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之壹 相見譜(1 / 3)

下篇之壹 相見譜

[一]

我這個人超級懶,一小時前的咖啡,連自己喝了摩卡還是拿鐵都懶得去記住。所以,我忘了自己當年高考的作文題目,這不是一件會令人覺得驚訝的事,但可喜可賀的是,我記得它的中心思想——沒有什麼抵擋得了時光與死亡。

高三那年,身體硬朗的外婆忽然去世。按常理,家裏的長輩是不會要兩個即將高考的孩子知道這件事的,但又都了解柳瓊的脾氣,知道若是瞞著她,事後她勢必要鬧得翻天覆地,所以選擇了通知她,而我屬於“有幸”被捎上的那一類。

那一年我十八歲,剛剛結束了成人禮。我知道什麼叫作死亡,知道它意味著什麼,可是當我和柳瓊趕到醫院去見外婆最後一麵的時候,完全沒有什麼感覺,這種“沒有感覺”就好像隻是到醫院去轉一轉。

我沒有眼淚,隻是傻傻地站在柳瓊的後麵。我深知這種場合下自己是要悲慟的,所以一直低著頭,不想讓別人看見我沒有表情的臉。想必柳瓊的感覺也是跟我的一樣,所以她也低著頭,安靜極了。直到各自的母親大哭起來,我倆才開始低低地啜泣。這種啜泣完全不是因為失去了親人而難過,而是看到自己的母親難過,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心疼。

我們會有這樣的表現,是因為在心底,我們從未覺得外婆會離開,也不相信她已經離開了。

後來在靈堂,我和柳瓊跪在一起。我實在受不了自己超長的反射弧與“冷血”,便扯了扯柳瓊的衣角:“我怎麼都沒有感覺?”

柳瓊轉臉過來,瞪我一眼,流下一滴淚,說:“其實我也是。”表情滿是愧疚與無解。

我們隨著大人完成各種程序,然後回到生活中,並沒覺得缺失什麼。直到半個月後,我聯係不上忙得腳不沾地的父母,習慣性地打電話去外婆家找人。電話響過三聲之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沒有外婆了,她再也不會接聽我打過去的電話,再也不會說“哎喲,你爸媽又丟啦?來外婆這裏吃飯吧”,再也不會……

這個時候,我終於相信外婆不在了,於是跌坐在地板上,一直哭一直哭,根本停不下來。

之後,我和柳瓊說起這件事,她說“這事,我也幹過”。有意無意地撥電話過去,僥幸地想,萬一外婆接聽了呢,萬一、萬一……越僥幸就越傷心。

死亡誰都抵擋不了,時光就是此般無情。

一轉眼,我們走過青澀,邁向在乎車子、票子、房子、前途和地位的生活。每次經過高中校園,看到穿著校服在打鬧的高中生,臉上盡是輕佻與自以為是的成熟,覺得那副樣子傻透了。這種時候,我的心裏就會起一陣惡寒——原來當年我就是這副熊樣,天啊!

雖然傻透了,但那正是我們走過的路;雖然傻透了,但邁出這一塊天地,我們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們跌進城市的巨大旋渦中,在意的東西變了,所以眼裏看到的自然就是它的改變。街上的車子似乎比以往多了一倍,而且豪車倍增。新起的一座座高層建築,給人一種錯覺,這裏處處都是這座城市的CBD中心。這用鋼筋水泥築成的城市,這片唯一的森林,是我對貝逸臣的感情。這感情一縷一絲地被我培養成了森林,每失望一次就伐掉一棵嫩綠的小樹,我一直當著心不甘情不願的伐木工。

連我這樣固執的人都開始化妝,明裏是為了尊重他人,暗裏是在與這世界較勁。行了,說實話,我對自己不是很自信,對貝逸臣根本就不放心。

身邊的女孩都在省吃儉用,不是為了繼承優良傳統,而是為了古奇和杜嘉班納,課間讀物也從《花火》變成了《VOGUE》。高仿名牌和正品鋪天蓋地,從公交上走下來的女孩,背的LV都是假的;從瑪莎拉蒂裏走下來的女孩,拿的香奈兒都是真的。當然,這不絕對。柳瓊給我的愛馬仕包包都是真的,我卻背著它乘地鐵、擠電車。被人問起,我會說那是從淘寶來的,1500塊還包郵,隻是因為我懶得解釋為什麼要在那麼貴的包裏麵放一元一袋的雀巢速溶咖啡。

有點姿色的女孩隻喜歡和白富美做朋友,相貌平凡的女孩各有各的天地,但大多數人都有嫁入豪門的夢想。我覺得柳瓊就是豪門,跟著她混準沒錯。

時光轉得飛快,稍不留神眼角就會爬上皺紋,也讓人變得熨帖。時光讓我明白,沒有一個出口能夠通往絕對遼闊的世界。我也清楚,和大多數同齡人比起來,我正步在康莊大道上。

我真是一個幸運的普通人。

[二]

大二這年,我決定從家裏搬出去。

在一個黃道吉日的清早,我向父母提出這個要求。我那已經被磨礪成職場精英的母親,身著白色套裝,頭發高高地盤起,坐在我對麵的沙發上,嚴厲地看著我。我坐在地板上,眼巴巴地等著她的回應。她沒有第一時間回應我,而是注視了我一會兒,然後轉頭看向餐桌邊的父親,尖叫道:“孩子她爸!”

她在請求支援。

“孩子她爸”嗯了一聲,然後放下報紙走過來,隨意地坐在沙發上。在看到妻子坐得那樣端莊之後,他不自然地清了一下嗓子,隨後擺出了一副“老板”的架勢。

拜托,您是“孩子她爸”!

