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之叁 無言道
[一]
有淚綴進時間花海,我就在這裏,不來也不去。
[二]
到了盛夏,滾滾熱浪一波又一波地襲來。在這樣的季節裏,天總是高的,雲總是淡的,空氣裏盡是西瓜汁的清香,蟬鳴不絕於耳。風扇嗡嗡嗡地飛快轉著,開始作業的空調滲出涼氣,外掛機落下水滴,經過它時需要刻意加速避開。
小時候的假期總是無比悠閑與漫長,長到我以為沿著它的路徑就可以走完一整個世紀,假期的生活充滿美人魚和愛麗絲的故事,滿腦子都是色彩豔麗的大兔子和大魚,每天開心得都快要飛起來。然而到了今天,假期裏需要補課的我每天頂著大太陽在外麵奔波,就像趕場似的。補完物理再趕去補英語,回過頭還要補語文、化學、生物,忙得不亦樂乎。這個假期比上學還辛苦,不但沒有休息日,而且每天幾乎都是七點出門,六點回家,晚上趕著寫假期作業。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假期就隻剩下十天。
這個假期,郝素去了澳洲,回來後一直住在我家的小區。我覺得他是為了問曾葦的事而選擇在這邊“蹲點”的,可又覺得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因為那點小事對他來說根本就不算事。雖然好奇他為什麼不待在“雲端”,但我既然打定了主意不招惹他,那就不該向著他家的方向探頭探腦。
我的補課生涯已結束,我打算在剩下的十天裏來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其實就是去一趟臨水,看看井靜芷和井奶奶。可是柳瓊拒絕了和我一起去的請求,理由是——到臨水根本就不叫旅行,太丟人了,她才不去!
我不習慣一個人出門,所以這個想法隻好作罷。我在鬱悶的同時狠狠地在心底指責了柳瓊一番——無情、無義、冷血!但在知道郝素去了澳洲,貝逸臣去了意大利之後,我的心忽然一顫。那一刻,我明白了柳瓊說的“丟臉”並不是因為和我在一起,也不是因為去臨水那種地方,而是因為旅行本身這件事。在姨父和姨媽沒有離婚的時候,柳瓊每個假期都會來一次豪華出遊,陣仗堪比公主巡街。而現在的她雖然仍舊可以去玩,卻沒了公主一般的待遇。這不是平地跌倒的感覺,而是從天上被人摔下來的感覺,所以她拒絕出去。
貝逸臣去了意大利,他和我聯係得很少,隻是偶爾發個照片過來。
他覺得自己很美,他也確實很美。
假期剛開始的大半段時間,想要聚會,人總是湊不齊;假期隻剩下最後十天,該在的人都在了,卻沒了聚會的熱情。
我給柳瓊打電話,說:“我要去你家,我想班路了。”柳瓊差點被我氣得背過氣去,然後開始翻舊賬:“歐陽夏漁,你就是一個傻瓜,假期去什麼補習班啊!直接來我家補不就完了嗎?”
柳瓊也在假期補課。當我頂著三十五度的高溫,撐著遮陽傘奔向下一個補課地點的時候,她卻蹺著二郎腿,吹著空調,漫不經心地聽著家庭教師講課。雖然她強烈要求我加入她的隊伍,但那時候我媽媽已經把補課班的費用都交完了,更何況補課費很多的!
柳瓊心生邪惡:“你去把錢給我退回來!”
雖然那錢十有八九可以退回來,可是她忘了,我是一個多麼怕麻煩的人。我懶得麻煩自己,更不想麻煩別人。但是因為天氣太熱,剛開始補課的那幾天,我每天都在想——明天我還要不要來?我要是去柳瓊家該多好啊!
在這樣的掙紮中,一個月就過去了。
跟柳瓊通電話,她說我是傻瓜,可我覺著她其實是在說“一個月沒見,我都想你了”,於是我的心裏美得不得了,然後向她承諾“我馬上就到”。
柳瓊假裝不樂意地說:“班路可不想你,你別來。”
我喜滋滋地頂嘴:“那我也要去!”
結果,我剛放下電話,貝逸臣就打了電話來。在他陳述了一番之後,我眨了眨眼問道:“去你家嗎?燒烤?”
“對呀。”
“就我們兩個人?”
