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米拉貝爾輕聲念出“布蘭”這個名字的時候,布蘭正伴著明滅的燭光,和一群身穿黑袍的德魯伊特一起,在潘杜埃蘭的靈床前默哀。
這位德魯伊特大師走得很平靜,他是在睡夢中溘然長逝的。
在塔拉的城堡裏,他的靈堂也許是目前唯一還平靜的地方了──外麵到處都是奔走和喧囂。這一天的傍晚時分,就在人們剛剛發現潘杜埃蘭停止呼吸之際,一個風塵仆仆的騎手策馬疾馳而來,衝進了城堡的前院,他才翻身落地,汗流浹背的馬匹就轟然倒下、力盡而亡。
他帶來的是不好的消息:
西海岸上,哈維根部落遭到進犯,情勢告急。
“是新氏族的兵馬,他們橫渡海峽,突然登陸,我們完全沒有防備……”使者報告著,還沒有完全喘過氣來。
“渡海?”尼希安的神色頓時憂慮。
“是的,他們從艾林島來。”
艾林島。綠色的、美麗的艾林島,和瑪比諾大陸隔海相望,森林蔥鬱,其中不知隱藏著多少秘密。千百年來,它一直無人涉足。舊氏族相信那是女神喜愛的一個休憩之所,是不應該被凡人打擾的。可是五十年多前,新氏族的一支,默林部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經由大陸北端冰封的山隘峽穀,到達西北部的海岸,然後打造船隻、取道海路,舉族遷徙到了艾林島上。當時他們的首領歐洛西德為了完成遷徙,從他們原本世居的領地上攝取了大量的魔法,導致那片土地失去了一切生機,林木溪流、飛禽走獸,瞬間凋敝,化為零落的黑石頭。
從艾林島再往西,到更遙遠的海域,還有星羅棋布的群島,據說新氏族的文明就是從那些地方起源的。現在他們還有一些部族生活在那裏。到達艾林島以後,默林部族一方麵和西海諸島那些舊日友鄰部族交通往來,一方麵開掘利用自己新領地富饒的資源,幾十年間,不斷發展壯大,已是一派繁榮興盛。
“而且據我們所知,默林家族如今的首領,瑪塔路克,已經在艾林島上稱王了。”使者又透露出一條更讓人憂心的消息。
議事廳裏的人們麵麵相覷。在塔拉從來沒有“王”這個稱號。很久以前,當舊氏族還是由女性統治的時候,曾經有過女王,但那真的是很久以前了。後來當她們把政治和軍事權力轉交給自己的兄弟或兒子以後,人們對於最高的領導者就隻有“首領”這個稱呼。
“王”與“首領”,看似隻是名號上的區別,背後卻蘊藏了多少深意?
“他們是不是想開創一個新的時代──男人稱王的時代?”有人在底下開始悄悄地議論。
伊維希安的大嗓門卻淩駕在了那些聲音之上,“父親,”他的腔調滿含著責備,“據我們所知,這個瑪塔路克不是安古斯的族兄嗎?他們的關係好像還是很密切的。當初狄韋德派人來求親,您就應該把米拉貝爾許給他們。如果她嫁過去,安古斯現在就可以是我們的盟友,有他相助,我們要牽製瑪塔路克的野心,豈不是容易很多?可是現在呢,搞得上不上、下不下,米拉貝爾生死未卜;布蘭也成了別人的笑柄,越來越像一塊沒用的木頭,現在這麼重要的議事場合,他都不來參加,隻管在那邊陪著一個死人──”
“不要妄言,”尼希安對他皺起了眉頭,“是我派布蘭替我去守靈的。若不是事出緊急,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應該去向大師做最後的告別。至於米拉貝爾的事,當時隻能由她自己做主,那是我們的傳統,是我不能違背的。”
“傳統,”伊維希安一點也不服氣,“傳統有一天也會需要改變的。”
父子兩個對視了一眼,伊維希安最想改變的傳統,無非是繼承製度。他對於首領之位的渴望,尼希安早有所知。但他一直僅僅讓自己從首領的角度出發,來抵製伊維希安不恰當的渴望。作為父親,他不肯也不敢太深地審視自己的內心、思考兒子拋給他的這個難題,因為那樣的話,他怕會在心裏看出什麼令他自己都無法接受的答案。現在伊維希安灼熱的目光,卻好像有點照穿了他心底最幽暗的角落,他澄澈的目光,第一次有點不那麼穩定了,仿佛平靜的湖麵受到了擾動。
必須趕快回歸常態。他把臉轉向了使者,讓自己集中精力去傾聽對方接下來的訴求。
“我們的首領卡拉多克已經向近鄰的施萊戈和達努部族求救,同時也請求塔拉調集更多的增援力量。新氏族此番前來,人數眾多,像是默林聯合了西海群島各部,他們顯然不是隻為劫掠我們的物產。哈維根是最靠近西海岸的舊氏族部落,一旦淪陷,就像門戶洞開,敵人隻怕是想長驅直入,如果他們再和東部的新氏族裏應外合……後果會不堪設想。”
大廳裏一時沉默。使者一番陳述過後,事態已經再清楚不過。人們隻等尼希安做出部署、派出合適的人選去去主持增援事宜。
其實人人也都清楚,最有能力和經驗的將領自然是加萊德的貝裏。所幸加萊德就在塔拉之南,快馬加鞭不到兩個小時的路程。
“那麼我想,我們這就派人去通告貝裏、征調加萊德的人馬。”尼希安思索了一下,接著說:“同時還要集合塔拉最精銳的力量,和加萊德那邊彙師西進,作為第一批增援。諸位意下如何?”
