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之貳 離別歡(1 / 3)

下篇之貳 離別歡

[一]

失望這種東西是會疊加的,有大大小小的失望墊在腳下,若再次遇見就宛如碰上了熟人。從開始“啊!怎麼是你?”到“哦,是你啊。”的轉變不是不會難過,隻是難過的時限在縮短。

驚訝、沮喪和氣憤處處牽扯神經,隻有平息情緒,平息,平息……

我明知道前路有愛與恨、希冀與絕望的交織,仍舊貪戀宣判之前的那一點點溫暖。我為自己動容,無法抽離。

時光殘忍,讓我終於可喜可賀地長出了“棱角”。

新年本應休息下來闔家團聚,卻沒想到連過年的時間父母都忙於應酬,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裏。小時候我一直搞不懂為什麼新年的街上會那麼空,後來逐漸明白這個時間裏所有人都是待在家裏的,除非迫不得已。

我非常想念外婆,甚至愚蠢地想要回到過去。可“過去”具體是哪裏呢?就算回得去,我依舊會選擇這樣生活啊!我總是自問自答,與自己糾纏。

家裏空蕩蕩的,整潔得毫無生機,幹淨得仿佛容不下灰塵一般,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可越是這種時候,時間就越空;電視裏的春節聯歡晚會越熱鬧,人就越會感覺到孤單。我選擇到街上去,哪怕室外一片冰天雪地,依舊有獨特的春節氣息。道路上到處都是紅色的鞭炮碎屑,它們和很髒的雪摻在一起,被堆在路邊,氛圍倒很喜慶。有幾次我與穿著喜氣的高中生擦肩而過,聽到他們在嘰嘰喳喳地討論作業和壓歲錢,毫不在乎路人有些厭惡的目光,讓我忽然羨慕起他們的膚淺來。人經曆過繁複的故事便不再純粹,背負的東西越多,生活就會越累。我想知道自己仍舊是鮮活的,於是伸出手徒勞地想要抓住空氣的水分;我想說自己感受到了空氣的流動感,又擔心別人說我已經瘋了。

雖然這座城市是我的主場,父母的身體健康,我的生活富足,學業不錯,卻總是輾轉反側,心情沉重。我明明有無數的朋友,卻總感覺孤身一人。我覺得自己在虛擲時光,每一天都無比漫長。

我終於知道這種感覺叫作空虛,之前的二十幾年裏除了學習就是戀愛,沒有過多地去關注這個世界,難道我生存的意義就隻是學習和戀愛嗎?難道我要在這兩件事裏衰老、抑鬱下去?

此時,我對自己存在的價值產生了疑問,繼而更加難過、難受,甚至覺得很難堪。

不,我還是會寫小說的,隻是已經很久沒有寫了,連這唯一的技能都不能填補我空落的心。

想到自己是一個廢物,我突然抑製不住地痛哭。

此刻的時光真的空虛、無聊。

我有時也會被父母帶去應酬,枯坐無聊又漫長的飯局。父母並不指望我能做些什麼,隻是帶我出去見見世麵。我看著曾經自己認為是上等人的人們,發覺他們也沒有多高級,唯唯諾諾、如履薄冰,也不過如此。不過我倒是見到了不少“認識”的人,他們是圈子中少爺、小姐的父母,正常情況下,一眼就可以看出誰是誰家的孩子,畢竟基因這東西還算靠譜。他們當著我父母的麵兒,將我誇得天上難找、地上難尋。他們的兒女一定向他們說過我的事,心底八成在想:這孩子就是傳說中總穿著白襯衫、牛仔褲到處晃悠的歐陽夏漁。

飯局無聊,但我聽到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那就是柴書雪的父母也到多倫多去了。不曉得是覺得在當地丟人,幹脆到國外去陪女兒,還是同樣聽到風言風語的貝家將他們一家逼走的。

隻是我更傾向於相信後者,因為我對貝家人的品質越來越不相信。貝逸臣答應過帶我去北海道,我們自然沒去成。他從多倫多回來就變得沉寂、萎靡,也終於開始意識到自己在傷害別人了,於是他忙著自責,忙著對自己發脾氣,完全忽略了我。即便我並沒有把去北海道的事情當一回事,也忍不住要在意了。

