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靜芷回頭一樂,說:“夏漁,你還記得嗎?臨水有人在收長頭發,我的頭發能賣錢,我想讓它們再長一點。”
我咬住嘴唇,屏住想哭的情緒,可是北風太大,讓我不免掉淚。用頭發去換錢?她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嗎?再說臨水,提起它,我就想起以前的事,那些事遙遠得我幾乎要辨不出到底是真實還是夢幻,可它就像鑲嵌在我身體裏的某種物件,看不見它,但知道它在,永遠在。
大概是腦袋被吹進了風,從那裏麵浮現出一句讓我自己意外的話——你去和貝逸臣好吧,讓他娶你,讓他給你好日子。
這句話一直盤旋在我的腦海中,有一次忍不住和柳瓊說了,她差點笑歪了鼻子:“你也不想想,就算有你的成全,貝逸臣那個媽會接受那樣背景的兒媳婦嗎?”
這個不在我的控製範圍內,我隻做我應該做的。
我到了醫院,見了井靜芷的父親,他的精神狀態不錯,看到我時也笑眯眯的。到了醫院這種地方,我才想起看病是要花錢的。我的家人一個個都身體健康,常年遠離這種地方。雖然我不知道來這裏需要花費多少,不過從電視裏新聞報道的情況來看,花費一定不少。
探望結束,井靜芷送我下樓,在人來人往的大廳,我麵向著她:“醫藥費是哪裏來的?”
井靜芷眨了眨眼:“是從臨水的親戚那裏借的。”
我撇了撇嘴,轉身離開,沒有道別,是因為我還要回來。我從醫院出來,轉身就去了銀行,從母親大人給我的那張卡裏取出三萬塊。這是我第一次從這裏拿錢,感覺……像是偷的一樣。
果然,我還是太小家子氣。當時我好奇這裏麵有多少錢,然後去查詢,結果就被嚇了一跳。我用一年的時間捂熱它,一直沒敢動裏麵的一分一毫。
我回到醫院,把錢拿給井靜芷。她看著我,不說話,隻是吧嗒吧嗒地掉眼淚,與貝逸臣的表情神奇地同步。
“我會還你的。”井靜芷說。
“哦。”我說完後就離開了。
當天晚上,我和父母說起井靜芷她爸爸的事,希望他們也去看看他。兩人表示同意,母親還說:“那三萬塊也是給他們的吧?”
“你怎麼知道?”我還沒有說到這裏呢。
“手機短信啊。”
“……”
這真是太糟糕了,我用了多少錢,母親那裏倍兒清。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宏觀調控嗎?
[四]
開學的前一天,我約了柳瓊到她的會所去。我沒有指望女皇大人會按時赴約,她果然不負眾望地遲到了二十分鍾,並且還將遲到下去。我橫躺在寬敞的沙發上刷微博,無聊中發現自己本來就不粗的手腕變得更細、更瘦了。我居然瘦了!這讓“每逢佳節胖三斤”的人們情何以堪?即便房間裏沒人,我還是扯了扯袖子蓋住了“可恥”的手腕,而後繼續刷微博。
我幾乎刷完了自己發的所有微博,正要懨懨欲睡,就聽到了女皇大人高跟鞋拍打著地麵的聲音。她走路比正常人快一倍,步伐很好辨認。從聲音聽得出,柳瓊推開了所有包廂的門。許是沒想到我會躺在大廳的沙發上,又聽了門童的話,說我在裏麵,她才繞到最裏側的大廳。
“歐陽夏漁!”一看到我,柳瓊就火冒三丈,“你倒是吱聲啊!”
“吱——”
“真是惡趣味!”
“……你沒喊我啊!”
“讓開!”柳瓊給了我的屁股一巴掌,讓我不得不爬起來,“你折騰我過來幹嗎?”柳瓊脫掉大衣,丟到一邊,側過身子瞅我。
我彎腰穿鞋,邊穿邊說:“談談會所改酒店的事兒。”然後抬起頭,拉起家常,“你從哪兒來的?”