“還有一些朋友,你見過的,但不一定記得,他們基本都是在郝素的生日會上與你打過照麵的。”
我猶豫:“我去不太好吧?”
“這有什麼不好的。”我覺得那一頭的貝逸臣一定在皺眉,“哦……我的父母都不在。就算在,那也沒關係呀!”
這隻是原因之一,主要是因為在郝素的生日會上打過照麵的人,即使貝逸臣稱他們為朋友,可他們不是我的朋友,並且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認識柴書雪。我的身份和立場令我自己不滿,抵觸那些人。可是考慮到貝逸臣的身份和立場,我知道自己是避不開的,或早或晚都得與他們相處。
“我去,”我說,“我都需要做什麼?”
“盡快到場,”貝逸臣的聲音裏帶著愉悅,“我把地址發到你的手機上。”
考慮到隻是吃燒烤,順便將之前囫圇掠過的麵孔逐一認個遍,場合應該不是那麼隆重,所以我穿了一件白色背心和淺金色的闊腿八分褲,再配上一雙白色皮涼鞋,還是柳瓊給我的。天這麼熱,當然要紮馬尾,化妝什麼的我也根本不會,於是我就膽大包天地素著一張臉。想到貝逸臣的作業大概不會寫完,我自覺地把自己的作業本都帶上,可找了半天也沒又找到可以放下所有作業本的包,隻好把作業隨意地塞進了一個塑料袋子裏。
我拎著袋子坐上公交車,也沒有打傘,褲子口袋裏放了鑰匙、手機和錢,還有半包紙巾,撐得兩邊鼓鼓的。下車後,我已經汗流浹背,額頭沁著汗,耳際的碎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於是我就以這樣讓人不敢恭維的形象被貝逸臣接進了小區的大門,然後進了貝逸臣家的門。隨後,我不停地向貝逸臣道歉,雖然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可我就是想要向他道歉。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撫著胸口,手足無措地解釋著,“我以為吃燒烤是很隨意的一件事。不就是吃個燒烤嗎?以前我吃……”
一直在瞎忙活的貝逸臣終於停下來,麵對著莫名認錯的我,撲哧一笑:“不要一直向我道歉啊,你做錯什麼了?”
我抓了抓頭發,提起一口氣,看了看一屋子的美少年、美少女,再看了看自己。
那種無助感又來了!隻不過是吃燒烤,有必要穿成那樣嗎?我在心底憤怒的同時,隱約看清楚了名媛、少爺們的世界,他們就算吃臭豆腐,也要鉤心鬥角地穿著晚禮服,也要精心裝扮自己一番。雖然大家是為了吃才聚在一起,到最後吃卻是分量最輕的一環。
我看透了,並且理解了。可不管怎麼說,今天我想扮成名媛已經來不及了,而且還將成為他們未來一段時間裏的話題與笑柄。
我可以不在乎這些,可有柴書雪那個真正的名媛在前,他們是不是要將貝逸臣的眼光一起笑話了?
我不會像柳瓊那樣,覺得自己連錯也錯得理直氣壯,我太懦弱。這一刻,我的鼻子好酸。我終於知道柴書雪為什麼會腰杆那麼硬地給我講他們的愛情故事了,因為她要我明白,就算自己和貝逸臣打得再火熱,我和他仍舊分處兩個世界,今日,這一點就得到了很好的認證。
我不知道該怎樣向貝逸臣表達自己的情緒,,隻得努力控製著潛在眼眶裏的淚水:“對不起啊,我不知道……”
貝逸臣一臉的納悶兒,然後濕乎乎的手在褲子上蹭了一下,輕捏我的臉頰:“你不知道什麼啊?你別這樣。你這是什麼表情?”他有點好笑地問我。
他一笑,我的心就化了,眼淚噴湧而出。他似乎覺得有點棘手,撥了撥頭發,然後把我帶到無人的走廊,將我擁進懷裏:“怎麼還哭上了?”
“我、我不知道,”我哭哭啼啼、斷斷續續地說,“我不知道要穿那種衣服,我也不會化妝。以前、以前都是柳瓊給我裝扮的……我不知道……”我計較的小事情越來越多,越說越孩子氣,一句“她們都是公主”脫口而出。
其實我很自卑,內心深處的自卑讓我為沒有漂亮的衣裳而哭泣。這一點,從我意識到的那一日起就在努力地去改變。
貝逸臣忍不住笑出來,捏住我的下巴:“夏漁,你聽著!我喜歡你,就是因為你不穿那種衣服,不化妝,不會沒事扮嬌弱,惹人煩。”他那副強權的模樣我還是第一次見。
“那你……會覺得我給你丟人嗎?”