飯局上,父母忙著周旋,忙著推杯換盞,我則坐在一旁吃吃喝喝,即使場景再熱鬧,我仍舊是一個人。這時,我突然想起夜裏的夢,悲觀的情緒哽住喉嚨,哽咽得吃下的東西差點要吐出來。那個夢極其簡單,是在年少的小河邊,貝逸臣指著我裸色的雪紡紗衣問:“是從上麵係扣還是從下麵係扣?”我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他的手就向我伸了過來。我被夢驚醒,大口大口地喘氣,可轉瞬間柴書雪那“小修女、小修女”的聲音就在我的耳邊回響,讓我又滯住了呼吸。

新年飯局中,我們一家人碰上了貝逸臣的父母。貝家的父母很熱情,主動過來握手、寒暄。那天正好說到柴書雪一家的事,雙方家長初次見麵沒什麼可說的,我的母親試圖開啟一個話題,可那個話題的開頭是“那個柴峻峰(柴書雪父親)你們可熟”。

聽到我母親的話,貝母登時臉色煞白。她看向我,精明地眸子爍爍地閃著光,應該是料定了我一定會同她在一條戰線上。於是我隻好巧妙地打圓場:“柴書雪是我的同學,長得特漂亮……”然後這個話題就被打岔打過去了。

事後,貝母召見我,送給了我一隻手機、一條手鏈和一個吊墜,說:“你是一個懂事的孩子,你比臣臣成熟。”

這一句話讓我心中的烈火升騰。就因為我比貝逸臣成熟、懂事,所以就必須成熟在在年少時幫他收拾各種爛攤子,成人後各種幫他兜底。

柴書雪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我卻鬆不下來一口氣,因為還有一個井靜芷。每當我午夜夢回想起井靜芷,心裏比死了還難受。畢竟她的身份太特殊,她是我最好的朋友,還是……難道要我把貝逸臣讓給她嗎?不可能。要我不管幾乎要露宿街頭的她嗎?我也做不到。

我收拾出來好多東西,小到帽子、進口咖啡,大到風衣、被罩,都打算拿給井靜芷。這裏麵的其中一大部分東西都是柳瓊的,全部都價值不菲。就算井靜芷轉手去賣,也她夠活一陣子了。

柳瓊一整個早上都在看著我挑挑揀揀,不但不幫忙,還藐視我。於是我就跟她吵:“你還沒給我壓歲錢呢!”在這件事上,我有必要理直氣壯。

柳瓊一哼,傲慢地拿過錢包,用氣死人的語氣問道:“你要多少?”跟打發小妾似的。

“你開一張支票吧,回頭我自己填。”

“你果然是長大了,不好對付了。”柳瓊動作很慢地收回錢包,故意露出老態,憂心忡忡地說,“哎,你長大了……”

我敢肯定她的憂心絕對是因為我“不好對付”了。

我不想跟她貧,說起正事:“一會兒你跟我去井靜芷的家。”

“哦。”柳瓊爽快地點頭,隨後本是來找我逛街的她突然尖著嗓子說,“你不是要……”她指著我整理出來的東西,手指假裝顫抖著說,“歐陽夏漁,你是豬嗎?你還能將井靜芷侮辱得再明顯一點嗎?”

對於她的說辭,我頗感委屈:“你憑什麼說我是豬?”

“這些東西是要拿給井靜芷的吧?”

“嗯哼。”

“她會收嗎?”柳瓊頭痛地扶額,“她會接受這種施舍?你不是說她連貝逸臣的東西都不要嗎?想必她一定驕傲得要死,這樣的她會收你的東西?更何況還是舊的!”

我有必要辯駁一下,這些東西都是新的。在柳瓊眼裏,過季的東西都是舊的,哪怕那東西根本就沒有被用過。我辯駁過後,開始思考柳瓊的問話。

沒錯,井靜芷連貝逸臣的東西都不要,又怎麼會要我的呢?在我同情心泛濫的時候,已經完全忘了她和貝逸臣的關係,但她不會,她會覺得愧對我,這樣就更不會要我的東西了。

我當她是朋友,那她當我是什麼呢?

