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已經成人,他仍舊傲慢、任性、孩子氣,但已擁有成人的骨骼。他仍是混跡花叢的孩子,可當西裝革履地跟著父母去應酬的時候,也頗有大人風範。
他是原來的貝逸臣,似乎又不是。
窗外的夜色正濃,貝逸臣坐在雪白的沙發上對著電視。
他一個人住,房子很大,走進去就有一種完全被吞噬的感覺。室內是白色的基調,像他的人一樣清爽。
房子在B大附近,之前他總會邀請我上來坐一坐,我覺得一個女孩子總往男孩子的家裏跑,會影響不好,所以基本上十次裏有九次都拒絕了。
樓層很高,飄窗那邊是黑色幕布一樣奇妙的天空,剛剛飛過去一架夜航的飛機,給黑色中帶來閃爍的星光。窗邊的視野開闊,稍稍換一個位置就可以俯瞰半個南運河區。水晶燈一塵不染,沁著柔光,照得室內明亮,仿佛幹淨得容不下任何髒東西。
我把自己洗幹淨,穿上貝逸臣的白色睡袍,輕輕地在他的身邊坐下。貝逸臣的神色一凜,轉頭看著我濕漉漉的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下一秒卻像觸電似的與我隔開了距離。他似乎一時半會還回不過神來,隻是怔怔地將臉轉向電視,一言不發。
貝逸臣長得太美了,尤其是側臉最迷人,真是一個翩翩少年。我的少年已經到了理性可以戰勝感性的年紀,身騎白馬走三關,卻隻為到處看看。
我不是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沉默了一會兒後站起來,低頭看見從頭發上滴下的水珠將沙發浸濕了一小塊,或許它正在緩慢地擴散。我從沙發後麵繞過去,到了飄窗前,隻見樓下一片熙熙攘攘,汽車的尾燈閃成跳躍的色彩鮮豔的光點。那喧囂我聽不到,那繁華我感受不到,站在高處的我仿佛置身極地。
其實,我並未想過自己未來的感情歸屬問題,也不能確保這份感情到底有多長久,隻是不停地告訴自己,就算會和貝逸臣分開,也不是現在,而是以後。可是以後在哪兒?現在不正是“以後”嗎?
我還沒有悠閑到每天隻顧梳理過往人生的地步,有時偶爾想起這些,突然會有些驚訝,沒想到時間居然被自己用掉那樣多了。在感性大於理性的過去,貝逸臣做錯事,我可以原諒。而現在就算他不夠成熟,至少——忽然,我的念頭轉到了“至少”,頓時覺得自己墜入無底的旋渦,整個世界都黑了下去,那裏陰冷、黑暗、絕望。就算現在貝逸臣的理性仍被感性壓過,但他至少應該考慮一下我的感受,要對我們的感情負責呀!他不懂得“責任”二字的釋義嗎?他不懂寬恕需要犧牲多少嗎?
他沒有考慮我的感受,也不知道我為他到底哭過多少次,更不知道為了愛他,我都做過什麼。
他什麼都看不到。
難道是因為我將自己的負麵情緒掩藏得太好,所以他才認為我是什麼都不在乎的?他大概認為我是那種不愛哭、沒心沒肺的女孩吧。這一刻,我為自己“夏漁式”的一廂情願感到悲哀。
造物主在贈予我雋永青春的同時,也給我附加了無盡的憂患。
對於這段感情,我盡到了責任,我不是不求回報的聖母,我要他還,要他以加倍愛我來還。
想到這裏,我緊了一下身上睡袍的扣子,走到電視前,遮住了貝逸臣的視線。他的目光緩緩地打量著我,從腳踝到頭頂,最後才鎖住我的視線。那眼神平白得什麼都沒有,我一直認為那叫幹淨,可在老早之前,他就已經比灰塵還要髒了。那所謂的幹淨又從何而來呢?大概是從我的心底而來。在我的心底,這個嬌生慣養的少年始終是我想象中的樣子。直白地說,是我太會寬慰自己了,蒙蔽自己的本事已經到了極致。
屋子裏麵靜極了,貝逸臣最寶貝的那一個個手辦安安靜靜地看著我們,Artemide落地燈高聳著頭,似要審判什麼一樣。
空氣靜靜地在我和他之間流動,映襯著這樣蒼白而無聊的場麵。這天下本無新鮮事,雖然這種情節並不稀奇,卻是我與愚蠢的“夏漁式”告別的重要節點。
漫長的沉默之後,貝逸臣側了一下身子,繼續假裝若無其事地看電視,長睫毛一閃一閃的。我轉過身,一把關掉了電視的電源。
我盤腿坐到貝逸臣麵前的那塊小地毯上,鄭重地挺直上半身,定定地看著他。他望著我,隻是簡單地望著。
我暗暗地調整呼吸,整理自己過分僵硬的表情,然後強裝鎮定地伸出手,輕輕地扯了一下貝逸臣的褲腿,然後指著他的白襯衫,揚著笑臉問:“是從上麵係扣還是從下麵係扣?”
貝逸臣用平板、空洞的眼神看著我,表情忽然一變,驚恐地往後縮了一下身子。
我又重複地問了一遍:“是從上麵還是從下麵?”
貝逸臣終於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一下子從沙發上滑坐到地上。他用一副將要癱倒的樣子看著我,眼神一黯,淚如雨下。我下意識地跪起來,環抱住他,問道:“你哭什麼?”說完,我才發現此時的自己已經淚流滿麵。
貝逸臣也跪起來,反手抱住我,雙手一直在顫抖:“你別這樣行不行?夏漁,我求求你了,你別這樣。”
“你以為我想這樣?”我哽咽得快要窒息了,頭頂著貝逸臣的鎖骨,“我沒有辦法了!貝逸臣,我該怎樣做?你告訴我,我應該怎樣做?”