我可憐兮兮地坐在地板上仰望雙親,使勁兒眨著水汪汪的眼睛。

母親又打量了我一番,優雅地緩緩開口:“歐陽夏漁,你開個價吧。”

“開、開價?”這麼痞氣的話居然是從我那優雅的母親嘴裏說出來的?我被搞暈了,以至於表情一直懵懵懂懂的。

“你不是缺錢花了嗎?說吧,要多少。”說著,母親從一旁抓過手包,拉開拉鏈,動作很是瀟灑。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孩子她爸”,“孩子她爸”用眼神暗示我:開價吧,隨便開,趕緊敲詐你媽媽!

我忍不住想要翻白眼,會帶給父母這樣的錯誤認識,原因在我。之前,為了和柳瓊鬥氣,我賭氣說:“我才不要你那條破裙子,品位太差!”然後柳瓊就傲慢地說:“那你自己去買呀!”於是我就去買了,結果悲劇了。同品牌的裙子都貴得離譜,可我已經和人家杠上了,隻得回家伸手要錢。方式有點卑劣——“我好像有點發燒了,不過如果媽媽能給我一點錢,我估計很快就會好了”“我不想吃飯,不餓,隻是最近有點缺錢了”,這種蠢事做過幾次之後,我就成了“狼來了”的孩子。

可這一次,我真的不是在要錢,而是向父母表明,不要錢,隻要搬出去,立場堅定。

母親一挑眉毛,換了一個姿勢對著我:“夏漁,你是不是覺得每天家裏、學校的,兩頭折騰,太辛苦了?要不媽給你買一輛車吧,柳瓊的那種怎麼樣?”她轉頭看向“孩子她爸”,征求意見,“小女孩開紅色的車,挺好的是不是?”

“孩子她爸”歪頭,一臉無辜又震驚,好像在說“你暴露了啊,親”,然後卻說:“那我也要換!”

我有點想笑,為這本末倒置的場麵。

柳瓊的車是她爸爸送給她的二十歲生日禮物,我在網站上查詢過那車子的價位,後麵的零多到我數不過來。現在母親說要買給我,父親還加油添醋地要換車,看來柳瓊說得沒錯。

家裏的經濟條件具體從什麼時候開始好起來的,我不知道。父母對我的教育是要節儉,是要把自己放低。他們估計是不想我和別的女孩一樣太過飄忽,不腳踏實地,所以一直隱瞞事業到底做到了什麼程度。但他們有點多慮了,勤儉節約是篆刻在我骨子裏的東西,很難改變的。外婆在的時候,她最喜歡我,因為我繼承了她節約的寶貴品質,哪怕會被柳瓊說成土鱉,我也堅持把吃剩下的兩塊糖醋排骨打包回家。

這一切還是柳瓊提的醒。她說:“我爸那些殘餘項目非常賺錢,如果你爸不是蠢貨,那麼你家早就應該是一個暴發戶了。”我爸爸當然不是蠢貨!我被柳瓊提醒後,開始留意父母。他們越來越忙,櫃子裏的紅酒送出不少,他們的品位在改變,家裏以每個月一件的速度更換家具。我留意了一下家具的品牌,覺得柳瓊說得沒錯,我是暴發戶的女兒了。

暴發戶和貴族不一樣,所以柳瓊是“白富美”,我是“白土蠢”。

既然已經暴露了,母親就跟我交了底:“這幾年,我和你爸爸賺到錢了,隻是不想你變得張狂。夏漁,我們是從苦日子過來的,更應該珍惜現在的生活。”

我明白,那些被丟到井奶奶家的日子,我不會忘。

“不過,我們也一直挺掙紮的,畢竟你是我們唯一的孩子,那些錢早晚都是你的。看到你總是撿你姐姐用過的東西,我們也很不好受,但又擔心教育不好你,所以……你懂嗎?孩子。”許是想到了萬一教育不好我,那該如何收場,母親顯得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我點頭,表示我懂的。我說:“我都明白的。車子我就不要了,你把爸爸的車換了吧。”爸爸的那輛車還是我高一時候買的,“既然已經有錢了,就不要把自己弄得太寒酸,外人看著不好看。”

首先,我沒有駕照,也不想去考;其次,我並不是覺得家裏、學校的,兩頭折騰是一種辛苦;再說,我也沒有很辛苦,晴天自不必說,陰天和雨天柳瓊會來接送我,有時候貝逸臣也會接送我,郝素那個副駕駛座的位置除了柳瓊,也就隻有我可以坐。

我隻是單純地想要搬出去。

見我無動於衷,母親深深地歎氣,憂愁地開口道:“夏漁,你是不是換男朋友了?你才讀大二,千萬不要以為自己已經是一個大人了!”

“我沒換男朋友啊。”我愣頭愣腦地說,隨即意識到母親想歪了,於是跳起來,“媽!我搬出去是要和柳瓊住一起!你也知道姨媽近兩年都在吃齋、念佛,她受不了家裏的氣氛,所以要搬出去,我是想去陪她的!”

“啊?”我的土豪父親馬上露出“你這孩子怎麼連話都說不明白”的鬱悶表情,母親果斷地鬆了一口氣,隻是表情有點怒,“是跟你姐一起住啊,你怎麼不早說……”

我有點受不了:“拜托您多了解自己的女兒一些好嗎?”我這個人呆板、保守、死心眼,連第一次穿露背裝都是因為和柳瓊打賭後輸了才穿的。我怎麼會想要去和男朋友同居?