貝逸臣大笑:“怎麼會?”
“可是被他們看見我這麼糟……”
“哪裏糟了?我看就很好。”貝逸臣審視著我,並將我滑落下來的一縷頭發別到耳後。
有了這樣的肯定,我的心裏終於鬆了一口氣,於是心情逐漸轉好,脫軌的思維也終於走上正軌。這時,一個問題像閃電一般泛著火花在我的腦海中劃過——我為什麼要這麼卑微?
我的這個問題把自己問住了。如果這始終是一個問題,我也許會高興一點,可不幸的是我很快就自己琢磨出了答案,那就是——在心底,我從來沒覺得自己贏過了柴書雪,即便貝逸臣現在的女友是我。
我怕輸,怕被看低,也不知道自己可以揚著頭驕傲的資本是什麼。以前和柳瓊在一起時,她會助長我的氣勢,一旦離開她,我就像一隻雛鳥,連虛張聲勢都不敢。
我回到大廳,見貝逸臣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隻好緊繃著身體坐在沙發上,腿邊是裝著作業本的塑料袋子。之前,因為這個賣相難看又是張揚紅色的袋子孤單地躺在這裏,所以這個沙發沒人坐,大概是名媛、少爺們覺得這樣的袋子粗俗極了,連靠近一下都不樂意。
我坐在沙發上,沒事做,還需要不時地接受旁人指指點點的目光。從我出現至今,沒有出現意料中的場景,貝逸臣沒有將我一一介紹給朋友,或者將朋友一一介紹給我。
或許有人想起除去柴書雪的原因,我還是柳瓊的表妹,但在這裏,今天不管是柳瓊本人,還是她的名字出現都不能再起波瀾,因此我受不到連帶關係的照顧。
貝逸臣的家雖然隻有一層,可是雕梁畫棟,大得可以當足球場。男孩女孩散落各處,肆意地講著八卦開著玩笑,有人就地打起了牌,有人自己動手拌沙拉,而動手能力不強的“貴族後裔”和“皇親國戚”則把廚房弄得一陣雞飛狗跳。幾個廚師眼睜睜看著孩子們在搞亂廚房,連大氣也不敢出,因為他們要靠著孩子們的父母吃飯的。
我沒事可做,隻好低頭鼓搗手機,無意中抬頭發現獨自坐在藤椅上的女孩在看我,那眼神分明是認識我的。或許在之前的某個場合我們有過眼神接觸,她堅信我認識她,或者記得她,可我對她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正一臉疑惑,她卻走了過來:“柳瓊姐怎麼沒來呀?”
“她……”沒被邀請。
“你來幹嗎?給逸臣哥送作業的嗎?”隨即,她的視線落到我腿邊的塑料袋子上,瞪著大眼睛,俏麗地看著我。
我來幹嗎?我震驚。
難道在我到來之前,貝逸臣沒有對別人說過“等一下我女朋友會來哦”這樣的話?
他沒有,他隻是將我接進門,然後把我丟進人堆!所以,我是誰呢?在這些人的眼裏,我是誰呢?難道我是給貝逸臣送作業的同班同學甲乙丙丁?
想到這樣,一口氣堵在心窩,難以舒緩。我正欲開口,有人好笑地湊過來:“哎喲,人家是貝逸臣的女朋友。”
這時我才知道,除了柴書雪的親衛隊員,還有很多人並不知道我是貝逸臣的女朋友。他們對我不感興趣,是因為我與廚師,或者過來送酒、送肉的人沒有區別,我的身份仍舊是同班同學甲乙丙丁!
“哈?”我眼前的女孩叫了起來,“原來是這樣哦!你是逸臣哥的女朋友,我說呢……”
她這樣一叫,從客房那邊衝出來幾個人,眼睛直勾勾地看我,然後又齊齊地向貝逸臣發飆:“太過分了!女朋友來了也不叫我們一聲!”
