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重生之鼎(VII)(1 / 3)

晨光熹微,寂靜的黑石頭庭院裏傳來嗒嗒的馬蹄聲。它們好像敲在米拉貝爾的心口上。她一下就醒了。房間裏隻有她一個人。她從床上坐起來,卻記得自己應該是趴在窗口睡著的。她有點疑惑。

馬蹄聲沒有了。四周又變得很靜。靜得她都感覺最好不要打破這種氛圍。於是她輕輕跨到地板上,走到窗邊向外望去。院子裏靜靜佇立著一匹白馬。馬背上坐著一個人。

那好像是安古斯。她想趕快從窗口退回去。

他卻抬起了頭。在她來得及撤退之前,捕獲住了她的目光。

時間明明是早春,她卻一下覺得,自己好像生生地被拽進了一幅他用目光編織出來的、特別不合時令的詩意圖,在那裏,鋪天蓋地向她席卷而來的,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如果有窗簾,她準會一把拉上它,把外麵的東西全都擋住,然後深呼吸,告訴自己:你其實什麼也沒看見。

可是太不幸了,這扇窗口沒有窗簾。

所以五分鍾後,她還被他鎖定在那兒,被迫看著他眼神中那一場嘩啦嘩啦、傾盆而下的深秋雨。她真的有點受不了了。她必須開口提醒他一點什麼。“有一種本領叫‘說話’的,你是不是忘掉了呢?”她說,然後好像突然很擔心地又想起了什麼,“你昨天說要修複腦力。可是,現在怎麼成了這樣?不會是睡了一覺以後,腦子不但沒修好,反而更壞了吧?”

他嗓子裏咽了一下,說:“米拉貝爾,你下來,我要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回塔拉?米拉貝爾一下快速思考起來。他這句話是個重要信息,不能忽視的。聯係他的反常表現來看,也許他真的是在醞釀著送她回家。他之所以駐馬靜立,是因為他的內心還在矛盾,在“利己”和“利她”這兩種態度之間搖擺,思想鬥爭太過激烈,以至於口不能言。她必須趕快采取行動,在他改變主意之前,把事情朝著有利於她的方向推進。

“你等我一下!”她衝著窗外喊了一聲,飛快地穿好衣服和鞋,一路跑向樓下。

可是等一等,怎麼隻有一匹馬呢?當她快要跑到白馬旁邊的時候,她突然這麼想。

“我的馬呢?”她問。

“嗯?”他疑惑地反問。

“你不是要送我回塔拉嗎?我要騎的馬呢?”

“沒有說要回塔拉。要回的是狄韋德。”他說。

她站住了,在白馬身邊,仰起臉看著他。

“讓我一個人去狄韋德幹什麼呢?”她茫然了。

“也沒有說讓你一個人去。我和你一起回去。”他對她解釋。

“可是……”她想說的“可是”太多,一時說不過來,隻撿了一個最先溜到嘴邊的,說:“可是這裏隻有一匹馬呀。”

她真的不應該把話題引到這個岔路上來。因為接下來他就說:“不要緊,我們可以一起坐上來,就像這樣──”說著他一把拽她上了馬背,又怎麼一弄,就把她擺成了坐在他前麵的樣子。然後他一手握著韁繩,一手攬住她。好像再自然不過。

她的耳根都急紅了,“讓我下去!我沒有同意和你去狄韋德!我也沒說要和你共用一匹馬!”

“拜托,我們一張床都共用過了,一匹馬算什麼?”

他是故意低下頭、湊到她耳邊很近很近,壓低了聲音這樣說的。

怎麼可以厚顏到這種程度。這樣的人,眼睛裏能有“深山夕照”嗎?她剛才一定是看錯了。

但是他已經抖動韁繩,敦促白馬邁開了步子。

當馬兒轉向東南方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偏過臉去看了一眼黑曜石城堡。當然,一定要盡量探出頭,以便視線掠過她身後的、安古斯的肩膀。她有了一個驚奇的發現:黑曜石城堡已經不是黑色的了。它變成了深藍色的,還有一點晶瑩的感覺。難道是因為安古斯破解了書房密鑰上的魔咒,改變了這座城堡的魔法格局,連它的顏色都跟著變了?

她還看到一個窗口有一塊揮動著的黃手絹。那大概是妖精波吉。它的善意是整座城堡裏唯一讓她有點舍不得的東西。從現在開始,它不再是“黑曜石城堡的波吉”了,而是成了“藍色城堡的波吉”,她想它會更喜歡這個新名號。

這注定是一段尷尬的旅程。起碼米拉貝爾是這麼認為的,她不知道安古斯怎麼想,也沒興趣去知道。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兩個誰也沒有再說話,任憑皎皎白駒漫步過如茵的芳草、路過黃鶯歡鬧的花樹。地貌在漸漸過渡變化,有了起伏的坡度。太陽變得溫暖起來的時候,白馬走進了一片蔥綠的溪穀,那兩邊都是曲線最為平緩可愛、綠意盎然的低矮丘陵。

安古斯好像有意讓馬停下,他是不是打算在這裏休息?他們也走了有一陣子了。

可是米拉貝爾緊緊地攥住雪白的馬鬃,警覺地打量著青草地上淙淙的流水。她想起了前一天的那片花田和小溪,想起了在那個背景之上、特別璀璨的安古斯,還想起了她自己是多麼不可靠、見到他的美色就可以忘義,結果發生了那麼多不該發生的事。現在絕對不可以重蹈覆轍。絕對不可以。

對了,她還想起一件事:其實昨天的“花田事件”並不是一個完全的偶然。它暴露出的是她性格中的一個弱點,而這個弱點其實是早就存在的,那就是:看到美的東西,就不能很好地抵抗它的吸引力。這是很有害的一個習慣。因為你不能保證美的東西必定就是對你有益的。小時候她一度癡迷於漂亮的彩色貼畫,每次看到集市上有賣,就不能自已地想要。結果家裏的牆麵、地板和家具等等地方,全都貼滿了她的貼畫。她把它們貼了又撕、撕了又貼,製造了許多彩色的紙屑垃圾。媽媽爸爸天天跟在她後麵又擦又掃。有時候,她甚至會在漆黑的午夜忽然醒來,哭喊著:“我要貼畫!”