“那你……”母親還是打開錢包,抽出一張卡,“把這個拿著。”

“我不要!房子是柳瓊租的,我有平時的生活費就行。”

母親很了解我和柳瓊之間的關係,於是說:“不要一副不管做什麼,都該你姐拿錢的樣子。”

“她有錢啊。”

“她有錢,但也是在坐吃山空!拿著!”

我拿了卡,開始著手收拾行李。我這“白土蠢”連一個像樣的行李箱都沒有估計柳瓊又要罵我了。

[三]

父母知道貝逸臣的存在,但從未見過,或許在他送我回家的時候,他們在樓上遙遙地瞥過他幾眼?

我沒有跟他們提起過貝逸臣,我和他在一起的消息是貝逸臣的父母傳出去的。

大一那年,貝逸臣父母結婚二十二周年的紀念是在郵輪上舉行的。我懷疑B城的人都去參加了,所以巨大的郵輪才會那樣擠。海上燈火通明,一片繁華。貝逸臣叫我去,我盛裝準備著,但憑以往的經驗,在那種場合下,貝逸臣是絕對不會管我的。我找不到自己的立足點,於是聰明地跟在郝素和柳瓊的後麵。郝素家與貝逸臣家的交情頗深,柳瓊是他的女朋友,而我隻得將標簽寫成“郝素未來的小姨子”,這樣才不會特別像一個路人。

但其實我就是路人,會來不是因為貝逸臣說“你一定要來玩”,而是因為我想過來見見世麵,不道德地過來看熱鬧。人太多,都是重量級的人物,他們圍著兩個主角舉杯、慶賀。我站在外圍,連主角兩個人的樣子都看不清楚。那盛大的場合,我渺小得不如大廳棚頂的一束燈光。於是,我在到處溜達一圈之後,來到甲板上。這裏是人最少的地方,在冰冷的海霧裏,隻有少許幾個人在圍著廚師轉。我看著那些巨大的螃蟹想:好大呀,是北海道來的吧?我的腦袋裏盡是這些登不上台麵的東西。

幾個出來溜達的小姐妹同情地看著我。她們都認識我,並且清楚我是貝逸臣的女朋友,可我卻沒有名正言順地站在他的身邊。說實話,此時,我很想找到貝逸臣,待在他的身邊,看他會不會推開我。可是,我不敢,既然他都敢背著我和我最好的朋友聯係,那他還有什麼不敢做的呢,我對他沒有任何把握。

我很會自我保護,自覺地避開會讓自己難堪的東西或者場麵。在她們眼裏,在音樂聲和交談聲中,在美得如幻的夜景下,我看起來一定異常蕭索。

我的心底頓時生起一陣悲涼,也就不適時地想起柴書雪、井靜芷,想起當年貝逸臣掛了彩,那張讓人心疼的臉。

我冷笑,我算一個什麼呢?

這幾年,貝逸臣從未在任何場合向別人介紹過我,我不知道他是沒有這方麵的意識還是故意不想讓別人知道。但現在,圈子裏的人都知道我,知道我是貝逸臣的女朋友。因為我一直在努力,即使不願意跟少爺小姐們一起玩,也要裝瘋賣傻地融入他們之中,要為自己爭取做貝逸臣女朋友的權益。他們都認識我,知道我,願意和我開玩笑,也不再嘲笑我穿著白襯衫和牛仔褲出現,甚至到現在他們開始同情我。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爭取來的,我要變得強大,而我一直在努力著,並且成功了。不管貝逸臣是沒有這方麵的意識還是純粹不想讓別人知道,反正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但他們都知道,又能代表什麼呢?我換來的不過是些許同情。

夜風從頸背吹過,涼颼颼的,我悄悄地抱住自己的雙臂,可就是溫暖不了自己。眼前是開闊的陌生風景,岸上有星點燈火,我想回家,可黑暗裏,腳下沒有路。

貝逸臣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他急匆匆地趕過來:“天啊,我的祖宗!你怎麼在這兒?”他一邊說,一邊急得在擦額頭上的汗。

我回過神,立馬調整情緒,臉上掛著笑:“我應該在哪兒?”

“別說了,跟我走。”

我一路被拖著走,高跟鞋差點崴了腳:“去哪啊?急什麼?”

貝逸臣沒有回應,急吼吼地趕路,然後,我就被帶到了他的父母麵前。我們在舞會之前趕到,他看著父母,滿臉的驕傲:“就是她,你們的兒媳婦。”

而我,左手被貝逸臣牽著,右手提著裙擺,一臉的茫然,心裏卻幸福得要落淚。

全場寂靜,隨後是沸反盈天的掌聲。

我的神智在這一瞬間清醒,腦裏閃現“Victory”——我的權益。

隨後是郝素與柳瓊獻上的一支舞,緊接著我與貝逸臣滑進舞池,隻會做操的我笨拙地跟隨他的腳步。

隱隱記得他說過——等到了大一,我就把你作為結婚對象介紹給我爸媽。

他居然記得。

我想起年少時他在操場上對我的表白;想起他孩子氣地為我去打架;想起他誇讚怯懦的我,你真好看;想起剛才他驕傲的樣子。這些足以抵消我對他的怨與恨,足以抵消我對“寶貝1”和“寶貝2”的耿耿於懷。

他為我做的不多,但每件事都直戳心窩。

貝逸臣的父母對我很滿意,他們毫不避諱地跟別人說起這個,圈子就那麼大,很快就傳到我的父母耳朵裏。

他們沒有什麼強烈的反應,母親倒是找我談過一次,然後將兩人在一起相處的利弊告訴我,還提示我不要太沉溺,不要受傷。而我在那時候,抗體已經有城牆那麼厚了。

我不能確保自己不受傷,但至少會有防備,畢竟年少時的撕心裂肺甚是珍貴。

海上派對之後,我在商場和貝逸臣的母親撞見過一次。當時我和柳瓊在一起,我不知道怎麼去麵對這個笑盈盈看著我的女人,柳瓊是場麵上的人,於是熱情地拉著人家去喝咖啡。我努力讓自己的表情大方一點,行為得體一點。貝逸臣的母親說:“是你吧?我兒子為了你去和別人打架,那孩子從小就沒跟人打過架。”她還說,“你是一個懂事的孩子,你比臣臣成熟。你們可以一起成長,阿姨放心。”

她是怎麼知道我是一個懂事的孩子的?