“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貝逸臣忽然醒悟,顫抖著的手抬起我的下巴,淚水在臉上滑過,“夏漁,你別這樣折磨自己好不好?我害怕你這樣,求你別這樣了。”
“不,”我猜自己臉上的表情不悲不喜,“是時候了。你要什麼,我都願意給。”
“你要給我什麼?”貝逸臣歇斯底裏地衝我吼,雙手死死抓著我的雙肩,“我怎麼會舍得你?我怎麼、怎麼舍得!”
“那你就不要去找別人!”我同樣狂躁地吼回去,在他的麵前瘋狂地掉眼淚,“就不要做那種對不起我們感情的事!你不要、不要……”我低下聲音,低下頭,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說,“不要告訴柴書雪我們的事,不要告訴她我什麼都不給你,不要讓她諷刺我。她怎麼可以知道那些事……你把我的尊嚴放在了哪裏?你知道我有多像一個小醜嗎?”
我覺得屈辱,那是它在我的身上烙印。
“夏漁,”貝逸臣用拇指幫我擦掉眼淚,用自己的額頭頂著我的額頭,“我錯了,真的錯了。我發誓,我以後再也不敢了。”他摩挲著我的頭發,眼神裏帶著一種或許叫作憐愛的光芒。
我平緩呼吸,繼續說:“那你也一起放棄井靜芷好不好?”此刻,我的聲音好小。
貝逸臣僵住了,直到我推開他,他的手還懸空著。我抽出茶幾上的紙巾,細致地擦掉他的淚,吻了吻他的下巴,喃喃地追問道:“好不好?行不行?可以不可以?”
貝逸臣僵直的視線終於緩和,他垂下眼,顫抖著聲音說:“你都知道了?”
“我都知道。”
“你不恨我?”
之所以會恨,是因為還愛,我不想否定自己:“我不恨你,但是我怪你。”
“我愛你,夏漁。”他抱住我,久久地抱住,傳遞的溫度讓我覺得心裏還算安穩。
這個懷抱讓我如此熟悉,似世間一朵冰冷的紅蓮,美不勝收,卻帶不來任何希望。可我依舊不想放開。
我們說好相擁而泣,我們說好永不分離。
[九]
時間使我學會寬容,使我懂得收斂。我仍願意提著破碎的燈籠行走於水麵之上,去探尋美好。在那無盡的夢盡頭,我做了濱崎步,做了赫本,做了完成學業下嫁十六歲時的隱形情人。
[十]
有不少人總吵著要“回到過去”,但若真的給予他們回到過去的權利,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將自己的錯誤之路重新走一遍。所以“回到過去”基本上算是一句毫無意義的口號,成天嚷著這句子的人無非是想要顯得自己文藝又高端大氣上檔次吧。
當然,我也想回到過去,也想讓自己“高大上”一點,但我不曉得自己要回去哪裏。這麼多年過去,我仍然是一個慣於自嘲的“蠢貨”。
“這麼多年”真是挺可怕的字眼,往後回看,細琢美好,屏蔽晦暗,想起花香彌漫、葉落輕揚,伴著琅琅讀書聲的高中校園,甚至會不自覺想起以前的我,還有我們。
其中有那樣一個微小的片段,忘了具體因為什麼,反正柳瓊要去我家住。以往的經驗告訴我,柳瓊選擇到我家去,是不會在放學後乖乖地跟我走的,她要在學校附近逗留。我跟她理論過,結果當然是——我失敗了,於是我得了一個“入鄉隨俗”的毛病。
放學後,柳瓊走在前麵,跟班夏漁(也就是我)跟在後麵,走出了教室。柳瓊受不了走廊上那些走路慢騰騰的同學,便開始在人群裏橫衝直撞起來。她幾乎撞翻了好幾個人,然後在禁止撥打手機的區域不羈地拿出電話,趾高氣揚地撥出去,像一個高傲的女皇。
“我今天晚上不回家了!我能去哪兒?我還能去哪兒?司機等在學校門口?那就讓他自己回去唄!別問我去哪兒了!我能去哪兒啊?我去夏漁家!什麼夏漁?你不知道誰是夏漁啊!夏漁怎麼了?人家夏漁……”
我頻繁地聽見自己的名字,猜想她大概是在打電話給她的媽媽。我覺得自己還是回避比較好,於是放慢腳步,落後她一些,結果一不小心就踩到了後麵同學的腳。我正要回頭道歉,她就發現我掉隊了,於是一步跨過來,抓住我的胳膊,讓我跟上她的步伐。她勾著我的胳膊,這時候我一回頭,看到一張張或麻木、或興高采烈的臉。至於被我踩到的那個倒黴鬼是誰,我已經不得而知了,隻能在心底默念:對不起!