這家夥貌似是帶著怒氣來的,當然這隻是我的猜測,畢竟柳瓊向來喜怒無常。
“我從家裏來!”柳瓊拉長了聲音,聲音裏很不滿,“我媽也越來越不對勁兒了,跟她說話都說不清楚!幹嗎呀?她以為自己成菩薩了啊!”
“……”這個“成菩薩”是褒義還是貶義啊?說起來,我過年到柳瓊家去拜年,覺得姨媽確實有些異樣。
“姨媽她是……”
“別提她了!”柳瓊粗魯地打斷我,“你找我來幹嗎?故意折騰我是不是?”
我的天啊,剛才我不是說過了嗎?一時間我怔住了。另外,我哪敢折騰她?就算有天我當了市長,在她的麵前,我仍舊是受氣的歐陽夏漁。
見我愣神,柳瓊伸手拍額:“哦,對,你說過了。”
“還說姨媽不對勁兒呢,我看不對勁兒的是你吧?”
“少廢話!”女皇的氣勢淩厲。
“……”凶什麼啊?我擺出一副受氣模樣,然後闡明了將這個會所改成咖啡館的想法。柳瓊懷疑地看著我,將我從頭看到腳,就跟我倆剛認識似的。在將我掃描一遍之後,她揉了揉可能酸痛的腳踝,麵無表情地踩著高跟鞋走了。
不采納意見就算了,她直接走掉算什麼事兒啊?頓時,一股屈辱感長驅直入,於是我打算追,一轉頭看到柳瓊丟在沙發上的外套還在,就是說……她沒有走遠。
真是的,走之前說句話能死啊?
我認命地坐在沙發上等柳瓊,耳朵豎起來聽她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回來了,這次她坐到了我的對麵,整個人陷在寬大沙發裏。她擺正了姿勢,緩緩地開口:“你說得對,這裏更適合開咖啡館。”
“……”我好想說髒話啊!這個鋪墊太長、太邪性了。
“看來你也不是很蠢。”柳瓊揚著高傲尖削的下巴誇我。沒想到她也瘦了,一個年將我們姐妹兩個磨成了難民。柳瓊這輩子最不願意幹的事兒就是誇別人,仿佛自己會掉肉似的。
“改酒店的工程太大,改成咖啡館會便利一點。不過……”柳瓊頓了一下,緩緩地開口,“這樣一來,又得不少錢。”
“我想過了,”我拿出母親大人給的銀行卡,揚手將卡扔過去,“我準備投資。”
但因我的力道不夠,它跌在了半路,大大咧咧地躺在地上。
柳瓊垂下眼簾,動了動眼珠。
我走過去把它撿起來,遞到柳瓊的手裏:“如你所說,我家是暴發戶了,這裏的錢是我媽給的。”
“裏麵能有幾個錢?”柳瓊欠揍地抬起頭看我。
“……你說話能不能稍微好聽一些?”我奉勸柳瓊。
柳瓊轉移視線:“你的錢我不要。”
“都說了是我的投資嘛。再說這些年,我吃你的、喝你的、拿你的,怎麼也得讓你看見一點回頭錢。”
柳瓊撲哧一下笑了:“你這種智商也敢管這叫投資?你充其量就是撞大運,賺了就是賺了,賠了也沒關係,因為本身是土豪。”柳瓊將手裏的卡翻過來調過去地看,嘴上依舊不肯饒人。
土豪也好,暴發戶也好,再難聽都沒關係,反正我都已經習慣了。我坐回到沙發上繼續刷我的微博,而柳瓊一直低著頭看那張卡。
不知道過了多久,柳瓊忽然盯著下沉的夕陽問道:“夏漁,失去什麼是感覺?”她的側臉無比憂愁。
“失去什麼?”
“人。”
“外婆?”