事後,柳瓊跟我分析起來,八成在貝逸臣嘚瑟地向父母介紹過“兒媳婦”之後,他那個神通廣大的父親就將我家的家譜搞到手了。我想連我祖爺爺有幾畝地,他家都很清楚。

我的家世清白,長相湊合,很懂事,又能陪他們的兒子一同成長,沒什麼不好的。

[四]

柳瓊自己弄了一家會所,在華真中學後麵的那條街上,目的是為了積攢自己的人氣。她時時刻刻有著危機感,我理解她。

會所沿街,隻有兩層,麵積不算大,內部富麗堂皇。她之所以敢這樣張揚,是因為沒有人會去查她的賬。我向來覺得柳瓊的品位奇怪,裝修的時候我們沒少吵架,但她有撒手鐧。她覺得理虧時就會說:“這裏又不是你的,憑什麼你說了算啊?”這麼一句話就把我氣跑了。可是我沒有記性,第二天還會賤兮兮地跑來當指揮。她把家裏的好東西都拿來了,牆壁上有不少畫是外婆家裏的。她這一行為讓我好擔心,真怕她會把送給我家的紅酒都要回去!

柳瓊和貝逸臣的關係有所緩和,裝修時,貝逸臣會時不時蒞臨指導一下。柳瓊不會叫他滾,而是用尖利的爪子……拽著他的胳膊,比比畫畫地大吼:“貝逸臣!你告訴我,這要怎麼改?”然後在貝逸臣講完了修改方案之後讓他滾。

這個會所前前後後裝修了整整一年,正式開業那天,現場來了好多人,柴書雪也提著花籃來了。主人沒有請她,她很大方地說:“聽說了,所以就來了。你看,我多夠意思啊。”

夠意思就夠意思唄,還瞪我一眼幹什麼?我往貝逸臣的懷裏一鑽,假裝沒看見。

為了慶祝和我同居,柳瓊請了一票人晚上來玩。現在還是上午,我忙著收拾東西,發現沒有袋子裝,就到華真中學附近的雜貨鋪買了兩個蛇皮袋。這玩意要是被柳瓊看見,她或許會昏倒。我有好多書要帶著,那些都是在我高二之後買的。高二下學期,我轉班開始學文,那時的我想成為作家或者編劇,當然,現在的我如願以償地在主修編劇。我覺得自己的故事就可以寫一本暢銷小說,不朝這個方向發展多可惜。當年文理分班的時候,我向父母征求過意見,我的文理成績平均,學什麼都可以。母親很負責地告訴我:“學過的知識在社會上能運用得上的著實不多,按你的興趣來就好。”

我的興趣?我沒啥興趣。我之所以會選擇學理科,是因為懶得寫太多的字,理科多好哇,全是數學,筆畫少。不過在知道井靜芷正努力地成為一名作家之後,我小肚雞腸地決定和她拚一拚。

當年的那場比賽,井靜芷沒有參加,這是我在經過多方走訪、打探之後才知道的。她想成為作家,所以選了比賽這條捷徑,卻犧牲了那次寶貴的機會,選擇了陪貝逸臣玩一天。這種犧牲一定會讓貝逸臣覺得感動,畢竟他是那種會為很多事情熱淚盈眶的男生。

她長大了,不再是我認識的井靜芷。

我認識的井靜芷喜歡梳著兩個小辮子,眼神靈活,熱情友善,喜歡照顧別人。而在我們分開之後,她長了心眼,有了心機,在我提起貝逸臣的時候,會反複地問“他家很有錢嗎”。

井靜芷和貝逸臣曖昧著來來去去,她不在乎我的感受,也不想知道我是什麼感受,她的目的簡單又猥瑣——想和有錢人在一起。

至於會失去一個朋友,這損失對她來講沒什麼。

還是一個高中生的她就先人一步地成了Social Climber。

我還以為她會不同於別人,沒想到她也難逃這樣的軌跡。

那之後,我主動與井靜芷斷了聯係。但她的消息,我隔三岔五會從貝逸臣的手機上得到。在貝逸臣和井靜芷的這件事上,我做過不算精準的分析。從他們對話的語氣上來講,貝逸臣覺得自己和井靜芷聯係沒什麼,卻也知道要背著我;他沒覺得自己做錯,但也知道那見不得人。

現在想想,那年的暑假,貝逸臣在意大利和我聯係得少,八成是整天在與井靜芷聊天,說不定發給我的那些照片他全部都轉發給井靜芷過。隻不過現在,這些我已經懶得去深究了。

我有機會偷看貝逸臣的手機,這都是郝素在幫忙。他覺得做這種事不光彩,卻心疼我缺少保護,掙紮過後,最終選擇幫我。他也提醒過我,這樣做隻會讓自己更加難過。

沒錯,我很難過,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難過全部轉化成了莫名其妙的快感。我有這樣好的心態,最適合做“正室”,不是嗎?

