女皇,太多太多的事都要她一個人去承受。太多人想要置換進一個富家女兒的人生,隻是,這樣的生活你要嗎?大概柳瓊本人都不想要了罷,隻有平淡、平安,健康、團圓才是圓滿,是福祿。

“姨媽還認識我嗎?”

“有時會糊塗。”

我越過母親,仰臉看姨媽:“姨媽,我來了。”

她邊吃飯邊看我,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她才說:“是夏漁啊。”眼神很死寂,表情平板、空洞。

我忽然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一把鼻涕一把淚、抽抽搭搭地抽泣:“是我,我是夏漁,我姐姐她……我姐姐叫柳瓊,您可別忘了她呀!您要是忘了她,那她多可憐啊!”

是啊,千萬不要忘了啊,她已經失去了父親,不能再沒有你啊。一想到“可憐”這兩個原本與柳瓊八竿子打不著的字被用在她身上,我就再度淚崩。母親一直在我的身邊默默地掉淚:“以後不要和你姐姐吵架了啊,你姐姐多可憐啊。”

母親也用了“可憐”兩個字。

“對了,”母親回手抽紙巾,可紙巾已被抽完了,我直接去衛生間拿來衛生紙遞給她。她擦完鼻子,說:“還有小靜芷,你爸爸去新加坡之前,我們兩個到她家去了。她真是太可憐了……夏漁,他們家對我們家有恩,你要和她好好相處。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啊……做人要有良心。”

是啊,沒錯,做人要有良心,可我的良心在哪裏呢?之前她來找我,我對她說以後別來找我了,我隻在乎自己的情緒,和……仇恨。

柳瓊說我和井靜芷之間算是扯平了,可我知道自己並沒有給她“湧泉”。

我小心眼、自私自利,隻會奮不顧身地奔著我那破碎而糟爛的愛情,也就忽略了全世界。自己傷痛的同時,也帶給別人無盡的憂患。我也想深沉地說一個“愛”字,可這東西到底是什麼呢?

我從柳瓊家出來,麵對著擁擠、喧鬧的街道,感覺心裏空落落的。我貌似有好多朋友,可我隻想和柳瓊玩,一想到柳瓊,心酸就開始翻湧。

現在是三月,十六歲那年的三月,我們一家從臨水回到B城,當我知道接下來要和恐怖的表姐相處時,害怕得不得了。那時候,她在我的心裏簡直就是一個魔鬼。當時,她一見到我就批評我穿著土、鞋子醜。那時候的我還是一個自卑的小孩,本身害怕遭到嫌棄,卻不負眾望地遭到了嫌棄。我想哭,但一直強忍著,覺得生活好艱辛,不就是一個親戚嘛?為什麼我要和她在一起?講心裏話,我一開始有點討厭她,好在我的性格不偏激,又有點懦弱,哪怕被說了也就擠出八字眉表示自己很傷心。我被她嘲諷了幾輪之後,她開始覺得我有點可愛,願意好言相勸,告訴我什麼衣服適合我,什麼鞋子更好看。我那時才鬆了一口氣,心想,或許這個表姐也不算是一個惡魔。

其實這個表姐是天使。

我沿著馬路一直走,沒有想去的地方,也不想回家,更不想去自己和柳瓊那裏。會所?不去。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仿佛要等到被抽掉靈魂才發覺累。仍舊是繁華的街道,仍舊是空落的心,於是我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等到意識徹底歸位,我赫然發現自己正站在貝逸臣家的小區門口,想了一下,我給他撥了一通電話。

電話響了三聲,他接起來,聲音壓得很低:“我上課呢。”

天啊!我忘了上課這事,再細想,幸好我今天沒有課,於是我說:“沒事,那就掛了吧。”

“真沒事?”

聽聲音,貝逸臣應該是正在從教室裏退出來。

“真沒事?”他又問了一遍,聲音明顯變大了,看來他已經換了地方。

“沒事,原本打算找你一起去喝咖啡的。”

“我現在不想喝咖啡。”

“那就不喝!”

我果斷地掛了電話,貝逸臣馬上又打來。要道歉嗎?我接起來,問:“什麼事兒?”

“你家的事兒我都聽說了,原來你爸是那種人啊!”

我一驚,脫口而出:“哪種人?”

“見死不救啊!外麵都那麼說……”

“你再說一遍!貝逸臣!”

“總之……你好自為之吧。”

“滾!”

貝逸臣、貝逸臣!他根本就是一個王八蛋!這種時候他什麼都可以做,但就是不可以和“外麵”的人站在同一方陣!他真是本性難移,本性難移!

外麵都那麼說,說歐陽詢見死不救,可這個假設成立嗎?在這之前姨父就已經將公司股份全部轉給我爸爸了呀,那他見死不救的動機是什麼?怕他把股份要回去?當這是在做遊戲呢?