然後我轉頭看柳瓊,發現她還在打電話,隻不過電話那頭已經換了對象。由於我們的身高相仿,我一眼就看到了她貼在手機上的那張大頭貼。我好奇那是誰,企圖後仰著身子去看清楚。柳瓊特精明,手指稍稍挪動了一下位置,大頭貼上的人便被遮住了。
柳瓊對她的電話一直保護得很好,從不準別人接近。我事後分析起來,覺得那大概是對她來講非常重要的人吧。對於這個重大的秘密,她希望將之隱藏,又無比希望它被人發現。
其實隻要穿過校門,過了馬路,就能到達我的家。但那天是按柳瓊的路線來走,所以我被她帶到了學生一條街。每個學校的附近都有這樣煙火彌漫的一條街,華真中學也不例外。
當時的天氣太熱,我把長袖校服外套脫下來,搭在手臂上,又覺得太累贅了,遂將它塞進了書包。學生一條街總是擁擠的,我和柳瓊手挽著手走在一起,人多的時候,還需要我主動放開她給別人騰出位置。每到了這種時候,柳瓊是絲毫不肯讓步的,她重新將我拽回到她的身邊,至於其他人要怎麼通過,那是他們自己要想的事。總之,她絕對是霸道的。
柳瓊拉著我逛手辦店,在照大頭貼的機器前駐足,圍觀棉花糖攤位,佯裝對手工感興趣,又瀏覽明星海報,哪怕看到小兔子也要上前瞅一瞅。這種時候她是一名普通的高中生,像所有的高中生一樣,看得多,買得少。脫掉晚禮服的她顯得特別可愛,讓人覺得親切。
那是外婆生日會之後的事,那個奇特的世界,我見過,然後迅速忘掉,像什麼都不曾發生一樣,也沒有恐懼、疏離,不再宛如初生。
我一臉羨慕地看著親切又霸道的表姐,餘光正好掃到不遠處手辦店門口的郝素。他看到我和柳瓊時,似乎吃了一驚,然後衝我猛打手勢,又指了指身後的店。不用說,貝逸臣一定在店裏,他害怕勢不兩立的貝逸臣和柳瓊會撞到一起,而我也擔心這個,於是迅速轉移柳瓊的注意力。
“聽說賣羊肉串特別賺錢。”我指著街邊火炭正旺的爐子。
柳瓊懵懵懂懂地盯向爐子,隨後像緩過神兒似的評論道:“太小家子氣了!這玩意能賺多少錢啊!”
“可是很多人以這個為生呢!”我明知道自己又要被柳瓊數落,但仍舊沒話找話似的說著。
柳瓊受不了了,也就懶得措辭,直接回我:“你有病啊!”
我癟了癟嘴,發現視線的餘光裏有兩個向這邊移動過來人影,隨即又迅速消失。當我轉過頭去找時,發現郝素搭著貝逸臣的肩膀已經走出了學生一條街。
他們一走,我頓時鬆了一口氣。
直到現在想起,我仍舊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以前的我們是這樣的關係,那個被我忽略的小細節忘了是何時被揭露的,隻是待到揭露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乎了,那就是——柳瓊手機上的那張大頭貼上的人是貝逸臣。
以前的我們是這樣奇妙的關係,真是奇妙的十六歲。
其實我有的時候會很心疼小孩子,因為他或許並不想坐那架秋千、或許並不想喝那一口水、或許並不想被喂食,也許他伸出手隻是想拿到糖,但遞過來的很有可能是一枚草莓。由於本身無法表達,一切都隻得接受。長大就好了,他一定這麼想。隻是長大就真的會好嗎?人活著,越長大就越艱難。人活著,伸出手,捕捉到的往往是一場空。
這麼多年過去,表麵上似乎一切都走上了正軌,可柳瓊和郝素的情況有點糟糕。
在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覺得郝素的母親看柳瓊的眼神很虛偽、很假,也曾提醒柳瓊要多留意那個女人,可柳瓊像鄙視貝逸臣似的鄙視郝母:“哼,一個暴發戶而已,我怕她什麼?”這根本就不是怕不怕的事!我還想多說什麼,柳瓊卻連我也一起鄙視了。罷了,想必她心中有數,又那麼精怪,應該完全不擔心這種事。盡管這樣想,可是我擔心,並且我擔心的事也正在發生。
外婆去世之後,郝母對柳瓊的態度轉變快得令人咂舌。外婆還在的時候,礙於外婆家對她家有恩,郝母還能和柳瓊好好地相處;外婆不在了,她便無所顧忌、不留情麵,哪怕對方還隻是一個孩子。不過即使有再多的“戰爭”,柳瓊也都暫時能贏,還常常令郝母吃癟。隻是我覺得越是這樣,郝母就會越排斥她。柳瓊也明白這個道理,可是被逼上梁山的人不是戰鬥就是投降,“女戰士”自然選擇前者。
郝素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本身又是那種不會輕易表露情緒的男生,他的日子一定很難過,我真擔心他們會撐不久。最近幾次聚會,他都沒有來。柳瓊幾乎從不跟我說起他們兩人的事,大概是覺得跟我這種笨蛋說了也是白說,所以我也就不清楚他們之間到底怎麼樣了。
長大後,我們的日子過得忙碌而緊湊,甚至不會去關注天空之上那朵雲是豬的形狀還是鳥的樣子。我們日漸希望自己成為一台沒有感情的機器,唯一有幸的是還不用承擔太多的社會壓力,但我們對這個社會虎視眈眈,迫切希望被這個社會認可。我們沒有太多的表達方式,隻有努力,再努力。
我們習慣去評論他人的道德感、是非觀,我們天真地想要洞悉他人的品性,我們悲觀又樂觀,我們厭惡回頭去看青春的凜冽與疼痛,哪怕我們仍有青春。
[十一]
這一夜什麼都沒有發生,貝逸臣口口聲聲稱舍不得傷害我,可那些傷害我的事他都已經做盡了不是嗎?麵對著他,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從貝逸臣的家裏出來時,他還睡著,蜷縮在沙發上,像一個委屈的孩子。正因為“像一個孩子”,他避開了本該承擔的多少責難。
我出了門,一個人麵對B城的晚秋。這是我回到B城的第五個年頭,五年已經足夠一棵幼苗長成參天大樹了。時間足以改變一切,我的心智變了,心態變了,唯一不變的隻有我心底認定的那個人仍是貝逸臣,隻是再也不去幻想“結婚”那麼神聖的事情,而我也沒有去想的資格。
因為愛,我為貝逸臣培植了一片森林;因為愛,我又親自伐掉一草一木。這種拔掉自己身體倒刺的行為,讓人疼痛至麻木。在荒原一般的林野之中,舊創、新傷雄壯地賜予我與他走下去的力量,一再地為了堅持而堅持。
我站在秋風裏,忽然羨慕起小區裏威風凜凜的迎客鬆。
“你缺心眼啊!歐陽夏漁!”