“不,愛人。”
我不太聽得懂,心想,她是什麼意思啊?我翻白眼思考著,柳瓊卻轉過頭,說:“我先走了。”然後就火速走掉了。
我愣在原地,愛人?柳瓊的愛人不是郝素嗎?失去?柳瓊是說自己會失去郝素?
這個想法我雖然不願意相信它的成立,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事。我朝著柳瓊追過去,跑到會所門口,看到她的紅色跑車從我的眼前一閃而過,那些大叫“柳瓊”的聲音被吹進風裏。
天氣還是冷,幾千塊的毛衣還沒有一件白襯衫來得保暖,風一打,就涼透了。
我沒有辦法停止揣測,回到會所裏麵還一直在想柳瓊的話。其實今天從一開始她就有點不對勁,這個很少出現紕漏的姑娘居然一開場就走神,還同一個問題問了兩遍。
她是發現了什麼?還是察覺到了什麼?
我一直待在會所裏,一邊心不在焉地刷微博,一邊等著聽消息,雖然我也不知道那消息會從哪裏傳來。
到了晚上十點,空蕩蕩的會所甚是瘮人,燈光的顏色都像是慘白色一樣,於是我決定打車回家。家裏的氛圍溫馨,父母正圍坐著看電視呢,讓我的心裏暖和了不少。我脫掉大衣,換了鞋子,母親忽然看過來。
“歐陽夏漁,你給我滾出去!”
父親激動地站了起來:“你怎麼說話呢?快進來,夏漁。”
我那個莫名其妙叫我滾的母親的臉色陰沉,讓我驚覺不好,卻又不曉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你進來也行,先把事情給我交代清楚!歐陽夏漁!”
連續被叫了兩次大名,我知道事情很嚴重。
我放下包,穿著拖鞋站在門口,問:“什麼事?”
父親過來拉我,我依舊站著不動。
“貝逸臣的事。”母親站起來,抱著胳膊看我,“那樣一個男孩子,你究竟喜歡他什麼?”
“那樣?”我蹙眉,“是哪樣?”
“你自己心裏清楚!歐陽夏漁!你的年紀已經不小了,怎麼還這麼糊塗?你跟著他會幸福嗎?他們一家的品德都有問題,光是長得漂亮有什麼用?為了漂亮,你居然……你居然和他們一起瞞著我們!”
“我不是……”我想要為自己辯解。
“和他分完手,你再回這個家!”
“媽!”
“滾!”
這一聲歇斯底裏的滾讓我滾出了家門,他們沒有錯,畢竟圈子就那麼大,貝逸臣的事他們早晚會知道,我隻是沒想過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我一路逃出來,隻是單純地“逃”,連自己要繼續跟貝逸臣在一起的決心都沒有表決就逃了。又或許是我希望別人來逼著我了結這一切?
相戀難,即便朋友無數、錢無數,甚至摘得名聲與社會地位,隻要想到那個致使自己失去知覺的人,就會覺得自己無比淒慘。
曾經那樣喜歡,到現在卻失去知覺,這世界上最殘酷的事情也不過是“我要與他長長久久”到“不想再看他一眼”的落差。
春寒料峭,我站在無人的街頭不停地打戰。
[五]
母親知道我除了柳瓊那裏無處可去,所以才放心地讓我滾,事實上,我也隻能去那裏。我覺得自己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氣,挪不動步子,不得不推翻原本打算走路過去的計劃,打了一輛車。
這座城市立交交錯,燈火通明。我見過用錢堆起來的豪華會所,也見過連單元門都沒有的貧民窟;我見過華服,也見過地攤貨;我見過高級得不得了的人,也見過食不果腹的人。公平這東西,誰問誰都要不來,而愛情的世界是最講不得公平的地方。
貝逸臣的事不光彩,我沒臉和父母說,潛意識裏也希望他們可以從別處聽到。我設想過他們的反應,任何一種都不是今天的情況。我無法做到老老實實地坐在父母的麵前說起貝逸臣的種種,我不想回望,更張不了口。可是我忘了,他們從別處聽說來的就未必準確。流言這種東西會越傳越扭曲,而圈子裏的人慣於添油加醋,隻有我的平鋪直敘才適合說這事。
但事情已經這樣了,我也不想再說什麼,心裏更沒什麼打算,隻告訴自己走一步算一步,當初想要與貝逸臣執子之手的篤定被我束之高閣。
我不知道自己還在貪戀貝逸臣的什麼,可就是不願放手。這麼多年,我不需要他幫我開車門、拉椅子、拎皮包,甚至連“你可以幫我去買瓶水嗎”這樣的話都很少說。很久很久以前,柴書雪找我吵架,衝我大發雷霆:“你看看你把貝逸臣教成了什麼樣子?一個男生連照顧女生都不會!擰瓶蓋這種小事都不會主動做嗎?”