我當這是無稽之談!可別人當這是事實。第二天,我在學校看到了Princess,我倆一照麵,她就轉身拐向了另一條路。我終於知道,我家的名聲比我想象的要壞多了;我也終於知道,這個圈子裏麵的人都是腦子有毛病。

[九]

柳瓊去新加坡一個星期了,這期間我跟郝素在萬達廣場的咖啡廳裏碰了一麵。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郝素,他的神態就像一個身體佝僂的老人。

是啊,他太累了,還要為柳瓊掛心。

“我們通過話,我要過去,她不讓。”郝素的雙手握著咖啡杯,神態消極。

我還記得我和他在高中時到咖啡館去吃飯被服務生小瞧,他那個傲氣的少爺模樣。

一切都變了,不要嚷著回到過去,我們要向前看。

但我希望看到他時仍舊是那個傲氣的少爺,哪怕他變得任性一點都可以。

“我沒敢給她打電話,我隻要和她通話,我們都會哭的。”我看著杯子裏的拉花,是心的形狀,年少時在紙上畫一顆“心”就覺得世界無比美好呢,而現在,就算誰為誰獻出心髒,都要被挑肥揀瘦。

“不過我和我爸爸通話了,他回來就會幫忙處理你家的事兒。”

郝素猛地抬頭,欲開口,我盡量用輕鬆地語氣說:“現在我家大部分財產都是柳瓊的,柳瓊幫你很正常,不過她的能力有限,那就由我爸爸代勞好了。”

郝素看我的眼神有點渾濁,頹喪著說:“是我無能。”

“別這麼說!”我幾乎在嗬斥他,因為心裏很害怕“無能”兩個字。當年就是因為認定貝逸臣的無能,我才自立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也間接毀了那個少年,所以不要再提“無能”兩個字。

“夏漁……這麼多年,你總是那麼親切。我有你這樣一個朋友,真好。”

“不,有你的存在才是我的榮幸,”我說,“否則我早在高中時就被柳瓊欺負死啦!”

我努力地扭轉悲涼的氣氛,隻見郝素難得一見地笑了,仰起頭,又看著我身後,突然變了臉色。我轉過頭,然後和他心照不宣地齊齊站起來,道了一聲:“阿姨好!”

來人是貝逸臣的母親,她跟三個貴婦過來喝咖啡,正巧碰上我們。她看向郝素,馬上閃開視線,再看向我,也用了看郝素時的眼神,隨後冷淡地走掉了。她不再誇我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因為她輕信了謠言。

想要將這個女人看透,還算容易。我隻想祈求她,以後若是逼兒子跟我分手,不要用我偷偷跟郝素約會的狗血借口。

貝逸臣的母親走掉後,兩個心裏非常難過的人對視一下,居然笑開了。

世態炎涼,我們都懂。當你倒下之後,怕你尋求幫助的人多,怕你東山再起的人更多,唯一的計策便是敬而遠之,老死不相往來。

這天晚上,母親接到了井靜芷爸爸打來的求助電話。由於井靜芷在上海出事了,母親帶著我趕往上海。我的朋友,那個曾經最好的朋友,那個以後我想要與之再做回小夥伴的朋友好端端地亡於車輪之下。她才二十二歲,還支撐著一個家。

井靜芷的爸爸摔斷腿之後,行動不方便,接到井靜芷出事的通知後,他想到了我家,於是撥了母親的電話。那是之前父母到他家去拜訪,特意留的電話號碼,說是方便以後照顧。當時井靜芷還非常不好意思地客套了一大通,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情況有多糟糕。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撥來了電話。

當母親帶著我驅車趕往上海時,直接收到了井靜芷的死亡通知。

“一句話也沒有留下嗎?”

“被撞時還有意識,但已說不出話了。”

據說她被撞後,嘴裏不停地滲血,但是還有意識,說明她還會感知到疼痛。有多疼?在等待救護車的時間內,她在想什麼?知道自己會死嗎?有多怕?在死亡之前還要獨自麵對恐懼,這得有多殘忍?

這之前她在想什麼呢?父親?已去世的奶奶?會……想到我嗎?

我的念頭轉到這裏,仿佛有一把斧頭從頭頂劈下來。如果我和她一起去上海,她是不是……就不會死?

如果我在,有危險的時候就會拉她一把,她或許就不會死啊!

或許,她不會死!