見我死灰一般地跪坐在地上,柳瓊更加來勁兒地哼了一下。

“你笑話我!”我很火大地說。

“你就不能長點腦子嗎?歐陽夏漁。”柳瓊跟在唱戲似的說,“你是寫東西的,按理說邏輯思維應該不差。看來,你是……蠢!”

“你還說!”我隨手撿起一頂帽子砸向她,“不準說了!”

柳瓊輕巧地躲過去,優雅地步向我:“你若是真想幫她,就該想別的方法。你這樣直接塞東西過去,會傷她的自尊啦。”

柳瓊是壞蛋,總是到處諷刺人,還崇尚用暴力解決問題。但自從聽我說了井靜芷的現狀後,她就不再想要揍她了,甚至在大罵我同情心多餘,要趁勢打擊報複井靜芷的時候,就已經在同情她了。

我們都是好人。

要怎麼幫助井靜芷是一個長久的命題,或許應該讓貝逸臣去幫,也許她更願意接受他的幫助。可事情一旦涉及貝逸臣,裏麵的初衷就又變味道了。再聲明一遍,我之所以要幫井靜芷,是因為她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家人對我有恩。

“你也真是偉大,”柳瓊低頭鼓搗著指甲,垂著睫毛繼續說,“雖然她的家人對你有恩,但她也對不起你啊!這也算是扯平了。你還要回頭幫她,這不是自己找罪受嗎?你幫她的時候,難道就不會想起貝逸臣?心裏就不會難過?”

說完,估計是覺得會讓我想起傷心事,柳瓊給了我一個抱歉的眼神,然後攤手,瞪大眼睛祈求原諒:“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姐姐帶你購物去。”

雖然她毒舌,可總是在考慮我的感受。我憂愁地看著她,回答自己為什麼明知道是找罪受,還要去幫井靜芷,因為我其實並沒有很難受。

聖誕節左右,具體可以精確到貝逸臣去多倫多的那幾天,柳瓊天天陪著我,幾乎一步不離,我們一起看了好多部電影。其中一部電影大概是講在地球即將毀滅的前一秒,少年帶著青梅竹馬的女孩乘火箭逃離了地球。看到這裏的時候我在想,就算可以活著去外太空,若是隻有兩個人,那生活會多沒有意思啊。繼而我又想到現實,如果世界末日真的降臨,隻有我和貝逸臣活下來的話……那我還不如和父母、柳瓊他們一起死掉的好。

我居然不想和貝逸臣一起活下去!我被自己的想法驚嚇到了,也逐漸看清事實,那個我已經在將貝逸臣一點點看輕的事實。

或許他沒有我想的那麼重要。

我終於和柳瓊出了門,鎖門後,她在我身邊嘰嘰歪歪地扯著自己的衣服:“你看看,這是什麼玩意啊?”她那件足夠支付井靜芷三年生活費的時髦大衣跳了線。她低著頭揪線頭,我轉身,正好看到一輛車從我的眼前駛過。那車是郝素的,而車裏麵坐著的女孩……要命的不是柳瓊!這一認知讓我轟地驚得出了一身冷汗。那女孩不是柳瓊,是曾葦!這……

柳瓊不再磨嘰,轉身勾住我的胳膊:“走,妹子,姐的車在小區門口呢。”

她的語氣那麼歡快,可想而知她現在是有多麼開心,可是我完全高興不起來,隻是愣愣地杵在原地發呆。

“快走啊,冷死了!”貴的大衣很時髦,但真心不保暖。

“哦。”我呆呆傻傻地跟著柳瓊走著,腦子根本就轉不過來彎來。

郝素和曾葦這是什麼意思啊?