貝逸臣正在窗邊和兩個男孩研究盆栽,聽到這話,他伸長脖子看過來:“這回你們不是看見了嗎?”然後繼續做起了研究。
我覺得尷尬極了,背後起了一層薄汗,鬢角的汗被我用手指偷偷地抹去。此時,我是多麼希望貝逸臣會走過來說些什麼,或者做些什麼,可是他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邊。
正在我不知所措時,有人忽然發問:“哎,那柴書雪呢?”
聽到這個名字,我的身體徒然一震, 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我好冷,空調吹得我好冷!
“柴書雪?”貝逸臣的聲音忽然傳過來,我看過去,隻見他伸長脖子說,“那是過去的事了。”隨後,仍舊專注於他的盆栽。
而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專注於我。
我受不了了,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於是蹭的一下站起來,“衝”到貝逸臣的身邊。他看我,滿臉詢問。我抹掉腦門上的汗,深吸一口氣:“那個……手機借我玩會兒,我的手機沒有電了。”我撒一個謊,隻為離開那個“旋渦”。
貝逸臣挑眉,笑了笑,從口袋裏翻出手機,遞過來,又觸電一般縮回了手,這一幕被我注意到了。隨後,他的左手換右手,把手機塞進了褲袋:“我的也沒電了。”
這一下子,我就火了,心想,他在把手機遞過來的時候,那上麵的指示燈還是閃著的,為什麼要說謊?我不悅道:“沒電?拿來我看看。”
貝逸臣翻了一下眼睛,用警告似的語氣低聲說:“你要幹什麼?”
“有什麼我不能看的嗎?難道說手機裏有秘密?那天你不還看我的手機嗎?我都借給你看了的。”
貝逸臣抿起嘴,過了一會兒才咬牙切齒地說:“你想和我吵架嗎?”
“我沒有,就是想借你的手機玩一下。”
“我說沒電了。”
“那就給我看啊,我看過了就知道它到底有沒有電了。”
“夏漁!”貝逸臣低吼,“你想讓我難堪嗎?”
我很氣,但很平靜,可又覺得自己無辜:“我什麼都沒做不是嗎?你有什麼難堪的?”
“夏漁!”貝逸臣怒了,真的怒了,“你這麼咄咄逼人,我真的很難堪!”
這時我才注意到,原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這邊。有人端著盤子、杯子,有人探出腦袋,有人滿臉看好戲的樣子,所有的動作都處於“暫停”的狀態,哪怕我們已經很小心、很文明地在處理問題了,可還是被注意到了。
我意識到我們這樣真的很不好,所以準備偃旗息鼓,不管怎麼說,要先給貝逸臣一個台階,這樣一來自己也能順勢走下去。可事與願違,我還沒開口,就聽到一個細嫩的聲音在自顧自地嘀咕:“書雪姐就不會這麼沒素質。”
她這是在說我沒有素質!
我規規矩矩做人十六年,對每一個給我送快遞的人說謝謝,對每一個載過我的出租車司機說謝謝;雨天把雨傘送給撿塑料瓶的老奶奶,自己頂書包回家;雪天有人騎車在路上跌倒,我幫著扶人又幫著撿散落一地的白菜土豆;我尊敬師長,熱愛動物;公共場合永遠不會大聲喧嘩,不擾民、不欺生;自己製造的垃圾向來會塞進自己口袋,若是在路上找不到垃圾桶就帶回家再處理。
我想問問那個聲音的主人什麼叫作素質,剛一轉身,貝逸臣就一把鉗住了我,強行令我麵對著他:“夠了!”
他居然嗬斥我“夠了”!他竟然以為我要發火!這麼長時間以來,他還不知道我的笑點、哭點、發火點在哪兒。
“怎麼?”我決定沒素質下去,“你覺得難堪嗎?貝逸臣!我告訴你,在他們覺得我難看(形象)的時候,你已經難堪了!這個難堪你是躲不過去,因為你和我在一起,所以你要和我一起承受!”我失去理智了,指著貝逸臣的心口說道,手指被氣得發抖,“在你選擇不如柴書雪的我的時候,你就應該有這種準備!”
“你提柴書雪幹嗎?你有完沒完?”貝逸臣的臉色大變,聲音非常冷。
到了這種時候,我沒有哭,一直沒有,反而還笑了出來。我對貝逸臣冷了笑一聲,然後轉身走去沙發那邊帶走了我的作業本。
從進門到出門,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小醜。
[三]
這一切都太不公平了,太不如意了,太難堪了!