想到這裏,我就失去了知覺,眼前一片漆黑,到處都是黑色,一切都是黑暗的,還誤以為自己與井靜芷同處一處了。

在臨水的時候,井靜芷總喜歡紮著兩個辮子,她告訴我“我的頭發可以賣錢哦,等賣了錢,咱倆買雪糕吃”。在B城,她說“夏漁,你還記得嗎?在臨水有人收長頭發,我的頭發能賣錢,我想讓它們再長一點”。

我還沒吃到雪糕呢,井靜芷。

我好像是被母親拖回B城的,期間我的頭一直在疼,隻好閉上眼不想張開,也沒有力氣張開。我一直昏昏欲睡,整個人總是處於半夢半醒之間。我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卻能神奇地指點夢中的自己“你不可以這樣,你不可以那樣”。

我是在井靜芷的家裏徹底清醒過來的。當我張開幹澀的眼,正對上一雙猩紅的眸子,於是扭動了一下頭的位置,看清楚那人是貝逸臣。他將我從床上拖起來,衝我大吼:“你為什麼不跟她一起去?為什麼?夏漁!”

我被吼醒了,迷蒙地看向周圍,發現井靜芷的爸爸在家裏給她設了簡單的靈堂,她生前的照片立在桌上,前麵是香火,再轉頭看到一些不認識的人,最後回身,看到井靜芷的爸爸躺在床上雙眼無神地盯著上方。

“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如果一早知道……哪怕我有一點預感,我都會和她一起去的!”我的雙手捂著劇痛的心髒。

“哪來那麼多的如果?你就應該和她一起去!你為什麼不去?”貝逸臣震怒地吼著,吼著,吼著……

“我……”我忽然語塞,暗想,對方的立場是什麼呢?我要跟他解釋這些做什麼?

“貝逸臣,你什麼意思?”

貝逸臣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瘋狂地搖頭:“到了這種時候你還想和我吵架嗎?”

“是你在和我吵架。”我壓低聲音,然後將貝逸臣拖出了房間,畢竟在裏麵大吵大叫是不像話的。

我將暴跳的貝逸臣拖到樓下,問道:“貝逸臣,你什麼意思?”

“你應該和井靜芷一起去上海!”貝逸臣一拳砸向了我身後的牆壁,讓我突然醒悟過來他在跟我發火。

“是!”我一把推開他,絕望地看著他,“我應該和她去,這樣一來,在她出事的時候就能拉她一把。如果實在來不及,就應該直接衝上去,死的那個人最好是我。”我平靜地說完。

“你!”貝逸臣震驚得張大了嘴巴,“夏漁!這種時候你不要跟我慪氣!”

“這不是慪氣,這是心裏話。”我太累了,想回樓上睡覺,“貝逸臣,這幾天我被折騰得不行,我得上樓睡覺了。你……去給她上香吧,畢竟你們……”

“你還有心情睡覺?”貝逸臣吼斷我的話。

“貝逸臣!”我揚手給了他一個巴掌,這一聲響和“覺”字結合在一起。

我沒有去看貝逸臣的表情,轉身就上樓了。

他以為我不難過,以為我不傷心,以為我冷漠無情,是一個不會心痛的怪物。

我還是好自為之吧。

[十]

一定要親眼目睹,一定要粉身碎骨,才能徹底地擺脫命運贈予的、自以為是的天賜恩寵。

沒錯,正是自以為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從“我覺得”出發,到“我失望、我絕望”結束的。命運是一隻幻滅的手,靜默、漫長地拂過我的骨骼。這個過程是一支黑暗的弗拉明戈,帶著我旋轉至今時今日,直到這個非黑即白的地步。

後來,好自為之的夏漁好像死了,除了時間是流動的,一切都在機械地向前鋪卷。我打算考研究生,於是一頭紮進書海裏,世界又變得昏天暗地,隻有偶爾抬頭看世界,看到的卻是柳瓊的臉。

“哎?”我一愣。

柳瓊知道我已經“死了”,於是好心地解釋:“姐姐我也考研。”然後也一頭紮進了書海。於是,世界變得前所未有的幹淨、整潔。

當我和柳瓊終於能夠坐下來好好地看看彼此、好好地休息時,已經是來年四月了。這是我回到B城的第七個年頭,是我與貝逸臣明裏暗裏相愛的第七個年頭,七即輪回,有毀滅,有新生。我們相愛七年,有愛過嗎?有的,有的,我相信。

考完複試,我和柳瓊在會所碰頭,將會所改成咖啡館的計劃再次被提上日程。

“看你瘦的,跟骷髏似的。”柳瓊的手裏捏著策劃書,調侃我道。現在的她整個人都柔和了不少,不再鋒芒畢露。不過那隻是表麵現象,她才不會輕易地向現實低頭。

“你不也是?”我戳了戳她的鎖骨,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唉!”柳瓊歎氣,示弱道,“現在我不能得罪你啦,我和我媽還要靠你吃飯呢。”

“知道就好!”聽她這麼說,我飄飄然起來。

“你再裝!”示弱了一小下的女皇露出爪牙。她的溫柔總是不超過三秒鍾,我為郝素感到不幸。

我坐好,說:“我不裝了,女皇大人。”改日,我一定要為柳瓊製定一頂皇冠,像《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紅皇後戴的那種最合適。我決定用純金打造,讓她變成土豪。

“哎,”柳瓊摟住我的肩膀,“以後就咱倆相依為命了。”

“還有郝素。”我補充。

“還有貝逸臣!”柳瓊繼續補充。

“沒有貝逸臣。”我笑著說。

“嗯?”柳瓊放開我,眼神警惕地看向我,“你說什麼?”