我覺得自己很壞,也為自己可憐。

現在,井靜芷也在B城讀大學,所在的學校與我的學校僅一牆之隔,也在主修編劇。她也很壞,我也為她可憐。

書櫃裏的書有一部分被塞了玫瑰花瓣,我小心翼翼地翻著,時間過去那麼久,香氣已經不再,還脆得很,輕輕一觸就會碎成渣滓。

這所有的一切,早晚都會被時間風化。

花瓣也好,感情也罷,到最後完整的是那些走過的年月。

我們對未來無知,我們對過去了然。

[五]

暮色四合,我遙遙地看見了柳瓊會所奢華的大門,大門口停了一排車。我看見了那個眼熟的黑色積架,湊過去,圍著它轉了一圈,然後忍不住狠狠地給了它一腳。這是我最近兩年添的毛病,看見貝逸臣的車或者柳瓊的車,總是忍不住想踹兩腳。這種心理學名叫“仇富”,小名叫“精神病”。

我踹完了車,頓時覺得身心舒暢,拍了拍手,在心裏給自己打了一個十分。這時,身邊剛剛停下的那輛車裏走下來一個大個子的女孩,她穿著波西米亞風格的連衣裙,耳朵上的耳圈大得不像話,梳著“道姑頭”,整個人頗有異域風情。她瞅了瞅我,咧嘴笑了笑:“和貝逸臣吵架了?”

噗……居然被人看見了,我訕笑著撒謊:“輪胎好像癟了。”

大個子女孩一臉“我懂得”的表情,勾住我的胳膊:“走吧。”

圈子裏的女孩都有自來熟的本領,我也漸漸地學著對所有人熱情。隻是這姑娘的個子太高,又很不給人留活路地穿著高跟鞋,所以我走起來有點別扭。我不算太矮,有167厘米,但穿是的平跟鞋,鞋底是那種踩到小石子就會被硌到腳的厚度。我的姿勢別扭,但表情認命地走著。忽然發現迎麵走來的幾個男人正在拐進會所,我與大個子女孩對視一下,發現我倆都不認識那些人,於是快步走過去。還沒到會所氣派的門口,就見從裏麵出來的幾個細腰長腿的女孩把幾個男人逼退了,原來那幾個人以為這裏是一家新開的酒店。這也太搞笑了,柳瓊的品位確實有待商榷呀!

我決定笑話柳瓊一番,進了門,大個子女孩融入人群,而我則在玻璃走廊上穿梭。即便有點膽戰心驚,但還是想要“羞辱”柳瓊一番。走廊裏的燈光幽暗,借著兩側包房裏麵的光,隱約能看見對麵走過來的是人是鬼。為此,我與柳瓊理論過。我要亮亮堂堂的感受,柳瓊要幽閉的氛圍,她還鄙視我:“小地方的人總是喜歡‘敞亮’的感覺!”我回來B城這麼多年,在柳瓊眼裏仍是一個可悲的外人。我繼續理論:“沒錯,我就是喜歡‘敞亮’,內蒙古大草原最合我的心意!”柳瓊露出挑釁的目光:“你的心確實有內蒙古大草原那麼敞亮!”我完敗。

由此,我得反擊,正琢磨著說辭,柳瓊昂著頭出現在我的麵前,兩隻眼睛幽亮,像一隻西伯利亞平原的狼。黑暗之中,“西伯利亞平原狼”確定對方是我,將我拽去了大廳,手勁兒特重。在流光溢彩又兼具些許莊重的大廳裏,柳瓊足足打量了我半分鍾,然後劈頭蓋臉地吼:“歐陽夏漁!你是來我這裏跳廣場舞的嗎?還是之前我通知你的時候,告訴你今天是要慶祝咱倆認識六十周年?”她喘一口氣,用兩根手指夾起我的衣袖,“你剛從南運河撈魚回來吧?”

現在的柳瓊仍是短發,去年把頭發染成酒紅色,一直到現在。酒紅色很挑人,搞不好就會變成紅毛怪,可染了它的柳瓊卻美得像一個精靈。她長得美,眼神活,表情精明,訓起人來滔滔不絕,連綿不斷。

我無所謂地回她:“我可是走來的。”

從我家到這裏距離不遠,打車也就是起價費,所以我選擇走過來。既然是走來,穿得太張揚是對路人的不尊重,所以我隨便地穿了一條紅色短褲和一件白色襯衫。不過這也不是重點,我估計柳瓊是看不上我襯衫上的那幾個紅色大字。果然,柳瓊盯著我胸前,眼睛噴火,仿佛自己的地界遭受到了巨大侮辱似的大叫:“B大建校六十七周年!”

“我愛B大!”我也大叫。我們倆引來幾個公子哥的側目,不過他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我和柳瓊,不過來“勸架”也不會讓人覺得驚訝,隻是饒有興致地看著熱鬧,交頭接耳地議論著,我估計那內容僅涉及我與柳瓊的身材和音量。

“不要衝著我表白!”柳瓊厭惡地說。

“你也愛吧?”我嬉皮笑臉地湊上去。

“愛你個大頭鬼!”柳瓊吊著眼尾看我,“等會兒拉泔水的車會過來,你跟它走吧!姐就不留你了!”她假裝撣了撣裙角的灰,表情有著卸完貨一般的如釋重負。

我馬上求饒:“姐就把我留下吧!”並且順手從路過的服務生那裏拿來一杯酒,鞠躬獻上,“請!”

接過酒杯,啜了一口,過足女王癮的柳瓊放低身段跟我聊天:“還順利吧?”