當時我身處“戰”中,可還是忍不住笑。是的,柴書雪,貝逸臣連擰瓶蓋這種小事都不會主動為女生做,因為這種事我從來都沒有勞煩過他。諸如此類的事,我會做的也越來越多,做不了的,腦中的“雷達”就自動掃描到郝素。而貝逸臣,我永遠也用不著他,哪怕再怎麼發誓一定要多使喚他,仍舊沒有用。
沒錯,我這種人真別扭。
或許,貝逸臣之所以變成今天這副模樣,有我部分責任。
或許,自從心底認定他的無能之後,我就再也不相信他會完成任何事。
我將他當成男神朝拜,隻要看著就很好了,隻要有愛的感覺就很好了,我能貪他什麼?
到了樓下,我習慣性地仰頭向上看,咦?燈亮著,看來柳瓊在這裏,我還以為她會回家呢。
我上了樓,看到柳瓊坐在飄窗前。看到我進來,她轉頭輕輕地掃我一眼,隨後繼續看著變幻莫測的夜空。
“失去”,之前她就在說失去,這兩個字我們都很怕。我脫掉鞋子外衣,坐到了沙發上,盯著白牆發呆。
唉,各有各的愁。
生活就是滾滾熱淚和一縷縷笑容,一個人如果悲傷,那從眉眼就能看得出來。
我們一直靜坐到深夜,柳瓊不知道想通了什麼,一臉超然的表情走過來:“你沮喪著一張臉幹什麼?”
我有點難過、有點委屈,但不想哭,於是也一臉超然地回她:“我被趕出家門了。”
“哈哈哈……”柳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別笑!”
柳瓊立馬一臉嚴肅,隨即垮下肩膀:“你這孩子連叛逆期都沒有,到了這把年紀居然會被趕出家門,你到底做什麼了?”她像發現驚天大秘密似的看著我。
“我能做什麼?”千言萬語哽在喉頭,心酸一陣陣湧上來,“我爸媽知道貝逸臣的事兒了。”
“貝逸臣能有什麼事兒啊?”柳瓊漆黑的眼珠一轉,又道,“哦!是柴書雪那事兒吧。”
我點了點頭。
“之前姨媽和姨丈都不知道?”
“嗯。”
“他們知道了這件事,和你被趕出家門有關係嗎?”
“我媽讓我跟貝逸臣分完手再回去。”
柳瓊一眯眼睛,露出不讚同的表情:“姨媽真是不了解你啊!分手?嘿嘿嘿……那麼你的意思呢?”
“我沒意思,沒想法,沒打算。”
“就是說……”
“走一步算一步。”我說,“大不了就最近不回家了唄,又不是小孩子,離開家會哭。”
“你就逞強吧!”
“本來就是!”
柳瓊不耐煩地一揮手,表示“鬼才會相信你”。
那麼就請鬼相信我好了,因為我真是這樣想的。
“別說我了,”我拉著柳瓊在我的身邊坐下,“你今天下午是怎麼了?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還是你聽說了什麼?”