我嘻嘻地笑了。

“你們吵架了?”柳瓊蹙眉。

“沒有的事。”

我們沒有吵架,隻是自上次從井靜芷家分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麵。現在,我終於能夠心平氣和地想起他,也不再情緒翻湧,委屈或者悲哀。他向我道過歉,我則要求自己好自為之。這有多久了?一年多。

時間是一個好東西,我愛它。

“夏漁,你……”柳瓊憂心忡忡地看著我,“沒事吧?”

“我沒事,”我回看她,笑得一臉璀璨,“你看我像是有事的樣子嗎?”

“可是……”

“可是我已經不再是自卑、懦弱、沒有主意的夏漁了,我一直在成長的,你要相信我。”然後我轉了話題,“策劃書借給我看看。”

柳瓊馬上藏起來:“不借!”

“也就是說,上次我不讓你改的地方,你到底還是改了?”

“嗯哼!”

“柳瓊!”我氣勢淩厲地朝她撲過去。

柳瓊馬上露出一本正經的神色,嚴肅著一張臉,說:“夏漁,別鬧,咱倆得回去搬家了。”然後順勢就把策劃書塞進包裏。

調虎離山啊!太黑暗了!但我得順從,於是接過話茬兒:“走吧,搬家。”

柳瓊搬回她家,我搬回我家,我們的“同居”生涯就此結束。她要照顧她的母親,我要照顧我母親的情緒,因為我向她保證了一遍又一遍,我會跟貝逸臣分手的。

貝逸臣、貝逸臣的母親、貝逸臣的全家都隻是我的道德底線,我不想再和他們混為一談,雖然曾經我那麼努力地想要成為這家的兒媳。那時的我尚年輕,看不透太多事,自私自利,以為有愛就什麼都可以歸於圓滿,就算世界崩潰,仍可鑄造一個出來。可什麼是世界?有父母、有柳瓊、有親人、有舒心的友人就是世界。

在這個世界裏,我可以放心大膽地喊出——我很幸福。

複試結束,但還未出成績。“考不上就回家種田。”我安慰自己。

“別美了!”柳瓊尖著嗓子說,“你家有‘田’嗎?”

“門口不是有一個小花壇嗎?”我也尖著嗓子回道,“拔掉串紅,種玉米!”

“這麼說,連郝素家門口的串紅也要拔掉,來給你騰地方了?”

郝素家有了我家、準確地說應該是姨父的資金的注入,順利地渡過難關,房子自然是沒有被賣掉的。現在,郝素住在那裏,柳瓊經常去,郝素那長了一雙勢利眼的母親最近看柳瓊特別順眼。

“郝素家門口種的不是串紅!是雞冠花!”

“夠了!”柳瓊揉了揉頭發,“廣告時間到此結束!回家!”

“是,女皇。”

我正準備收拾東西,突然接到了貝逸臣的電話。他興高采烈地討好我:“小魚兒,你還記得高中學校的‘學生一條街’不?前幾天我從那裏路過,發現它居然還在!晚上我們去逛逛唄?”

他在向我示好,依舊像年少時那樣,像一個孩子。最近他表現得越來越好了,或許是真的知道自己錯了,或許也隻是在重蹈覆轍。

“好。”

我答應了貝逸臣,然後轉頭“深情款款”地看著柳瓊:“親。”

“嚇死我了!”柳瓊丟掉手中的手機,“你要幹什麼?”

我戳了戳眉毛,對備受驚嚇的她露出抱歉的表情:“晚上去萬達樓下吃水煮魚唄?叫上郝素。”

柳瓊一轉眼珠,說:“行。”然後撿回了手機。

晚上,我和柳瓊去了萬達廣場,在負一樓與郝素碰頭,而這個時間貝逸臣正待在充滿年少回憶的“學生一條街”。

他在等,但是他必須明白,自己要等的人再也不會出現了,不管是小夏、小魚兒、歐陽、寶貝、漁寶寶還是小漁寶貝都不會出現了。

再也不會。

我以前覺得愛是無比重要的事,天下最大,兩個人即是全部,而現在曉得,天廣地闊,世界不隻有你、有我。

愛之森林,寸草不生。

你常應愁高處不勝寒,我說少年,少年離別歡。

曾經我們說好相擁而泣,你看你怎麼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