這聲音無比熟悉,我轉頭就看到穿著紅色風衣的紅發柳瓊。她踩著一地紅葉,光速一般地向我走來。她的舉動讓我的眼眶一熱,視線一瞬間就模糊了。
在那些無比艱難的時刻,她總是在的。
最近半年,柳瓊的爸爸回來得頻繁,但每次停留的時間都很短,有時甚至隻有幾個小時。據柳瓊說,她爸爸回來就是為了和她媽媽待上一會兒。柳瓊還說,這兩年以來,她爸爸衰老的速度非常快。
柳瓊很心疼她的爸爸,每次他回來,她都會盡量抽時間來陪著他。如果不是這樣,昨天在會所也不會那樣著急地走開。
雖然她走開了,但門童還是將事情全數轉達給了她,於是她委派郝素把我之前準備好的行李搬走,跟我的父母撒了謊,說我已經去了她家,然後命郝素在貝逸臣的樓下站崗放哨,也好變相地保護著我。她則是剛剛趕到的,一下車就看到自己缺心眼的表妹站在風裏,一副假裝自己是一棵迎客鬆的模樣。
我抹掉眼淚,越過柳瓊,看到大概一夜未睡的郝素在車邊站得筆直,像一個訓練有素的英式管家。
原來他也在,太多危難的時刻他都在。
我好對不起他們,明明是一個人的劫難,卻為難了幾個人。
先哄好我,再罵我,這是柳瓊的一慣的伎倆。當她搞清楚所有的事情時,應該已經被氣死三個來回了吧。她罵我,仍是那句亙古不變的——“你缺心眼啊!歐陽夏漁!”。
我想讓郝素替我說句好話,手搭到座椅背上時才想起郝素在車外等著。
也沒錯,這些話,隻要我們姐妹兩人說就夠了。
不得尋求幫助,我隻好眼淚汪汪地望著柳瓊,示意讓她閉嘴。果然,她這人就是心軟:“行了行了,我帶你出去散散心吧。時間有限,隻能在國內,地點由你挑。”
是的,我得走出去,我要丟下這些煩心事走出去。我想了想,說:“去陽朔吧。”
我上次去陽朔,正巧去趕上漁火節,人太多,然後就一直處於被擠在人群裏的狀態,也就是說上次出去玩,我隻看到了人。
“行!”柳瓊爽快地答應了我。
於是,三天後,我被她帶到了亞龍灣。
亞龍灣的氣候宜人,白沙晃眼,用葫蘆葉紮成的太陽傘一排排地立著,視野裏所及之處有貝殼、海螺、礁石、海浪。嗯,不錯,但是——“不帶這樣欺負人的!說好的陽朔呢?”
帶著蛤蟆鏡的窈窕柳瓊,頭一扭,傲嬌地說:“你要去就自己去!”
“……”
其實我本就不該做這種無謂的掙紮,而且現在才說也有點晚了。這種話我應該在機場說的,不過那時候沒有開口的餘地,因為柳瓊一直在訓斥我:“歐陽夏漁,你那兩個蛇皮袋太讓人惡心了!你自己買一個行李箱會死啊!”
我不說話,忙著辦理兩個小箱子的托運,柳瓊一個,我一個。我的這個箱子是柳瓊送的,大概是蛇皮袋刺激了她的這一行為。以前和柳瓊出行,我們都是帶一個行李箱的。買了行李箱,我不會死,但我的東西太少了呀,行李箱對我來說用處不大。我的衣服除去內衣,也就三五件,索性幹脆就塞到柳瓊的大箱子裏。我的這一行為讓柳瓊很不耐煩,所以需要戰戰兢兢地度過接下來的三日五日,甚至十日八日。要是萬一我惹惱了柳瓊,她偷偷把我的衣服給扔了,那就完了。我這麼節儉,勢必要避免這種浪費行為。
晚秋的亞龍灣裏遊客一天多過一天,暖風四溢,被壘成奇怪形狀的小沙丘孤零零地曬著太陽,還被路過的人踢來踢去。有人將自己埋進白沙裏,也有戴著大鬥笠的人在勞作,還有小孩子在傷心地哭著,大概是因為把最喜歡的玩具埋進了沙子,找不到了。
孩子總會動不動就傷心地大哭,但他的情緒轉變得非常快,也許隻要一個小貝殼就會讓他忘了之前所喜歡的一切。
真羨慕他們的肆無忌憚啊,如果我大哭一場也能忘了之前發生的一切,如果……可這根本就不成立。我甩掉腦中那個讓人絕望的念頭,把看了一半的雜誌放到一邊,轉臉對著柳瓊,說:“哎,大表姐,你說姨父和姨媽會複婚嗎?”