柳瓊的臉色一暗,轉頭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看了半分鍾,然後才扭過頭:“夏漁,咱們該睡覺了。”
她一定是知道什麼,但是不說,而且是不對我說。
“柳瓊,你告訴……”
我的話還沒說完,柳瓊就已經快步走向了臥室,連拖鞋都沒有穿。我追過去,叫道:“柳瓊!”回應我的是冷靜、冷酷的關門聲。
我探尋無果,還要為自己悲哀,於是接下來的一整個星期都待在這裏,等著開學。一個星期之後,即便是待在這裏,我仍然收到了消息。而這個時候,柳瓊也有一個星期沒有出門了,她是最先知道這件事的。
大概在半年以前,郝素就忙著與別人談項目,項目談下來了,卻沒有啟動資金。他原本已經和父親談好,一切都是背著母親進行的,結果到了用錢的時候,父親被同一家公司牽製,項目啟動不了,即將要被收回。說白了,就是父子兩個被同一家公司給騙了。
事情到這裏才隻是開頭。
郝素那當慣了貴婦的母親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一哭二號三割腕。割腕這事她真的做了,隻是被兒子救下。她表示隻要他不跟柳瓊交往,媽媽就好好地活著。
我想不通,現在的郝家已算家道中落,她為什麼還要阻止他們在一起呢?還有郝素這家夥,風風火火地談生意,最後才跟父親要啟動資金?這也太扯了,他不是可以靠自己的嗎?
郝家幾近破產的事情飛速傳開,上午還在跟柳瓊發微信的“朋友們”,下午就集體噤聲。為此,柳瓊一點都不生氣,因為她什麼都看得清。而我則希望,她什麼都看得開。
現在不要說柳瓊,就連郝素也失去了圈子裏的地位。
傍晚,我煮好了不好喝的湯,借此機會去房間裏找柳瓊,隻見她穿著大紅色的睡衣仰麵對著天花板。我悄悄蹭過去,問:“喝湯不?”
柳瓊轉臉過來,臉色慘白地回答:“喝!我憑什麼不喝?”
我知道她不是衝著我發火,隻好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她。她猛灌了幾口湯,湯是很熱的,但她好像完全沒有知覺一般。
她的這種心情,我懂的。
“我什麼都知道了,郝素都跟我說了。”柳瓊邊喝湯邊說。“他還說……”柳瓊捧著碗,畫麵定格了一會兒,過了良久,她才咬緊牙關,要強地說,“郝素還說,我和他以後都不要見麵了,見得越多,我會越傷心。他很愛我,但那個可惡的女人畢竟是他的母親,就算明知道她不可能真的再去尋死,他也很難做到視而不見。我覺得他說得很對,那就不見了,再也不見了。”
“這算什麼事兒啊!”
“你問我,我問誰去?”一滴淚滾落下來,柳瓊幹脆利落地抹掉它,“沒關係的,一點關係都沒有!”
怎麼可能沒關係呢?這個姑娘最怕失去。我想祈求她不要再硬撐了,不要。
這種失去毫無章法、莫名其妙,要讓一個人去承受,這得有多難啊。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我可以替你分擔……”
“分擔?不,”柳瓊深吸一口氣,“分擔不了的,跟你說了也隻會讓你跟著擔憂。”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考慮我!柳瓊!你不要再撐了!你示弱給我看看又能怎麼樣?”
“不,”柳瓊倔強地搖頭,“不。”
她有她的倔強,要強了那麼多年,或許已經學不來軟弱了。
“怎麼會搞成這樣呢?郝素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呢?既然是決定了要自己做事,怎麼還指望父親出錢啟動項目呢?”