“我爸媽什麼都沒說。”

柳瓊微微頷首,尖利地打開嗓音:“跟著我會磨煉你的意誌,這是多好的事兒啊!想也知道他們不會拒絕。”

我忽然為自己的前途堪憂,趕緊抹掉額角一滴假想的汗珠:“那個,你不會是想……”

“你這麼好的用人,我上哪裏找去啊?跟著姐吧,姐一定會好好款待你的!”說完,她還“大姐大”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好恨啊!我跟著柳瓊這麼多年,那麼了解她,卻還是沒有想到她偏要和我住在一起的目的。這是重大失誤,是馬失前蹄!

我一臉的欲哭無淚,暗想,在柳瓊這裏尋找慰藉是不可能的了,於是失落地甩開她,四處尋找貝逸臣的身影。

我穿著印有“B大建校六十七周年”的白襯衫到處溜達,也沒有人用異樣的眼光看我,他們不但不會覺得我稀奇,還會舉起手中的酒杯衝我晃晃,算是打招呼。這是我為自己做的努力,我就是要這樣無所畏懼,讓自己不再是那個因為沒有漂亮衣裳而哭泣的小姑娘。

哪怕在流光溢彩中,我也不會黯然失色。

我覺得自己長大了,至少不會像以前那樣怯懦了。在被無聊的人誇起的時候,我會明確地告訴他(她):“不要說客套話。你該清楚,就算你把我誇讚成天仙,我也不會反過來恭維你一句的。”

我長成了這樣的大人,但在柳瓊麵前,仍舊是一個上午被她吼十句“你缺心眼啊”的歐陽夏漁。我怎麼感覺自己像是她的召喚獸呢,真是越想越淒涼了。

我背負著淒慘的心事,在包房裏找到貝逸臣,看到他正歪倒在沙發上和幾個人擲骰子呢。我到時,這家夥輸得一塌糊塗。看到我後,他把骰子一丟:“不玩了,不玩了!沒勁!”

他的舉動引來大家的一頓抱怨,他卻回頭衝人家嘻嘻地笑。我覺得人類都抗拒不了他的笑,隻要他一笑,很多問題都解決了。“差勁!”迎麵友好地砸來一把開心果算是了事,然後他閃身攬上我的肩膀就出了門。

“剛到?”貝逸臣問我。

“嗯,”我仰頭看他,“被柳瓊訓了一通。”

“她怎麼那麼煩人啊!”

“在人家的地盤上,還說人家煩人。”我拐進一旁的會客室,裏麵居然千年不遇地沒有人。

貝逸臣探過身子看了看,賊兮兮地笑起來,一副“奸計得逞”的樣子。我忽然有一種引狼入室的感覺,剛想要跑,就被抓住了。

“別動哦。”貝逸臣的手臂環著我的腰。

“難道要束手就擒?”我歪頭一笑。

“別動呀!”

還沒說什麼呢,兩人就已經接起吻來了。

[六]

圈子裏麵的人隨便找一個理由就可以聚會,大家聚在一起吃喝玩鬧,順便顯擺一下“我這個是飛去巴黎買的,國內還沒得賣呢”。所以,聚會主題經常是被忽略的。但我還是覺得要與柳瓊盡快會合,不管怎麼說,今天大家都是衝著我倆來的,當然他們可能忘了來這裏的目的,但我記得。

與貝逸臣分開,我去找柳瓊,“穿越人海”的時候,被高腳凳絆了一下,眼看著就要直挺挺地朝地麵撲下去了,幸好被好心人拉住了,那人正是之前在門口見過的大個女孩。

沒想到她的勁兒還挺大的嘛,受人之恩,我不能就這麼走了,於是表情生硬地和她聊起來。當提到柳瓊時,她一口一個“柳瓊姐”地叫著。這個圈子真怪,明明我和柳瓊一樣大,怎麼就沒人叫我姐呢?估計還是氣質捧人,我與柳瓊的版本不同,她是大氣奢華的高端版,我是老土矯情的低端版,而且還是忘記升級的那一款。

“柳瓊人呢?”我順勢問道,擺出一副要走的架勢。

“剛才看見她在門口。”大個子女孩握著酒杯的手往大門的方向一指,很有眼力見兒地放行,“你要找她?那快去吧。”

“回頭見。”

與大個子女孩告辭,我匆匆踏過跳舞的人群,滿眼都是鞋跟、裙擺和細碎的燈光,快要把我眩暈了。

估計是有人離開,柳瓊正在門口送客呢,她愉快地踮了兩下腳,心情似乎不錯。我走過去,剛要喊柳大王,就見柴書雪提著裙角走上了台階,與我同時走到柳瓊的身邊。

“咱們慶祝啥呢?”柴書雪笑盈盈地看著,眼睛在我和柳瓊之間來回掃。

柳瓊咧嘴一笑,嫵媚至極:“慶祝夏漁從家裏搬出來。”

“哦!”柴書雪的笑容可掬,看向我時,眼睛眯成一條線,薄唇一開,“打算和貝逸臣同居了?”她說這話時,眼縫裏泄出一道慘白的光。

我不高興地蹙眉,正欲開腔,就見柳瓊抿嘴笑起來。她的表情很友好,但聲音可就沒那麼好惹,厲聲說道:“和誰同居都沒有關係,你隻需要送上賀禮就好了。”

“真遺憾,”柴書雪無辜地瞪大眼睛,攤手道,“兩手空空呢。”

“日後補上。”柳瓊不客氣地白了她一眼,側過臉,不屑去看她。

柴書雪也生氣,反而笑得更燦爛了:“小夏漁,我有經驗傳授哦!”然後衝我俏皮地一擠眼睛,“畢竟我比你更熟悉某人。”

我被惡心到了,在一瞬間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憤怒使我站不穩,我跨前一步,下了一級台階。柳瓊以為我要打人,一把將我拽了回去,露出陰險的眼神,逼視柴書雪:“親,我知道這方麵你很在行,但請不要在我的門口做生意。”

我見情況不妙,回頭命令門童拉上了大門,畢竟這場麵會令人笑話的。

“柳瓊,你這樣很沒意思。”須臾,柴書雪陰下臉,一眨眼,一道寒光閃過,“我不覺得這事跟你有關係,你最好不要插嘴。”

“柴書雪!”