我難過的時候,更多的事就會湧上來,比如柴書雪和貝逸臣的愛情故事。在知道這個故事之前,我有足夠的自信可以不把柴書雪放在眼裏。可在那之後,我知道他們的感情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一瞬間,一股不安全感彌漫在空氣中。沒人知道我是怎樣度過那些難過到窒息的日日夜夜的,當我終於漸漸地、真正地願意去相信“柴書雪那是過去的事了”,想心無芥蒂地和貝逸臣走下去時,就算他不完美,就算他很沒用,怎奈……卻越來越讓人覺得不稱心。
我這“殺敵一千,自毀八百”的愛情讓人絕望。
我哭了,邊走邊哭,從啜泣到號啕大哭。我討厭柴書雪,討厭我自己,卻沒有辦法討厭貝逸臣,可我的少年偏偏最不懂我。
出了貝逸臣家小區的門,交通燈跳轉成紅燈,我僵立在街邊,覺得自己仿佛隻有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
“夏漁!”
我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但我知道現在的自己意識不算清醒,於是沒有轉頭。
“夏漁!”聲音的主人衝到了我的麵前。
“啊……”我不由自主地發出聲音。
是貝逸臣,真的是他。我看著他,久久地回不過神,想要哭,卻忘了再掉淚。
貝逸臣抱歉地看著我,見我在沉默,便窸窸窣窣地遞上來一支紅色玫瑰,別扭著說:“我錯了!你別生氣了唄!”
我動了動嘴唇,發現自己哽咽得發不出聲音,隻得半張著嘴,胸口難受地看著他。
“別生氣了,你……”貝逸臣孩子似的偷瞄著我,似乎在判斷我的情緒。
我不說話,隻是淚水洶湧地滾落。他湊近一點看我,眼神帶著誠懇與迫切:“……今天是我不對,你別這樣啊!你別難過!別哭!”
我想要忍住眼淚,拚命地眨眼睛,可就是不行。
我哭,我就是要哭。
這副模樣的我,你會心疼嗎?這之後,我為你哭了無數次,直到失去流淚的功能,你心疼過我嗎?當然,現在還不是“之後”,現在的我失去的是語言功能,所以隻會抱著貝逸臣哭。
貝逸臣攬住我:“我的手機裏啥也沒有,我不給你看是因為……”他頓了頓,很糾結地說,“裏麵有不少我……光膀子的照片,我怕你看了會不好意思……”
我撲哧一下笑了出來,鼻涕都快蹭到他的肩上了。我笑過後又開始哭,打算把剛才的所有委屈都哭出來。
“好了,好了,寶貝,不要哭。”
“別哭、不要哭、不要哭了”——同樣的話聽得多了就成了笑話,再配以事情的前因後果,頓時覺得它毫無價值。
開始,我當它是殫精竭慮的寶物,珍貴珍惜;後來,後來它當然就什麼都不是。
江河日下,江河日下。
[四]
那株玫瑰我不敢養在家裏,於是把花瓣都摘下來,夾進一本本書裏,然後毀掉枝幹,扔進垃圾箱。我逐漸朝著“偵探”的方向發展,直到我覺得自己成功的那天才發現,做一個傻瓜有多麼好。
花瓣鮮嫩的汁水沁在書頁上,花瓣的暗香加上書香,味道甚好。我總是會隨手抽出一本書,偷偷地聞聞那個淡淡的香氣。
我可以揚著頭驕傲的資本是貝逸臣對我的肯定,對我的在乎——前提是在那些我無法稱之為朋友的朋友麵前。在父母的跟前,我是永遠要拿成績說話的。
世界豁然開朗的感覺就是從沮喪到欣喜若狂再到自大,我不是幼稚或者狂妄,隻是不知道這世界上的變數有那麼多,那麼多。我以為的自命不凡,其實是愚蠢。