姨父這樣頻頻地往回跑,在我看來就是在示好。
柳瓊側著頭,在躺椅上躺得筆直,半晌都沒有理我,估計是睡著了。我覺得沒趣,又給自己塗了一遍防曬霜,然後拿起雜誌準備繼續看。這時,柳瓊像“詐屍還魂”一般,她白皙的大腿嗖的一下掃來,用腳趾頭夾走了我手裏的雜誌。不愧是練過舞蹈的人,肢體特別靈活,這一幕驚得我目瞪口呆。我這邊還是一臉的呆相,對方就已經開始翻起雜誌來了。
她居然還會這招兒!我愈發崇拜柳瓊了。
柳瓊從蛤蟆鏡的上方看雜誌,頭不動,隻是手舉上舉下的,好像在辨認錢幣的真假一般。這一幕不由得讓我想起了外婆,突然鼻子好酸,正準備難過,柳瓊忽然開口了,隻是眼睛還在看雜誌:“我不知道你的姨父和姨媽是怎麼想的,但是你也知道我媽快要成仙了,問什麼都基本沒有反應,所以我估計這種可能性不大。”
沒錯,我也覺得姨媽快要成仙了。自從外婆去世之後,她就成天吃齋念佛,眼神一天比一天暗,反應也慢了不少。她大概是一心向佛,聽不到外麵世界的嘈雜聲音了吧?
柳瓊之所以搬出來和我同居,就是受不了家裏的香燭味。她雖然喜歡香,不過都是一些貴得離譜的香。
“我這不是跟菩薩對著幹嗎?我傻啊,這事指定輸啊!”
“要是他倆複婚的可能性不大,你就勸勸唄。”
柳瓊大概是衝著空氣翻過白眼後,轉臉向著我:“我也想開了,他們複不複婚我都無所謂,哪怕像現在這樣也挺好的。”
也對,如果姨父以後可以保持這樣的頻率回家,不複婚也沒什麼的。
“別說他們了,心煩。”柳瓊甩了甩手裏的雜誌,“這《花火》你看好多年了吧?”
“還不到四年。”
柳瓊的眉頭深鎖,緩緩地點頭:“高二開始的。”她轉了轉眼珠,“我高中,呃,高一之前,不對,我高一的上學期還是長頭發呢……”她的聲音沉下去,“回不去了……”
我忽然覺得柳瓊變得蒼白、憔悴,於是我脫口而出:“我們還很年輕呢。”
柳瓊的視線緩慢地移到我的臉上,我以為她會附和“是啊,這是我們最好的年紀”,奈何她向來不按常理出牌。她莫名其妙地笑得一臉璀璨,轉眼就變成了憤怒。她把手中的雜誌狠狠地向我砸了過來:“這個貝小靜怎麼還活著啊?上個月電視塔旁邊被雷劈死的那個人不是她嗎?”
每一期的《花火》我都買,從未落下,隻為了這個叫作貝小靜的人。
“她一直沒有出現?”柳瓊又問。
“她有出現的必要嗎?”我抬眼。
“我一時手癢,急著讓她出現,好給她兩拳。”柳瓊在一旁摩拳擦掌地說著。
我不提倡用暴力解決問題,那不是文明人應該做的,不過如果有那麼一天柳瓊真的動起手來,我是不會攔她的。
隻因為井靜芷自顧自地冠上了他的姓。
[十二]
如果隻是一般的朋友,我不會這樣苦追猛打。
隻因為她是井靜芷,那個我認為最要好的朋友。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講給她聽,可她在意的竟是讓我意想不到的部分。到現在我都不想相信這是真的,可是“貝小靜”的挑釁是那麼明顯,我又不是瞎的,自然看得見。
我還記得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從幼兒園到小學再到初中。她很熱情,帶著我認遍了臨水的街道,帶著我去稻田,帶著我爬小山丘。那時的暑假總是漫長而悠閑,我們坐在樹下看一本童話書,一人拿著一支冰棒。
從前的回憶總是充斥著夏日裏特有的香氣與翠綠,那麼美好,那麼純真。
我們都很傻,什麼事都不願意去計較。被人撞了一下,會想“撞一下又不能怎樣”;買到最後一本頁麵殘缺的筆記,會想“壞了也照樣好用”;丟了玩具,會想“丟就丟了吧”。
我一直認為我和她是同一種人,永遠心靈相通,會做永遠的朋友。我們會一起長大,長大後住同一個小區,欣賞彼此的男友,做彼此孩子的幹媽,然後一起變老,一起坐著搖椅回憶在臨水時的歲月,講話時還會拍拍老伴兒的手,說“你不知道呀,小時候的夏漁/鏡子是這樣的,哈哈哈……”,還會為微不足道的小事笑掉假牙。
然而,然而……我不能接受這種背叛,是她毀了我的夢想,而我對夢想偏偏異常執著。我過於自我,過於忠於自己的理想,因果相循,來世浮屠,我隻要眼下。
她學文,我就學文;她寫小說,我也寫小說。如果日後她忽然決定去跳水,那我勢必也要追上去。我想知道我和“另一個我”究竟哪一個會贏,不論是在哪一個方麵。這種角逐已經偏離了正軌,可一旦投入了便不可收。
“貝小靜”和“夏漁”爭相出現在雜誌上,這種沒有硝煙的戰爭已持續了兩年。我和她之間的劇一般正常作者是寫不出來的,連上帝也不是一個好的寫手。
[十三]
我偷偷摸摸地寫小說,這裏麵還有一個小插曲。
教我劇作基礎的教授姓鄭,是一個嚴厲的老太太,卻偏偏很喜歡我。她總是勸我“你寫小說呀,多寫小說呀”。我想說我寫了,還寫了不少,並且在青春校園的雜誌上發表了一些。可是我擔心她要求欣賞我的作品,所以隻得敷衍道“我會的,我一定會的”。