“他?雖然他與貝逸臣完全是不同類型的人,但從屬性上來講,絕對有相似之處。富家子……算了,現在說這個沒有意義,不是嗎?我現在幫不了他,自己也是一團糟,所以隻想讓自己趕緊幹脆利落地站起來,站起來。”
說完,柳瓊丟下碗,站起來,站起來。
[六]
我想了一個晚上,終於想通,郝家之所以陷入困境,都是因為錢。之前與郝家有交情的家族,翻臉的速度比翻書還快,恨不得集體到國外度假,以此來避免郝家開尊口;之前與郝家沒有交情的人們,則是鉚足勁地來看熱鬧。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現實,不用不服、不忿,認下就是,因為你抵抗不了。這世界是大理石築成的,堅硬冰冷。
可是,貝家呢?貝家與郝家交往那麼多年,難道也不肯幫忙?
想到貝家,我認為自己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我一大清早就起床,簡單洗漱過後,迫不及待地趕去了貝逸臣家。
我不知道這樣做能不能拯救柳瓊和郝素的愛情,但我覺得,如果郝家再次好起來,並且以為是柳瓊出的力,郝母差不多就可以接受她了。這不是不自量力,而是覺得應該有一線希望。
所以,我得為柳瓊做點事。
貝逸臣的父母都不在家,我猜他還在睡覺,可意料之外的是他正穿著運動服,在自家的“足球場”上做運動呢。我繞過了花花草草和熱帶魚,來到貝逸臣的麵前。他看到我,先是一愣,隨後看向開門的保姆,再看著我:“你怎麼來了?”
“郝素家的事,你聽說了嗎?”我把他從跑步機上拽下來。
貝逸臣用毛巾抹了一把汗:“聽說了。”
“你會幫忙嗎?”我急吼吼地問道。
貝逸臣灌了一口可樂,動作隨意地在藤椅上坐下來,一搖三晃,悠閑地問:“你說什麼呢?”
“郝素家現在需要幫忙,你們會幫一把吧?”
貝逸臣一樂:“我能幹啥啊?”
“我是說你的父母。”
“不知道,”貝逸臣抓了抓頭發,“他們到意大利去了。”
“嗯?”
“他們度假去了。”
“現在是度假的時候嗎?”
“度假還分什麼時候呀,想去就去了唄。”
貝逸臣這副帶著痞氣的模樣讓我抓狂:“他們是躲清靜去了吧!”
貝逸臣翻了翻眼睛,露出一副他知道的表情:“是啊,在這種時候,能躲的人都躲開了!”
“貝逸臣!你跟郝素是朋友,你怎麼……”
貝逸臣嚴肅起來,打斷我的話:“夏漁,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是這種事兒我們真的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那至少要表現出想要幫忙的熱忱吧?”我皺眉。
“傻瓜才會那樣做。”貝逸臣扭過臉。
“你再說一遍!”我怒了。
“我是想說,這件事我管不了,我家管不了,你也管不了。夏漁,這件事和你沒有關係吧?”貝逸臣轉過來,眼神無辜地看著我。他覺得自己非常無辜,不解我為什麼會發怒。
我的愛人讓我感到無語,一次次失望的疊加,我已懶得計算、計較,可他這副嘴臉還是讓我無比難受。
他、他們一家果然是品質有問題,但現在不是清算個人恩怨的時候。
我說:“之前你們兩家相處得那麼好……”
“那是以前!”貝逸臣打斷我,“夏漁,你要知道這不是一件小事。除了你,不會有人在這種時候這麼熱血地衝上去。何況我們隻是想消停地過日子而已。”
“你能心安嗎?”我被氣得全身發抖。
“為什麼不能?”貝逸臣再次無辜地看著我。
“我明白了。”說完,我就理智地從貝逸臣家撤退。
我說再多都是沒有用的,他的品質在那兒放著,我要改變的不是他的態度,而是本質。這不容易,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我不想再去描述失望,因為我找到了更好的詞語——絕望。
乍暖還寒,晨風凜冽,我走在風裏,忽然發覺這個冬天實在是太長了,長到讓人始終見不到溫暖。我打車回到家,看到柳瓊正拎著外套匆匆忙忙地往外趕。
“你要去哪兒?”我站在門口問道。
“我要去找你!”柳瓊扯掉圍巾,丟下衣服,“你跑哪裏去了?”