柳瓊發怒了。她發起火來可不得了,若是憤怒到了極點,肯定會一把火燒了柴書雪的。我用左臂攔著她,轉頭向著柴書雪:“這事跟我有關,你還有什麼話要說的?”

“糟糕!”柳瓊忽然低聲說道。我轉過臉,她一臉抱歉地看著我:“我爸回來了,我想回去。你……行嗎?”

我知道柳瓊在擔心什麼,她保護我已經成了習慣,不放心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你回去吧。”我握了一下她的手,表示自己一個人能行。她心有靈犀地點頭,用眼神告訴我:不要把場麵弄得太難堪,更不要把自己弄得狼狽。

我忽然覺得很愧疚,明明是我給她添了麻煩,她居然還用那樣抱歉的眼神看我。我總是讓她擔心,這種擔心就好比在她順風順水的生活裏,預訂的衣服及時送到,限量款的包不會被別人搶去,作業按時寫完,沒人跟她作對,即便誰也不理,也不會與社會脫節,身心輕鬆,但隻要轉頭看到我,就馬上有了責任感,有了需要她肩負一切重任的感覺。

“這是插播廣告呢?”柴書雪細長的眼睛再次笑得眯起來。

我太討厭她的笑了,這個貓一樣的女生上一秒臉上還掛著霜,下一秒就能笑得燦爛無比。我厭惡這種無法預知一星半點的情況,真是無比討厭!

“柴書雪,”柳瓊警告她,“你最好給我老實一點!”

“謝謝你的忠告。”柴書雪做了一個“慢走不送”的手勢,她那陰晴不定的表情我已經實在懶得再形容了。

柳瓊疾步離開,走時跟門童交代了幾句,到底還是不放心我與柴書雪單獨對峙。

夜風溫度適宜地拂過額頭,天空是湛藍色的,隱約看得見星河。這美景,我需要偷空觀看,不過在這麼華麗的“戰爭”中走神,哪怕是一小會兒也很失禮。

柴書雪每一次“打過來”,都做足了準備,而柳瓊每一次都在我的身邊。她三番五次地鬧,不過是想為自己爭取留在貝逸臣身邊的權利,她沒有錯;我在守衛愛情,我沒有錯。那麼,錯的人是誰呢?

我忽然覺得疲憊,戒備絲毫沒有作用,不知道這種日子何時到頭。每一次柴書雪來“攻城”,都儲備了大量的戰略、戰術,我不知道該如何防。

“你發呆呢,小修女?”柴書雪捋了捋頭發,用閨密聊天的語氣說道。

她那副風輕雲淡的模樣使我勃然大怒:“你說誰是修女?柴書雪!”

柴書雪的眸子裏泛著冷冷的光:“我說你呢!難道不是嗎?隻給擁抱,隻給親吻,被摸一下都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似的,這樣的人不是你嗎?小修女。”

“柴書雪!”

這些年,我有了抗體,知道吵架時不要過分心慌,要自己站穩陣腳,不管心裏有多難過,麵子上一定要鎮定,但這犀利的言辭,我仍舊招架不住。我覺得自己的渾身都在顫抖,隻得咬緊牙關,告訴自己不要腿軟,不要被打倒。我覺得自己的氣息很虛弱,一直在用意誌支撐著自己。

此時,我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定是蒼白的。柴書雪“憂心忡忡”地看著我,繼續把我往死裏逼:“是這樣吧,小修女?你很好奇我是怎麼知道這些的是不是?”

我望著柴書雪,講不出一個字,等著她逼死我。

“是貝逸臣告訴我的哦,”該死,柴書雪又笑了,“他在裏麵吧?你要是不信,去問他呀。”說著,柴書雪邁上台階,輕盈的腳步歡快極了,“我去找他吧,都想他了呢。”

門童看到柴書雪要進門,立馬擺出一副“戰鬥”的姿勢。在他們粗魯地攔住柴書雪之前,我一個跨步衝過去,擋在她的麵前:“柴書雪,”我放緩呼吸,拚命地抓住理智,讓它來主導我的思想,“我不知道你今天在發什麼瘋,但你要清楚自己在這個圈子裏麵的地位。在你和貝逸臣分手之後,除了那些和你要好的朋友之外,其他人已經很不待見你了。更何況你之前還出過那樣的事,貝逸臣的父母早就將你拉入了黑名單,所有的情勢都對你非常不利。如果你今天闖進去占不到便宜,可不要怪在我的頭上。”我還算平靜地說完一大段話。

柴書雪輕哼一聲,垂眼斟酌了一番,旋即仰頭衝我笑道:“謝謝你的提醒呀。貝逸臣呢,我也不是特別地想,反正總是能見到的,那我就再跟你聊兩句好了。”

“我和你沒什麼好聊的。”我打算送客,但客人並不想走。

柴書雪深吸一口氣,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張口道:“修女,不,夏漁,以前的你確實有優勢,純真善良,清清白白,成績好,人又乖,有貝逸臣值得喜歡的一切。但你要知道,我們都長大了,都已經成人了,貝逸臣現在需要的是我這樣能夠豁出去自己的女生。”柴書雪頓了頓,接著說,“我說得這樣晦澀,你或許不會懂。你這麼天真,我就明說了,最近一段時間,貝逸臣都住我家,他要什麼,我就給什麼。而我能夠給他的,你不會給。”