之所以不給她看,實在是擔心她會嫌棄我寫的東西沒有水準。可什麼是水準?一開始我也講水準,但除了我自己,沒人肯看我寫的東西。文筆固然重要,可更重要的是故事情節,而那些繾綣的水準就留在日後準備拿諾貝爾文學獎時再翻出來就好了。
小孩子就是想要看故事,要麼幽默爆笑,要麼撕心裂肺,誰會管一朵水仙是如何盛開的。單單是一個吃飯場景就認認真真地描繪個一千二百字,那不是小說,是韓劇。
每次被這個姓鄭的教授逮住,她都要拉著我聊天,後來經過我一係列的追蹤與調查,終於知道原來鄭教授是一個作家,隻是很低調。難道她想培養我?我興致勃勃地搞到了鄭教授的筆名,然後到網絡去查,繼而就看到了她寫的書,果斷買下,可……隻是看了前五頁,還包括版權頁和目錄。
這是赤裸裸的代溝啊,我好想跟她老人家說:“不要費心啦,咱倆不是一個道上的,我寫的那些玩意兒,要是被您看到……您還不得氣死。”
當然,我寫的文章相當好,隻是如果老太太看到句子裏出現的那些“高大上”或者“土豪金”之類的字眼,一定會認為我褻瀆了文字的靈魂。老人家講深度、講韻律、講文采,而我暫時隻想和孩子們打成一片。
不過,後來當我知道真相後,真是眼淚都差點掉下來。
那是一個明媚的午後,有人來教室找我,來人讓我覺得眼熟,可又不敢直接確認。小丫頭也不難為我,直接自報家門:“我是曾葦,你還記得吧?”
啊,我的天!在我的印象當中,曾葦雖然隻比自己小一歲,可看起來就是一個小孩子,短發、有點男孩子氣。可眼前這個打扮出眾的美人,長發、大眼、淡妝,氣質清純,我完全不敢相信她就是那個曾葦。
現在,我偶爾會夢見當年懵懵懂懂的自己,可奇怪的是,夢中的自己是那個怯生生,躲在柳樹背後的女孩的模樣。
原來我們都曾怯懦。
“雖然我們沒什麼交情,可是我一直都記得你。我從去年起就一直聽奶奶提起‘夏漁、夏漁’這個名字,我想那應該是你,沒想到果然是你啊。”曾葦眉飛色舞地說道。
沒想到鄭教授是曾葦的奶奶,這個世界好小。
“我總能在雜誌上看到你的名字,也把你的文章拿給奶奶看了,她很高興呢。”
原來鄭教授一直念叨“你寫小說呀,多寫小說呀”,其實隻是在鼓勵我,而不是想看我的作品,還真是我想多了。
可是——“鄭教授看到‘吐槽’啊,‘何棄療’啊這樣的詞,她不會生氣嗎?”我很擔心地問道。
“她才不會生氣。你可不要以為她是老古板,我跟你說,她認得的明星比我都多!”曾葦揚揚眉,說道。
哈,她真是一個時髦的老太太。曾葦現在在B大讀大一,我們偶爾在學校碰到了,會一起去吃個飯。對過去,我們一直心照不宣,誰都沒有提起過。
我重遇曾葦這件事沒跟任何人提起過,那要不要告訴柳瓊呢?此時,她正在與賣貝殼的小孩糾纏。她最討厭別人向她兜售東西,奈何對方是一個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孩子。她總是心軟,在我看著她的時候,她看向我:“帶錢沒?”
我搖了搖頭,然後就看到懶得要死的柳瓊從躺椅上站了起來,對那孩子說:“你等著,姐姐給你拿錢去!”
看,我們是這樣好的人,都應該過著幸福的生活,不是嗎?
我目送著柳瓊離開,自然而然地想到郝素,想到秋風刺骨的B城。對於重遇曾葦一事,我差點跟他說漏了嘴。
那天下課,我迎著撲麵的大風到書刊亭去買雜誌,幸運的是抽到了最後一本《花火》,剛站直身子,就被人拍了後背。我一轉頭,戲謔道:“喲,我怎麼感覺自己有好幾輩子都沒見到你了呢?”風太大,我眯起眼睛看向郝素。
“真誇張,”郝素笑起來,說道。和貝逸臣的弱不禁風比起來,郝素的身形雖然也消瘦,但很有男子氣概。他又補充了一句:“是哪個老師教你這樣修辭的?”
“老鄭太太!”說完,我被風嗆了一口。
“誰?”郝素歪著頭問。
“那誰的奶奶嘛!就是那誰……教我們的一個教授!”好險好險,差點就將曾葦說出來了。
我重遇曾葦的事,和柳瓊、郝素,都不要說吧?但不管是在電視劇裏,還是在我自己編造的故事中,這種事早晚都會被揭穿的,紙是包不住火的。
我覺得這是一枚隱形炸彈,又覺得曾葦太過無辜,不想與她斷了聯係。
在我和柳瓊“私奔”到亞龍灣的第三天,貝逸臣和郝素來了。鮮衣怒馬的兩個少年如今已是成人的模樣,他們踩著細沙向我和柳瓊走來。時間似乎突然出現了斷層,好像其實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我們隻是在高一的課堂上偷偷地睡了一覺,一切都還是美好的模樣。
可這隻是我無聊地做了一個簡單的夢,終究還是得回到現實。貝逸臣的美自不必說,郝素帥歸帥,卻有些蒼老。他的皮膚黑,又不苟言笑,再加上眼神深邃,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背負了好多東西一樣,事實上他也確實背負著沉重的事。他的母親和柳瓊的戰爭永遠都在那裏,不來也不去。
和柳瓊的對手比起來,我的對手似乎更友好一些。
郝素看到了我的《花火》,用和柳瓊一樣的語氣說:“你還看這個呢?這《花火》,你看好多年了吧?”