“我……”
我簡單地說了一下自己的行程,被柳瓊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就算貝逸臣同意又能怎樣?他能說動他的父母?”
“至少有希望。”
“希望?”柳瓊不屑地撇嘴,“我完全看不見這東西。”
“但也不能什麼都不做啊。”
“那也得做靠譜的事。”
“……”我覺得自己已經很靠譜了。
柳瓊將毛衣、牛仔褲脫掉扔到一邊,坐在沙發上:“怎麼樣?這次去貝逸臣家有什麼收獲?”
“失敗。”
“不,我問的是你對貝逸臣這個人的看法,是否感受到失望了?這種感覺很爽吧?”
“失望的滋味我很熟悉,而今天感受到的是絕望。”
“那你還是要和他繼續下去嗎,即便這個人讓你感到絕望?”
“不能放手的理由還有很多。”
“放手?你現在放不下的已經不是這個人了,你放不下的是自己的付出和你們的過去。”
“是這樣,”我不否認,“以前我希望貝逸臣可以用加倍愛我來還,現在……越發覺得這樣做也毫無意義,但就是……放不下。”
“一定要粉身碎骨?”
“我這種性格勢必要粉身碎骨。”
“你就不能學學我,堅強一點?”
“我已經很堅強了,如果換在以前,我一定會哭死在自己的床上。”
柳瓊轉了轉眼珠,說:“也對,”然後語調深沉地說了一個字,“愛。”
愛……真的還有愛嗎?
“這些都是小事,現在的關鍵是要如何幫助郝素家。”我說。
柳瓊震驚地看著我:“夏漁,你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說:“我變得堅強了。”
要怎樣幫助郝素家呢?誰有錢呢?我與柳瓊的眉頭緊鎖,互看了好久,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一臉激動地說:“打電話給姨父呀!”
柳瓊的眼睛一亮,呢喃道:“我爸?”她跳起來,“我居然沒有想到他?”
“沒錯,你找你爸,我找我爸,我們各自都去試試!”
我激動地跑回家,可是父親沒在,隻有穿著優雅的母親怒對著我:“你的事情解決完了?”
“還沒有。”我可憐兮兮地站在門口,假裝自己很冷地抱著手臂,無辜地眨了眨眼。
果然,和我對視的母親看不下去了,怒喝一聲:“進來吧!”
我剛想蹦蹦跳跳著進去,母親橫過來一眼,立馬就蔫了下去。我跟母親詳細地敘述了整件事情,而且是從高中開始說起。母親聽完後,啜了一口早茶,抬眼看我,語氣淡淡地說:“也就是說,你和你姐從高中時就開始談戀愛了?”
“媽!”我差點打翻母親大人的茶杯,“這不是重點!”
母親用不友好地眼神瞪我:“我知道,但是你爸爸不在國內。”
“啥?他去哪兒了?”
“和你姨父去新加坡了。”
“我姨父?”
“柳瓊的爸爸。”母親用“你這孩子的理解能力好差”的眼神看我。
“幹嗎去了?”
“小孩子不用知道。”母親說,“對了,最近你姐回家沒?上次我讓你告訴她多回家陪她媽媽,你告訴她了嗎?”
“……”這事兒早就不知道被我忘到哪裏去了。
“我去上班了,這事等你爸爸回來再說。”
“哦,好。”
隨後我給柳瓊打了電話,一接通她就說:“我爸和你爸去新加坡了。”
“私奔?”
“少廢話!”
“……那他們幹什麼去了?”