第二天,我到柳瓊的家去“謝罪”。我放了她的鴿子,這並不是重點,重點是我放她鴿子的原因是到貝逸臣的家去了。我帶著歉意和問問她那天和井靜芷會晤的情況怎麼樣這兩件事過去,恰恰與一個人“狹路相逢”,那個人有著細長的眉、細長的眼——那個人就是柴書雪。我是在柳瓊的家看到她的,一瞬間,我就被她姿勢優美又華麗的身影弄得僵住了。我不知道自己的氣勢該怎樣往回收才算自然,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應該要怎樣才會顯得自己更有氣質,我不知道犀利的眼神是怎樣做出來的,更不知道自己如何做才會有令人凜冽的範兒。頓時,我的心被懸了起來,我隻得靠深呼吸來安撫自己。
柳瓊與柴書雪交談得“愉快”又遊刃有餘,她們之間的對話聽得我的心很累。從頭到尾,柴書雪除了禮貌地跟我打了招呼之外,絲毫沒有要跟我對話的意思。我跟柴書雪根本就不在一個段位上,在我不把她放在眼裏之前,她就早已決定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這世界歸根結底是聰明人的主場,奈何我道行不夠,涉世未深。這就好比我喜歡王菲、喜歡濱崎步、喜歡鄧紫棋,我聽《泡沫》、聽《花火》、聽《流年》,這都沒什麼問題,而《千年等一回》這玩意絕對不會被我放進青春大片的目錄裏。
因為瞧不上眼。
柴書雪表明她今天來找柳瓊的目的是單純地做客,想找老朋友玩。“說起來,因為貝逸臣的緣故,我和你的關係還比跟別人近。你也知道我們這個圈子有多勢利,我懶得看他們那副嘴臉。”
她完全不顧自己親衛隊員的麵子,徑自說了這種話。
我以為柳瓊會發火罵人,但她很有涵養。不管以前怎樣,但今天柴書雪來到她的家裏,就是客人,要禮貌對待。於是她忍住氣,做出愉快的神情:“是吧,和別人比起來,我也覺得自己和你的關係比較近,誰讓初中時咱倆同班三年呢。”柳瓊不想評價這個圈子,是因為她的心裏有數。
“對了,伯母呢?我跟她打個招呼。”
“她出去了。”
“哦。”柴書雪點點頭,忽然看向坐在沙發邊緣的我,“夏漁,你越來越漂亮啦。”
我為什麼坐在沙發邊緣?
因為我一進門,就被這白衣勝雪的少女嚇住了。她不是第一眼看過去就會讓人覺得很漂亮的女生,但很耐看。還有,她有一個優點也是永遠的缺點,那就是總在笑著,似乎沒人能琢磨透她的習性。她的迷人一晃即逝,她的狡黠忽起忽滅,簡直是一個像貓一樣的女生。她也許上一秒還很溫順,下一秒就會抓人;也許上一秒很溫順,下一秒仍舊溫順,誰都不能準確地預測。我看出這一點,所以不想與她有交集。上次見麵時,她對我的嘲弄,我不會忘。這次的誇讚是什麼意思,我會不懂?這樣的誇讚,我可不買賬。
我沒想過她們對話的風向標會指向我,正在靈魂出竅,卻突然被誇了。我向柴書雪看過去,她又說:“不過有點曬黑了。”
我仍舊看著她,她貌似並不需要我的回應,繼續說:“咱們三個出去玩唄?”她轉臉看向柳瓊,動作矜持,從語氣裏根本判斷不出她的情緒。
她有著大家閨秀應有的得體表現。
[五]
我隻是隨著普通女生的大流發展的人,滿腹天真,但不至於相信神話;愛看漂亮的男演員,欣賞美麗的女演員;偶爾會很在意發型,而更多的時候隻是紮馬尾;喜歡買化妝用的小零碎,卻不會化妝,也不敢化妝;喜歡美少年,擁有一份小小的感情。不過,大概是因為我喜歡的對象比較特殊,不是體育特長生,也不是學生會主席,卻又比普通學生耀眼——長相與家世,所以上天附贈了我一個對手。
那個圈子,那個柴書雪口中的圈子,裏麵的人玩得東西總是比較高級,其高級程度晦澀難懂,所以我盡量不去接觸。若要了解這種晦澀難懂,最直截了當的例子就是貝逸臣口中的“燒烤”。這個“燒烤”與我所理解的那種在室外搞得烏煙瘴氣的燒烤完全不同,他的“燒烤”根本就是環保的烤肉聚餐,更類似於優雅的下午茶。
當我們走出柳瓊家的樓門時,天空響起了一聲雷,鉛灰色的雲在頭頂翻滾疾走,日光仍在堅守,偶爾泄露出一縷光線,天空有著星雲炸裂似的美幻。空氣悶熱到了極點,黏濕的水分子貼在皮膚上,讓人覺得煩躁。