大年初一,柳瓊提著禮物到郝素家去示威,奇跡般地沒有被轟出來。事後聽說她還幫郝母包了餃子,這個也在郝素那裏得到了證實。雖然這並不能證明是什麼好兆頭,但至少不算壞。我以為接下來會平靜一段日子,可曾葦……並且郝素家是在另一住處過年,又怎麼會和郝素一起出現在這裏?難道……心髒驟然縮緊,我不敢再想下去。

天氣幹燥、陰冷,幾步路就將我凍成了智障。

柳瓊走到車邊,擦了擦手,嗬了幾口氣,開了車門,隨之淡淡地出聲:“我都看見了。”

“什麼?”我差點跳起來。

已經鑽進車裏的柳瓊鑽了出來,站直身子,字字清晰地說:“我都看見了。沒事,之前郝素就跟我報備了,他們隻是過來取東西。”

雖然這件事已經完滿結束,我卻站在車邊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風似短小的匕首一般刺進我的皮膚,我隻顧著越哭越凶,臉已被凍得麻木。我覺得自己的心裏鬆了一口氣,之前替柳瓊憋著氣,現在終於得以喘息,所以才號啕大哭。可這是為什麼呢?

柳瓊繞到我的麵前,抱住我,輕輕地撫著我的背,熱氣呼在我的耳邊:“夏漁,不哭。我的妹妹,你不要哭。你是被貝逸臣嚇怕了,所以對什麼都沒有把握,才替我著急。但郝素不是那種人,我心裏有數的。”她還說,“我知道你心疼死我了。”

沒錯,我是替柳瓊捏了一把汗,忽然發現自己非常輸不起,連做一個看客都心驚膽戰。

我被嚇怕了,我那可笑的愛情究竟給了我什麼?

[二]

農曆二十八的時候,柳瓊的爸爸回來待了三天。這三天以來我和柳瓊都躲在我倆的住處裏密謀如何“侵占”郝素家,幸好“侵占”的結果還算喜人。

大年初一,柳瓊到郝素家拜訪,並且提前沒有告訴他。事後采訪,他表示即便是老成的自己也被嚇到了,心裏完全沒有譜。

柳瓊到郝家拜訪,在那裏發生的一切都是無法預估的,所以我們的作戰方案有好多套,裏麵唯一的倚仗是郝素的父親。郝母不看好柳瓊,不計以前的情麵,但郝父或許會識大體一點。如果他肯力壓狂瀾,那就絕對能穩住局麵,而事實上也是這樣的。郝父就像一塊鎮山石,總能在郝母的脾氣即將發作的時候巧妙地扭轉局麵。柳瓊昧著良心,一味地誇讚郝母,臉上的笑容像被設置了一般,僵硬得換不了表情。她幫郝母包餃子,手生得很,在搞壞了六個餃子皮之後,饒是郝母再不想搭理她,也忍不住要開口了。柳瓊虛心學習,到最後不知道是空調太暖,熱得郝母失去了理智;還是大年初一,喜氣足,她居然誇道:“包得還挺好看的。”借此,柳瓊表示她下半輩子就靠這句話活了。

不過,現在說郝母已經接受了柳瓊還為時過早。因為她前腳誇完柳瓊,後腳就把曾葦邀請到家裏去了,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同樣的話誇讚曾葦。

這一切聽起來好像笑話。

“現在說起來還真覺得好笑,但當時的自己真是……就像一隻水氣球,稍微有一個閃失,就會全軍覆滅。”

高檔品牌的店裏,柳瓊不停地換衣裳,我坐在一旁看著她。我從形成鏡麵的玻璃上看過去,隻見她穿著細腰裙子,精神抖擻;而自己則穿著立領毛衣,像個土保姆,還是剛被聘用,沒有被調教過的那種。我也很熱,感覺內衣都貼到背上了,但懶得脫掉。另外,在這麼冷的日子裏來挑裙裝,真的好嗎?

“先下手為強,”柳瓊優雅地轉了一圈,“這叫時尚,你們這種小地方的人是不會懂的。”

我估計哪怕再過個十年八年,在她眼裏我仍舊是一個“小地方的人”,於是不想和她吵。像以前那樣,我隻要乖乖地承認“嗯,我是小地方的人”就好。

不過臨水近兩年來發展得很好,說不定我很快就會擺脫“小地方”這個頭銜了。不過,我不應該嫌棄“小地方”這個前綴的。當年父母選擇到距離B城隻有兩個小時車程的臨水創業,就是因為它“小”。它雖然小,但距離B城近,既可以讓創業成本降低一半,又不至於被甩出大城市太遠。臨水成就了我的父母,我永遠愛它。