我又重複回答一遍:“不到四年。”
“真是執著啊!”郝素隨手一翻,恰巧翻到“貝小靜”的文章,而我的視線在雜誌上。他瞅了我一眼,又瞅了忙著把自己的拖鞋從沙子裏挖出來的貝逸臣一眼,不自然地咳了一下,再看向我。他的眼神告訴我,他能明了一切。
而貝逸臣,這麼多年以來,麵對一百多本《花火》,他從來沒有過要看一眼的欲望,甚至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有買這本雜誌的習慣。
他是一個漂亮的,很愛很愛自己的孩子。
[十四]
我和柳瓊同居一年,在這座帶花園的頂層大屋裏,我隻挑了一間小臥室。而她則充分利用了資源,用一室來裝衣服,一室來睡覺,還有一室就裝她喜歡的小玩意,客廳裏也基本沒有我的東西。我對空間沒什麼概念,反正我啥也沒有,隻有一堆書,如果沒有床,我睡在它們上麵都可以。看,我這人連搶地盤的素質都沒有。
後來,我是說再長大一點之後,才發現自己實在是太好將就了,隨隨便便就能感覺到公主般的安詳。也正因為是這樣的無所謂,哪怕受了欺負都比一般人後知後覺。
柳瓊是女皇,而我是她充話費贈送的保姆。
這一年充滿酸甜苦辣,冷暖自知。
“保姆”在她回來之前,盡心盡力地熬了一鍋自創的排骨湯,可她一進門就尖酸刻薄地吼道:“夏漁,你幹什麼了?這屋裏怎麼有一股惡心的味兒?”
那一鍋豬排骨讓我聯想到整個屠宰場的死豬,場麵甚是壯觀。我喝了一口“借屍還魂”湯,講實話,味道不怎麼樣,但還不至於借屍還魂,充其量隻是想讓人咬舌自盡。
柳瓊摘掉圍巾上經典的山茶花胸針丟給我,一臉傲嬌地說:“送你了!”
“為什麼?”
“謝謝你為我服務了一年啊!”
我想說話,隻是柳瓊搶先一步又說:“你提前步入了少婦的生活,為以後打下了良好的基礎,雖然辛苦,但一定會有所得。不用謝謝我為你提供了這麼好的生活,我受不起。”
我想開口,柳瓊又補充說:“趕緊把你那鍋‘借屍還魂’湯倒掉!不要拉低了我們小區的居住水平!”
“……”我不想說話了。
我們“同居”了一周年,本該慶祝一下,但是學金融的柳瓊要趕一些我不能理解的進度,於是這個慶祝會就推後兩個月。兩個月後,天冷了,柳瓊也被她的課程折騰得筋疲力盡了,於是隻請了幾個關係比較好的朋友到家裏來。這一天,柳瓊很高興,因為郝素難得地出現了。
記得在之前的一年時間裏,我隻見過郝素幾次,其中一次是在學校。他一副西裝革履的樣子,神情疲累,我問他最近都在忙什麼,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著,頗為語重心長地說:“和別人談點事情。”
按我的推測,這家夥一定是想背著父母另立門戶,這樣就可以不受他們的控製了。那番模樣的郝素讓我想起“隻手遮天”四個字,但我知道他是可以的。
這天,我不高興,因為來的人數比實際邀請的人數多了不止一倍。前一天晚上,我和柳瓊就商量好了,我們自己做東西吃,他們有酒、甜點和水果基本就夠了。我打算煲一鍋湯,順便展示一下廚藝。柳瓊雖然質疑我的能力,但還是準許我那麼做了,於是我一大清早就頂著刺骨的寒風去采購。
周末的清早,街上的行人寥寥無幾,由於天氣不晴朗,周圍一片霧蒙蒙的,能見度很低,仿佛一切都是白色的。人們戴著口罩,裹著大衣,行色匆匆地走著,這場麵讓我想起了寂靜嶺。我蹚著霧買到了排骨和水果,回過頭又訂了酒,回到家就著手烤蛋糕,煲排骨湯,一直興高采烈地忙活到下午三點。
下午三點,客人上門,一窩蜂地紮進門一大堆,真是比原本請的人多了太多。雖然天氣已經在零下二十度了,可少爺和小姐都穿著奢華的單衣。誰讓他們都有車子接送呢,自然不怕冷。我以廚娘的造型迎接了他們,隨後我的蛋糕被鄙視了,我的湯根本沒人看一眼。他們很快就叫來了肥頭大耳的廚師和助手,水晶桌上的東西被撤下去,直接丟進垃圾桶。來者是客,我忍著火,柳瓊給了我一個眼神,示意隨他們去吧。
我覺得自己好委屈,他們不知道早上的風有多涼,我出門時吸進肺裏的一口涼氣,直到現在我都還不舒服。他們不知道我把那一大堆的東西拎回家時,手已經被凍僵到伸不直了。此刻,我的苦心都被丟進了垃圾桶,當貝逸臣來的時候,我正在守護那一鍋湯。原本的興高采烈變成如喪考妣,苦著臉,胸前還掛著圍裙,我的模樣一定難看極了。
貝逸臣住得近,不知道被誰通知,他帶了兩瓶香檳來。
“酒不夠了嗎?”我問貝逸臣。
我的話音落下,就聽到有人喊:“最後兩滴酒都倒給你了,別廢話啦!”