這個節點不宜出行,可走在我前麵的兩人絲毫不受天氣影響,步子“愉悅”又輕快,嘴上似乎還探討著“圈子”中某個人的八卦。我們一出門,柴書雪就擦過我的左肩,擠到了柳瓊的身旁,勾起了她的胳膊。兩個人“相親相愛”地前行,我跟在她們的後麵,看著灰色布景之下的兩個女孩。柳瓊比柴書雪略高,兩人都穿著糖果色係的裙子,身材也都很好,背脊挺直,一個卷發一個直發,氣質與普通女孩、比如我,完全不同。不得不承認,氣質這個東西除了與生俱來,還有後天家庭的環境與培養也很重要。她們中的一個喜歡過貝逸臣,一個是貝逸臣的前任女友,而我的身份,估計那個圈子的人幾乎都知道了。
這世界到底還是太小、太擠了。
前麵的兩個人不在乎即將到來的大風大雨,而我覺得若是隻有我自己提議回去,又不是那麼回事,於是隻好沉默著,又很小家子氣地想,大不了大家一起淋雨,又不是隻有我一個會被淋濕。直到出了小區的正門,看到了柴書雪家的車,我才明白為什麼她們會那麼沉著、冷靜、淡定。那車子為我起到了解惑的作用,我認識它,畢竟我不是第一次看見它。
我們去了萬達廣場,柴書雪所說的“玩”到底是什麼,連柳瓊也不知道,並且她一點都不想和柴書雪玩,便胡亂指揮司機,於是我們就到了這裏。對此,柴書雪沒有什麼異議,估計她自己對“玩”的理解也隻是挑釁地和柳瓊、或者我在一起待一會兒,順便不著邊際地對我們發起某些攻擊,夾槍帶棒地說點什麼。這對她來說,也許心裏會痛快一些。
柴書雪還喜歡貝逸臣,她明明白白地告訴過我這一點,所以我是她的仇人。
以前,柳瓊沒少挖苦、詆毀、嘲諷柴書雪,所以她也是她的仇人。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好在我們的素質都還湊合,“全武行”是不會上演了。
在車子駛進地下停車場之前,大雨已停,日光明媚,這個季節的天氣總是像一個壞脾氣的孩子,陰晴難定。
兩個人在前麵帶路,我無須動用任何腦細胞,隻要跟著走就好了。腦子不在運轉狀態,人就會變得白癡。在乘電梯上樓的時候,柴書雪回過頭,溫和地笑道:“跟緊哦。”雖然是虛情假意,表情卻讓人無法懷疑。
我的精神太過鬆散,沒有任何警惕,所以像捧臭腳似的回應:“嗯。”還伴著狠狠地點頭,那模樣特別像一個聽話的小妹妹。
柳瓊回過頭,凶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朝她吐了吐舌頭,暗自承認“嗯,我是白癡”,然後開始反思自己,我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沒大腦?
對,就是用“沒大腦”一詞來形容自己,分不清利弊,分不清輕重,看不出眉眼高低,對人和事的走向沒有半點預估能力,對人不設防,對己胡亂嚴苛。
我終於知道自己欠缺的東西在哪裏了,所以我要戒律自己,不要等到鼻青臉腫才清醒。
我們三個人到了三樓的遊戲廳,柳瓊換了一堆遊戲幣,分裝了三個小口袋,明擺了要我們各自行動。可柴書雪接過袋子,卻又黏住了柳瓊。我看到柳瓊的神情鬱悶,估計是今天柴書雪的客人身份讓她無法直接拒絕。她不想和柴書雪單獨在一起,連我這種智商的人都能猜到柴書雪是有備而來,她又怎麼會猜不到?更何況她討厭複雜,討厭被蒙在鼓裏的感覺。她一臉厭煩地坐在柴書雪的身邊,一台遊戲機的前麵隻能坐兩個人,所以沒有我的位置,我又恢複了沒心沒肺的體質,打算自己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