不過現在不是表白心意的時候,柳瓊又換了一條裙子……對於她的行為,我實在理解不了。“換季”是那麼重要的事兒嗎?如果是我,一定會在春天來臨的時候把去年的衣服翻出來穿……果然,貴族和暴發戶在思想上有差距。柳瓊換了一條春意盎然的連衣裙,對著鏡子左看右看,然後從鏡子裏看我:“當時那種場麵,膽小如鼠的你絕對會犯心髒病,然後當場暈厥。”

我還在情係臨水,不曉得柳瓊在說啥,斷片了三五秒後,才想起她在說她去郝素家的事兒。我想那種場麵應該和我與柴書雪對峙時的情況差不多吧?我又怎麼會暈厥呢?不要把我想得那麼沒有出息好不好?就算要暈厥,也得倒在一個肯救我的人麵前啊。

“不過場麵比預想的好太多了。”柳瓊又說。

是啊,我倆預想的是郝母一盆冷水將她潑出來,再狠一點就是潑汽油,如果她家裏有的話。

“她到底是怎樣想的呢?她把曾葦叫去是什麼意思啊?”

“大年初四,她帶著郝素到曾葦的奶奶那裏去拜年,還提起讓他們交往的事兒。”柳瓊冷哼,“沒想到被曾葦的奶奶當真了,要曾葦回訪。”

“……”對此,我不想做任何評述,隻想說“真狗血”。

“其實曾葦也挺願意和郝素在一起的吧?”

“嗯,他們有感情基礎。”我的嘴好欠抽,說完我就後悔了。

果然,柳瓊看我的眼神都變了,氣場弱了三分:“是。”

她隻說了一個字,竟然隻說了一個字!我好害怕啊!

不過到底是女皇,短暫的虛弱過後,柳瓊提起了超過三倍氣勢:“她算什麼啊?我會把她放在眼裏,那就不是柳瓊了。”

我好想跪在柳瓊的石榴裙下膜拜她,雙手合十,雙眸虔誠。

“不說她了,怪心煩的。”穿著華貴衣裳的柳瓊一屁股坐在我的身邊,把她當成上帝的服務生豔羨地看著她。

哇,這是什麼眼神?這種店裏的服務生每個月能拿多少工資?於是我華麗麗地走神了,直到柳瓊掐我一把,才醒過來。

“你幹嗎?”

“把你的魂兒叫回來!”

“你這是叫嗎?你這分明是在掐呀!”

“這樣比較便捷!”

“那你還不如直接給我的腦袋一拳不就完了?”

“可以啊。”柳瓊揚起拳頭,嚇得我護住腦袋,那樣子滑稽極了。

為什麼跟她在一起,我總是扮演小醜的角色啊?我好恨啊!

“夏漁,你真是……”柳瓊放下拳頭,氣得哭笑不得,“我還能真的打你不成?”

柳瓊那副誠懇的模樣讓我放下戒備,我小聲地嘟囔:“那可不一定。”

我的話音落下,毫無防備的我腦袋被柳瓊結結實實地拍了一掌,讓訓練有素的服務生們集體笑暈。

“柳瓊!!!”

熱愛生命,遠離柳瓊。我決定離柳瓊遠點,正欲挪窩,柳瓊一把扣住了我:“最近都沒有聽你提起貝逸臣。”

我看向她。

這回,柳瓊的態度是真的誠懇:“我有點擔心你,夏漁,你剛才哭得我心裏很不好受。”她的眼裏全是疼痛。

我也真是該死,總讓這般鐵石心腸的人心疼。

見我不說話,柳瓊又問:“他從多倫多回來後,你們就沒有見過麵吧?”

“啊。”

“你是怎樣打算的?”

“我沒有想過。”我不想歎氣,可又忍不住,於是我深深地吸氣,小心翼翼地吐出,開口卻是,“我覺得柴書雪的人生毀了。”

柳瓊的眼神一怔,放開我,含糊著出聲:“唔。”

“柴書雪的父母也去了多倫多。”

“我知道。”

“我懷疑是被貝家逼走的。”

柳瓊望著我蹙眉,思考一番才說:“這事就讓它過去吧,你得看眼前。”

“但如果是貝家做的呢?”我歪頭露出糾結的表情,“這一家人都不怎麼樣吧?”