我手足無措地站著,連指尖都是涼的,背後起了一層細汗,隻能在心底默默地念著:請你撐住,歐陽夏漁。

柴書雪繼續娓娓道來:“那年發生在遊戲廳門口的事,我想你不會忘記,在那之前和在那之後,我和貝逸臣都從未斷過聯係,而且一直保持聯係到現在。我知道圈子裏的人都不喜歡我,圈子裏的男孩都不會選擇我,也清楚貝逸臣的父母不會接受我,但我有最尖端的武器——那就是貝逸臣需要我。隻要他需要我,那麼所有的問題都不會是問題。”

我怕是要辜負柳瓊的期望了,此時的我好狼狽,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隻好拚命眨眼,企圖融掉它們。我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肉,讓自己鎮定。我屏住情緒,盡量吐字清晰:“那就請你再為貝逸臣懷一個孩子吧,反正受罪的又不是我。”

惆悵的晚風拂在麵上,如果眼前有一片海,我一定會選擇沉沒。我看見自己的靈魂變成了煙灰色,體會到了最深的痛苦。

我竟然說出了那樣的話!我在幹什麼?

“你怎麼知道我不敢把孩子生下來?”柴書雪抬眼反駁道。

“你想要生也可以,”我咬了一下嘴唇,用故作輕鬆的語氣艱難地說,“我會盡量去做一個合格的後媽的。”

“我竟然不知道你這麼有自信,夏漁。”柴書雪很認真地看著我的臉。

“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你和貝逸臣一直有聯係這件事我是知道的,我甚至可以背出來你們發過的信息的句子。”這句是真的,“貝逸臣住在你那裏,我也知道,”這句是假的,“我不能給的,你可以給。你這是為我省去了不少麻煩,我還得好好謝謝你呢。但是很抱歉,就算你犧牲得再多,貝逸臣愛的也隻會是我,你永遠都隻是一個玩物,一個妾,一個不要臉的賤貨!”這句是發自肺腑的。

“歐陽夏漁!”

“小漁寶貝!”

貝逸臣從裏麵衝出來,身後的大門忽然被撞開,兩邊的門童差點被撞掉鼻子。憤怒的“歐陽夏漁”和甜暖的“小漁寶貝”重疊到了一起,這是多麼搞笑諷刺啊。

我不可以讓柴書雪占上風,於是在她未有動作之前,率先轉身摟住了貝逸臣的脖子:“親愛的,今天晚上我想和你在一起。”

滾燙的淚落在手背上,我咬住自己的食指,不準自己哭出聲音。

[七]

那麼,錯的人是誰呢?

我明知道貝逸臣與別的女生曖昧,卻不敢和他攤牌。我愛得疲憊,愛得愚蠢。我對自己沒有把握,對對方沒有把握,對一切都沒有把握,隻是用“夏漁式”的思維與他談戀愛。

我並非放任貝逸臣去和別的女生曖昧不管,隻是用了自創的“夏漁式”來對待。我認為貝逸臣之所以會那樣做,是因為自己不夠好。這些年來,我努力讓自己去迎合他的一切喜好,堅信有一天他會被點醒,發現“其實我有歐陽夏漁一個夠了”。

我一直為此努力著,哪怕絕望時哭到腦仁刺痛,仍舊不肯放棄,隻是靠著自己強大的自愈力不斷地重來。

我一個人掙紮,一個人沉溺,悲涼的情緒連成線,再成網,最後兜住我。我清楚神大多數時候都會對我的一切袖手旁觀,哪怕我懇求、哀求,再軟弱、再痛苦,也隻能自救。所以,我要給我自己力量。

我相信美好的日子終會到來,甚至直到上一秒還在幻想貝逸臣會覺醒,會看到我的好。然而,事實是之前的日子,當我為自己有一點進步而感到慶幸的時候,貝逸臣根本就沒有看到我的改變。

那些為了被喜歡而做的努力全部都是泡沫,我被打回原形。

我不敢和貝逸臣攤牌,也從沒想象過攤牌以後會發生什麼,隻是篤信自己的方法一定是對的,相信我愛的人最終會明白我的苦心。

那些傷痛我做不到視而不見,隻能用沉默、沉痛的方式去化解。讓自己變得強大,讓自己不再是寵辱皆驚,百毒皆侵的夏漁,我也可以去守住我幼稚的愛人。所有,我不想計較這樣做是值得還是不值得。

我不敢揭露真相,害怕自己疼痛,卻沒想過這密密匝匝、抽絲剝繭地一刀一劍也足夠傷得自己體無完膚、支離破碎。

我害怕日暮,害怕那每天的十六七點鍾,那是從十六歲開始的,一直持續到現在。在十六歲的某個傍晚,當知道柴書雪是貝逸臣的前任女友時,我第一次接觸到撕心裂肺。從那天開始,每當到了這個時間,似乎前世今生的悲觀情緒都鬱積在了胸口,如果這個時間沒有人在我的身邊,我總會偷偷地哭。這種哭泣在這個時間日漸成為習慣,哪怕日暮再絢爛,也不能消除這樣的悲傷。

那是過去給我帶來的餘悸,這種情緒隻得我一人去消解。

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委屈,那麼多委屈聚集在一起一直無處發泄。

現在看來,是我錯了。我不該錯誤地篤信,不該錯誤地編排別人的思緒,企圖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兩情相悅即所向披靡,一往無前。

我和他兩情相悅,那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