我和這些人到底還是兩個世界的,哪怕能融入他們,但他們的作風,我到死也學不來。我的家教告訴我,到別人家去要有禮貌,而這些人……沒有人恭祝“喬遷之喜”就算了……哎,別用茶杯當煙灰缸啊!那可是英國骨瓷,很貴的呀!再看柳瓊,她已經喝高了,臉蛋紅撲撲的,正摟著郝素的脖子在傾訴著什麼呢。
貝逸臣不想知道酒夠不夠,隻是看著愁眉苦臉的我,眉間糾結地問道:“這是什麼情況啊?你怎麼了?”
我大概描述了一下自己的悲慘境遇,貝逸臣一撇嘴,非常瀟灑地推開肥胖礙事的廚師,找出勺子:“那就咱倆喝湯唄。”喝了一口,露出很享受的樣子,“真不錯啊,小漁寶。”
他總是胡亂地叫我,漁寶寶、小漁寶貝、小漁寶,昵稱張口就來。
“也就隻有你捧我的場,”我從貝逸臣的手裏拿過勺子,喝了一口,“之前柳瓊還叫它‘借屍還魂湯’呢。”
貝逸臣奪過勺子:“隻有我捧場就夠了。你以後就別幹這種傻事了啊,你隻可以做東西給我吃,至於他們……”他看了一眼吵鬧的客廳,“味兒都不許聞。”
被他這麼一安慰,我的心情好了一點。
廚師嫌我和貝逸臣礙事了,被請了出去。貝逸臣和他們去玩,我想找一個安靜的角落,發現隻剩下自己臥室的窗台可以坐了。
真不知道屋子裏什麼時候來了這麼多人!
我窩坐在窗台上,像一隻受了委屈的貓。不對,我不是貓,柴書雪才是。她每次挑起事端、敗陣、消失,然後再次“打過來”,沒人能搞得懂她為什麼那麼執著。這一年來,她沒消停,隻是不再理直氣壯,因為貝逸臣徹底不理她了。
這時,有好心人伸了一隻手過來,手上拿著半個火龍果,我正要去接,突然聽見杯子跌碎的聲音。但即便聽得見杯子跌碎的聲音,也聽不見抱怨聲,人群依舊歡樂。
哇,這屋子裏的每一件東西都不便宜,他們從不覺得這有什麼浪費,什麼叫作浪費。
雖然這種揮霍總會讓我心驚肉跳,但其實這樣的場麵我早就該習慣才是。
人越來越多,多到屋子已經裝不下,所以柳瓊做了最高指示,於是少爺和小姐紛紛拿上外套和包,轉戰到會所裏繼續玩。
我是最後一個走的,因為要鎖門。鎖門之前,我到各個房間裏走了一圈,大廳裏一片狼藉,各種物品橫七豎八地散落著,看著就讓人覺得心累。這種心累純屬於大白日裏的一場悶覺,很是多餘,因為這裏並不需要我來收拾。
我站在客廳中央環視著周圍,赫然發現我早上才放到客廳裏的唯一一件擺設被打碎了。那是一個八音盒,是高中時貝逸臣去北海道帶回來送給我的。
我好揪心,因為我再也收不到這樣純粹的禮物了。貝逸臣喜歡花錢,那或許會讓他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可我偏偏是有了A,就不會再去索取BCD的人,因為我學不會貪婪。高中之後,貝逸臣送給我的東西,不管是衣服、鞋子還是包,我都懷疑那是店員推薦給他的。它們貴得要死,他卻不會耐心地去挑選,所以對我而言,他給我的純粹的禮物不多。
陪我一起最後走的貝逸臣看著我對著地麵發呆,走過來看到後,也有點驚訝:“呀,壞了。”
我低頭不語,隻是靜靜地看著。我從小就覺得有東西壞掉很不吉利,而現在這個東西又碎得稀巴爛,我覺得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自己的運勢一定好不到哪裏去。那種本就失去的感覺,加上不好的預感,我的心情低落極了。
“別難過,”貝逸臣攬過我,安慰道,“等放假,咱倆去北海道買。”
我看向他。
貝逸臣又說:“放心,我一定翻遍整個小鎮,給你找一個一模一樣的出來!”他揉揉我的頭發,“你就高興一點唄。”
我被逗笑了,說:“走吧。”正要走,電話震動起來,我以為是柳瓊忘了什麼,要我帶過去,結果拿出電話一看,發現是媽媽打來的。
已經走開的貝逸臣看到我站定,也跟著折返,正要說話,我一把堵住了他的嘴,隨後接了電話:“媽……”
我媽沒什麼事,隻是不定時地盤查一下女兒的生活。直到放下電話,我才放下手,被堵了半天的貝逸臣明顯生氣了。以前這家夥生氣時總是帶著嗔怪的成分,不過這一次他的臉色很黑很黑:“我就那麼見不得人嗎?”他站得筆直,估計這件事我不解決,他就賴著不走了。
我歪了歪頭,疑惑地看著他。
貝逸臣繼續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叉腰生氣,仿佛鼻子都快要噴出火來:“我不是他們的女婿嗎?憑什麼連我的聲音都不讓他們聽到?”
我挑眉,覺得貝逸臣生氣得還算有道理。
“我不管,我要見他們!”
“貝逸臣,你生氣的樣子特別好笑!”
貝逸臣一愣,接著更怒了:“我在生氣呢!”
“我知道。”我說,“那麼,你們就在聖誕節見麵吧。”
我打定了主意讓貝逸臣和我的父母見麵,覺得從公平上來講,他們應該見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