柳瓊同情我,開口安慰道:“是你把事情複雜化了。你現在隻需要確認自己是不是還愛貝逸臣,要不要跟他走下去就好了,不要想其他的。”

“可是,如果,我隻是說假如,貝家人看到我和別的男生並肩走在一起,哪怕那個人是郝素,或者是我的某個男生朋友,他的家人是不是也要‘封殺’我呢?”

柳瓊移開視線,空漠的眼神投向玻璃,顯然她也在意這件被我複雜化的事情。

我倆紛紛沉默,過了一會兒,她才轉頭說道:“你這麼賤,這段日子一定很想貝逸臣吧?”

我這麼賤,心裏當然很想貝逸臣,卻奇跡般地不是那麼想要見麵。王菲的《懷念》給出過很好的解釋:也許喜歡懷念你,多於看見你。

我懷念的是過去,是年少,甚至是被蒙蔽的日子。但我始終不能隻待在自己小小的城堡裏,必須要去麵對一切,哪怕再怯懦,再不情願。

世界的黑白兩色,殘忍、狠毒。

柳瓊斷定我很賤,一定會想念貝逸臣,所以不需要回答。她的視線再次轉到玻璃上,忽然出聲:“Princess?”

她才不會叫我公主呢,我很有自知自明地循著聲音望過去,隔著玻璃看到了大個子女孩,正眉開眼笑地衝我擺手。

這家夥的個子實在是太高了,竟然和貝逸臣差不多。高中時,我們最後做體檢,貝逸臣是一米八二。她跟貝逸臣差不多,又總喜歡穿著嚇死人不償命的高跟鞋,我看著她,仿佛自己麵對著一尊巨塔。

柳瓊也很鬱悶這一點,在Princess繞去門口進來的時間裏,她對我說:“這人不是有病嗎?當自己是進擊的巨人嗎?”

柳瓊的嘴上說人家有病,一轉臉就笑顏如花,聲音巨甜地打招呼:“Princess。”這是何等高的心理素質啊!估計我再輪回幾世都學不來吧?兩個人在彼此寒暄的時候,我接到了貝逸臣帶著哭腔的電話。

Princess說有聚會,可我和柳瓊完全不知道,即便沒有受邀,柳瓊也決定過去,長長自己的氣勢,向世人論證自己仍是女皇。我和她們分道揚鑣,她去聚會,我則趕去貝逸臣的家。

可我一開始跑錯了方向,以為貝逸臣在自己的公寓,吃了閉門羹,於是才改道去他的父母家。

貝逸臣父母的家我去過幾次,對此地的印象是它大得像足球場。當我站在“足球場”門前時,才想起來自己還空著手,而現在還在過年呢。可時間緊迫,我哪來得及去準備那些呢?

貝逸臣不是沒有對著我哭過,可當聽到他的哭腔時,我仍舊無法適應,然後整個人就亂了。這種混亂是整個人失去知覺,雖然不會覺得冷,但情緒像亂麻一樣,剪不斷,也沒工夫理。

貝逸臣的母親給我開了門,似乎知道我要來一般,絲毫不驚訝。我莫名地緊張起來,手足無措地道了一聲:“阿姨,新年好。”

她笑起來還挺慈祥:“上次見麵已經拜過年了。”

我無比尷尬。

“快進來,快進來,今天也很冷吧?”

我機械地點頭,其實背部已經出過好幾層汗了。

我被貝逸臣的母親引路去了他的房間,她推開門,說:“進去吧。”然後用讚賞的眼光看我,好像又在說“你真是一個成熟的好孩子”。我想向她打探貝逸臣的情況,可就是開不了口,誰讓我沒有與陌生長輩溝通的本事呢。

他的房間裏聚滿了各種好玩意兒,讓人眼花繚亂。他背靠著床,坐在地上,穿著白襯衫,敞著領口,像一個醉漢。我走近一看,這可不就是一個醉漢?