“我沒問出來。”
“我也是,”我說,“現在隻有等他們回來了。”
“沒錯。”
我現在能做的隻有等了,於是決定返回柳瓊那裏,和她待在一起。
在我走之前,強烈的欲望指使我到郝素的家去轉轉。雖然他不住這邊,我卻很想過去看看,哪怕去看一座房子也好。
從名義上說,講春天已經到了,雪已經化淨,隻是溫度仍舊不饒人。我逐漸學著去買貴一點的衣服,因為擔心別人說暴發戶歐陽詢是假的,他的女兒連好的衣服都穿不起,所以才那樣選擇的。但貴的衣服未必會暖和,哪怕我裹著風衣,依舊被凍得哆哆嗦嗦地打戰。
小區花壇的雪融化後,露出潮濕的地皮。我踩著鵝卵石小路走向郝素家,一邊走一邊想:還是親情牢靠,如果不是特別的喪盡天良,沒有人會選擇傷害親人,友情次之,最末的居然是人們奉之偉大的愛情。這個東西我日漸看透了,它的穩定性還不如三歲孩子聒噪的脾氣。
我覺得有多少人信奉愛情,就有多少人對此嗤之以鼻。有多少偉大的愛情到最後都成了笑話,愛情是華服,貴而難得,不是想有就會有的。
我的腦袋裏想著一些亂七八糟的事,一直盯著路麵走,快要走到郝素家的門口,才抬起頭。
嘿!郝素家的門前站著一個人,這個人我認識,他的皮膚偏黑,身形消瘦,身上的氣質永遠沉靜,他就是郝素本人。
我在原地愣住,看著他把一塊“此房出售”的牌子掛在了門上。那一瞬間,如果發生地陷,我願意隨之沉沒。或許我的情緒有些莫名其妙,但那都是真情流露。我站在原地,用手捂住嘴巴,眼淚滴向皮手套,蜿蜒成線,忽然覺得世界異常淒涼。
郝素終於轉身看到了我,那個在他眼裏可能有點莫名其妙的我,但他的眼神告訴我,他知道我的難過,其實他都明白的。他衝我僵硬地笑了一下,走過來,像年少時那樣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傻丫頭。”
我哭得更凶了,但想著要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跟自己掙紮了一會兒,我透過淚眼看著郝素,發現他瘦了好多好多,真是又黑又瘦。
“你們還好嗎?”郝素問道。
“我還行,隻是柳瓊不好,一點都不好,可她就是死要麵子,什麼都死撐。我勸不動她,也說不過她。”哪怕到了這種時候,在郝素麵前,我仍舊像一個孩子那樣告狀。
郝素一笑,隨後這個二十二歲、永遠能穩住各種場麵的男人哭了。
他說:“我是真的不想讓柳瓊難過……不想……”
這個男人的哭是悲慟的,是傷心的,是難過的,我能用肉眼看到他的情緒。
繼而,我終於明白貝逸臣之所以會哭,很多時候不是因為難過、悲慟、傷心,而是性格致使他流淚。他隻是想哭,或者抽泣或者大哭,隻是單純地發泄自己的情緒,隻是為了自己,與我無關。
[七]
柳瓊不管在家裏有多萎靡,出現在外麵時一定是一臉精致。我們在等待的日子中,開學了,她學校、會所兩邊跑,而則我跟著她跑。開學第一天,母親打電話給我,說:“上次見麵匆忙,忘了再警告你一遍,不和那個男孩子分手,你就不要再回家了!”
我握著電話,看了看對麵埋頭研究怎樣將會所改成咖啡館的柳瓊,心想,幹脆撒一個謊算了,先蒙混過關,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母親那麼忙,大抵也沒時間管我這些事,她會打電話來,不過是象征性地警告我罷了。於是我說:“媽,我和他已經分了。”
母親在那邊停頓了兩秒鍾:“我知道了。”
我掛斷電話,柳瓊“誇”我:“喲,會說謊了?”
我挺無奈地回答:“我也是沒有辦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