“塔拉派出的人馬由誰來統領呢?”伊維希安的聲音忽然急匆匆地響起來,“父親,不如就由我來吧!”
尼希安怔了一下。伊維希安,你在想什麼?
“父親,孩兒不肖,一直給父親添憂。值此舉族危難之際,若還不能挺身而出,一效綿薄之力,孩兒痛感愧對族親、先人,甚至再無顏麵活在天地間!”
好堂皇的說辭,可是不要吧,伊維希安。尼希安在心裏說。他很清楚自己兒子的真實想法──他和伊維希安好像總是有這種奇怪的心靈相通的感覺:他從來都知道伊維希安和自己正相反,所以隻要反推自己的想法,他就知道伊維希安在想什麼。比如現在,他就知道:伊維希安絕對是把帶兵增援當成了一個建功立業、樹立威望的機會。傻孩子,你就這麼想要積累資本、以便將來爭奪首領之位嗎?他在心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可是你不知道這一去會有多危險……我答應過你媽媽,要好好保護你,你還要我怎麼盡心竭力、才能信守我對她最後的諾言?
他必須找出一個理由駁回伊維希安的請求。怎麼說呢?你還太年輕、能力太有限、還不足以擔此重任?可是伊維希安比貝裏還年長五歲,剛剛已經過了三十四歲的生日。唉,為什麼在他眼裏,他還總是把這個兒子當成小孩……
就在他遲疑之際,哈維根的使者已經在一旁表明了態度:“伊維希安說得沒錯,在這樣危難的時刻,如果最高首領能派出自己的兒子親赴前線、帶去援軍,必然會極大地鼓舞士氣、促成我們贏得勝利。尼希安,伊維希安不愧是您的兒子,著實忠勇可嘉、忠勇可嘉!”
伊維希安看著自己的父親,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尼希安的心裏卻一陣抽緊。除了伊維希安,周圍所有人的眼睛也都在望向他,他知道自己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如果再說出什麼理由反對伊維希安前去,人們就會猜測他有心袒護自己的兒子。他不能有這樣的心,此刻他是所有人的首領,不是伊維希安一個人的父親。況且他也知道,伊維希安在謀略和勇力上也並不是無用之輩,也許這麼多年來,是他對自己的兒子壓製得太厲害了。
於是他隻能點了點頭。但那是何其沉重的一點頭。
布蘭是穿過了紛亂的人群,才看到伊維希安的。伊維希安正牽著一匹躁動不安的戰馬,被一隊剛剛集結待命的人馬簇擁著,站在城堡的拱門之下,門洞兩邊的火把熊熊燃燒,抖動的火光映紅了他們的臉。
他向那裏走過去。
“布蘭,你是來給我送行的嗎?”伊維西安的興致顯得很高,遠遠地就和他打起了招呼,“你終於從那個死氣沉沉的地方出來了?憑吊夠了?”
布蘭默默地看著他,他現在對於伊維希安的任何諷刺都已經不太放在心上了。他聽說了西海岸的戰事,也知道了伊維希安主動請纓、很快就要出發。他不禁對伊維希安多了一點欽佩,心裏也跟著添了一絲惆悵。米拉貝爾沒有了消息,現在伊維希安也要走了。他會平安歸來麼?布蘭忽然覺得很孤獨。他們都是他從小認識的人,可是他們一個一個都離開了。他所熟悉的生活也就這麼一點一點被改變。會不會有一天,世界將變成完全陌生的、讓他無法接受的樣子?而他卻隻能毫無選擇地聽憑它向他接近、將他包圍?
“哦,我明白了,”伊維希安的聲音倒還基本是老樣子,聽不出絲毫惆悵或感傷,恰恰相反,隻是更多了一些神氣活現,“這是小弟弟來送大哥哥了。畢竟我們還是關係最近的血親呀,自從米拉貝爾失蹤之後,塔拉就剩下你我兄弟二人。你放心,布蘭,兄長此番前去,要打敗的再不會是空氣加鎧甲了,我肯定會真刀真槍、撂倒新氏族那些畜類,讓你從此揚眉吐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