看到我,貝逸臣開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淚。我衝過去想要抱住他,卻忽然覺得自己太縱容他了,於是盤腿坐在他的麵前,看著他掉眼淚,也不說話。

貝逸臣像一個賭氣的孩子似的,看到我沒有安慰他,貌似生氣了,眼淚流得越來越洶湧——嗷,這副模樣就是生氣了?

我有點想笑,可抵不住自己的眼裏也有淚的事實。

我們就這樣對坐、對峙。待貝逸臣哭夠了,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發,問:“你為什麼一直不理我?”

我的心一涼,這是質問嗎?是他從多倫多回來一直都沒有聯係我好不好?連他回來的消息都是我從日理萬機的郝素那裏得到的。按常理來講,應該是他先聯係我才對吧?

可現在不是辯論這個時候。

我仍舊不說話。

貝逸臣使勁兒盯著我瞧,隨後問道:“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愛”這個字眼永遠聖潔,他一提到它,我的心就動了,原本裝模作樣的強硬全都不見。

“我愛你!”我搶著說。

貝逸臣又開始掉眼淚,隻是這回抱住我,在我的肩頭啜泣了好久。

“哭泣”是我眾多放不下貝逸臣的理由之一,因為我認為男人的眼淚讓人動容。

[三]

如果有人在浮華裏抽泣,那就一定有人在廢墟裏哭泣。我看過貝逸臣,突然想起了井靜芷,覺得應該過去拜年的,隻是心有芥蒂,沒有行動。不過在這一天,我最終還是決定過去看看。在這之前,我接到了柳瓊的電話。

“女皇就是女皇,到哪裏都能豔壓群芳啊。”柳瓊若能自戀十分,就不會表現九分,“不過那些人也真夠勢利的。我到郝素家的事情,他們都知道了。”

後麵這句話才是重點,他們知道郝素家真真假假地接受了柳瓊,所以才將她視為女皇吧。

我不掃興,於是恭維柳瓊:“您絕代風華。”

柳瓊嘿嘿地樂著:“我在那裏還看見了郝素和曾葦。”

我之前被柳瓊製造出的搞笑氛圍熏染著,臉上一直掛著笑意,所以在聽到這樣的話時,我的笑容不偏不倚地僵在了臉上。我用手拍了拍臉,才得以緩和,大叫著:“你說什麼?”

“你激動什麼?”柳瓊絲毫不著急,“郝素是去玩的,曾葦是衝著Princess去的,他們隻是巧遇而已。”

“你不要總是這樣大喘氣啊!被你嚇死了!”

“看你的膽兒!”

“我是在為你著急!”

柳瓊很淡定地說:“有些事,光著急是沒用的。”

“可是……”

“別說這些沒用的了。”柳瓊換了語氣,“夏漁,我才發現我破產了。”

“啥?”

“我的卡裏沒有多少錢了。”柳瓊說,“當時卡裏麵的數目太大,我以為是永遠都花不完的,也就從來沒關注過餘額。”

我想起了母親說的“坐吃山空”一詞。

“數目太大?你也不想想那個會所砸進去多少錢?”直到現在會所幾乎已經被棄用,可工作人員還在吃閑飯,“它太燒錢了。”

“所以我想是不是真的應該把它改成酒店。”

“……”開玩笑還行,如果真的被改,它真的很可笑啊!

“你爸爸不會給你嗎?”

“給我什麼?”

“錢啊!”

柳瓊大吼:“你傻呀!我還有一年就畢業了,馬上就是一個大人了。我要自己去賺錢好嗎?我這麼絕代風華,賺錢這種小事算什麼?”

我覺得賺錢是一件大事,我也知道自己很沒用,大過年的,竟然為自己的一無是處而悲哀。在覺得柳瓊偉大的同時,我覺得口袋發熱,母親給我的那張卡正灼灼地燃燒著我。雖然我也拿過稿費,但這和柳瓊的“偉業”相比,根本就不算什麼。

“好啊。”我乖乖地說,“可你要怎樣賺錢啊?”

“把會所改成酒店嘛!”

“……”我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可行性。

“你不要無語啊!”見我不吱聲,柳瓊說道。

“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再見!”