“米拉貝爾,你就不能明白,什麼東西是真正值得你渴望的、什麼東西不是嗎!”媽媽有一次真的生氣了,這樣對她說,“其實你隻需要那些對於你的生活來說必不可少的東西。陽光、空氣、水、你的勞動、你的創造……讓生活很簡單也很快樂所需要的一切。但是,這些東西裏,絕對可以不包括彩色貼畫。”

她的簡單快樂的生活裏,也完全可以不包括安古斯的。因為在遇到他之前,她不就已經生活得挺簡單、挺快樂的了嗎?恰恰是遇到他以後,她的日子才越來越糾結、越來越麻煩……

“我們需要喝點水吧,”她的遐想忽然被他的說話聲切斷了。她下意識地轉過臉,瞥見他下了馬,從腰間解下一個水壺,“你在這裏等一下,我去取水回來。”

喝水。米拉貝爾忽然覺得自己不光是想喝水,她還餓了。非常非常餓。

這大約是好久好久以來她第一次找回餓的感覺。對了,還有一件事的:她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反胃和想吐了。我好了嗎?她驚奇地想。這種困擾了自己一個多月的奇怪病症──應該是一個多月吧──就這麼突如其來、不知不覺地好了嗎?她有點不敢相信會是這樣。一個人每次生病然後痊愈的時候,都有這種感覺:那種揮之不去的痛苦忽然就消失了,讓你覺得人生不論過去、還是現在,都像一場夢一樣。

她感覺自己現在什麼都吃得下。一隻小野兔從草叢裏忽然冒出來,好奇地看著她。在她眼睛裏,它變成了一塊冒著熱氣的兔肉餡餅。小野兔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趕快跑開了。

她歎了一口氣。

安古斯好像並沒有表現出什麼餓的樣子。不知道他早上是不是飽飽地吃了很多好東西呢?

安古斯的東西。嗯,在此之前,因為一直胃口失常,她並沒有真的算是吃過他的、喝過他的。可以這麼說吧。

可是以後呢?

她忽然感到一陣危機。自己已經開始麵對一個難題了。那就是生存的問題。從前在家鄉的山穀裏,她是自己養活自己的:家裏的雞是自己喂的、羊是自己放的、菜是自己種的、糧食是跟別人換的。可是如果到了狄韋德,她該怎麼維持生計呢?

她看了看正在打水的安古斯。他有沒有想過她正在想的這個問題?應該沒有吧。在他那裏,這可能根本就不算一個問題。從他在黑曜石城堡的行為方式來推斷:到了狄韋德以後,他自然也是要把她帶回他的家,然後由他來安排她的生活。

可是她不能依賴他生活。她不想那樣。

然後她微微苦笑了一下。這一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事,有幾件是像她想的那樣的?

為什麼就不能像她想的那樣呢?難道她就這麼一直下去,永遠都過著不是自己所想的那種生活嗎?她忽然覺得心裏一陣發熱。她不可以再這個樣子了!她已經被別人牽著走出了這麼遠,遠遠地離開了她自己想要走的路,而且還在越走越遠,一步一步接近那個令她排斥的終點,並將在那裏被塞到一個別人指定的、不適合她的位置上去。

想起這些,她還能安安靜靜地坐在這匹白馬的背上,等著那個別人回來、繼續決定她前進的方向嗎?

答案當然是“不”。

韁繩空自垂著,等她來掌握。她要按照自己的心意來行動一次,哪怕不幸隻有這一次。動作要快點,看,他已經離開岸邊,在往回走了。

她把頭轉回來,望著前方,手拉起韁繩一抖,“駕!”白馬就像箭一樣衝了出去。

一開始,她全身都因為突如其來的提速而略微有點不適和發緊。但是很快,涼爽又沁著草香的風撲麵而來,吹動了她的頭發和裙擺。自由、振作、內心呼之欲出的歡樂,這些久違的感覺就好像全都隨風而至,讓她想要笑起來、喊起來:

“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

白馬奔騰著,衝到了溪穀外、一大片綠色的原野上。好漂亮呀。她好像曾在哪一場夢裏見過這樣恬靜悠然的田野。

頭頂掠過一陣振翼的聲響。她抬起頭來,看到離她好近的藍天上,飛過兩隻大大的白天鵝。她不禁勒馬佇立,用讚歎的目光追隨著它們遠去的身影。

“既然羨慕鳥兒比翼雙飛,又何必要獨自策馬、逃命一樣地疾馳呢?”有人在一旁冷靜地評論。

唔?這麼快就被這個家夥追上了?

米拉貝爾調轉馬頭、讓自己麵對他,然後盡量用同等高傲的姿態看著他,“我沒有逃命。白色的天鵝是女神的靈鳥。我仰望它們,是在向女神致意,感謝她在我生命中如此灰暗的時刻,還提醒我不要忘記憧憬和希望。”

“你能夠憧憬和希望的所有幸福,難道現在不是全都在你身邊了嗎?”他的語氣相當自戀。

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反駁說:“哦?你指的是我身邊這爛漫的春色嗎?春色固然很美,但不是一個人全部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