柳瓊果斷地掛了電話,我聽著電話裏傳來的忙音,仍舊無語。

把會所改酒店?我看是改成咖啡館更合適吧? 我覺得自己不能再無語下去,於是給柳瓊回電,沒想到這家夥果斷拒接。

這壞脾氣絕對是被我和郝素慣出來的!我一賭氣,撥了郝素的電話,電話一接通,我就哀號:“你能不能管管柳瓊啊?這人早晚會把我倆逼瘋的!我想過了,從今天開始,你和我都不可以再慣著她了!再這麼發展下去,我倆會死的!”

電話那邊久久沒有聲音,這讓我不寒而栗,心想,這要是打錯了電話,撥進了柳瓊的電話裏,我不就是死定了嗎?我戰戰兢兢地把電話移到眼前,謝天謝地,號碼是郝素沒錯。於是我大叫起來:“郝素,你說話啊!”

“嘿嘿嘿……”電話那邊傳來了陰森森地笑聲。

是柳瓊!他們竟然在一起!我忽然明白什麼叫哭都找不著地方了。

在我找不著哭的地方時,柳瓊陰險地威脅我:“歐陽夏漁,你死定了!”

我的命運是一個謎。

第二天,我去了井靜芷家。因為還是正月,街道的氣息逐漸回溫,人們的臉上仍帶著過年的餘熱。我拐進井靜芷家的小區,大概是因為地勢的原因,北風呼嘯,枯葉旋起來,擦肩而過的人的臉上滿是腐朽與不甘。這一地區的人都不算幸福,他們被生活壓得失去生氣與活力,日複一日都活在喪失的抱負之中。

我在七拐八拐後,終於到了井靜芷家的門口,但好像沒人在。我分別用了不同的敲門方式,裏麵就是沒人應。難道是回去臨水過年了?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這種日子裏,父女兩個背井離鄉是很悲劇的,還不如回老家去,至少那裏還有可靠的親戚。

我準備打道回府,但手上的東西卻不知如何處理。它們太沉了,我不想再拿回去,權衡之下,就放在了門口,可能會丟失,管它呢,丟就丟吧。

我放下東西,走下樓,意外地在單元門那堆爛白菜前撞見了井靜芷,她正拎著一個布袋。

見到我時,她一副熱淚盈眶的樣子。我也想熱淚盈眶,隻是憤世嫉俗地板著臉,強迫自己的模樣冷漠、強硬。

我的雙手插在大衣兜裏,像一個老年領導似的對著井靜芷:“我以為你們回去臨水了。”

井靜芷的臉被凍得通紅,皮膚幹燥,一個勁兒地喘息著搖搖頭。

“叔叔呢?”

“我爸……”井靜芷吸了吸鼻子,“我們本來是打算回臨水過年的,不過年前我爸在小區門口摔了一跤,還在住院呢,所以就沒辦法回去了。”

本來就有病,又摔了一跤,這不是雪上加霜嗎?

“叔叔現在怎樣?”

“挺穩定的,”井靜芷抬起手,我又看到了那個布袋,“我回來給他做飯,咱倆上去說吧。”

我隨著井靜芷上樓,在門口撿起了之前被我放下的東西,隨後才進了那個逼仄的小家。裏麵黑漆漆的,為了保暖,窗戶上裹著一層塑料,原本那一點點陽光也被遮住了。桌子上是殘羹剩飯,床褥上有一隻髒兮兮的貓,可我上次沒見到這家夥啊。

“外麵撿的。”井靜芷發現我在看貓,於是說,“它被撿來時可小了,現在長大了不少。”

“你都這樣了,還有閑心管流浪貓?”我不假思索地直接說了出來。

井靜芷一愣,旋即進了廚房。

我聳肩,覺得自己總是說錯話,就算我習慣了這樣的自己,但別人可不能習慣啊。

井靜芷做好了飯,裝進保溫桶裏,然後帶著我去醫院。我不願意和她並排著走,她叫了我幾次,見我不理她,幹脆放任我跟在後麵。我之所以走在後麵,是為了看清楚她。她太瘦了,兩條腿跟麻杆兒似的,棉鞋顯得異常大,身上的羽絨服被洗過,幹淨但不美觀,發梢依舊是黃黃的,跟稻草一個顏色。我實在忍不住,開口道:“井靜芷,你把頭發剪剪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