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重生之鼎(VIII)(1 / 3)

現在有三件事情可做:打開箱子、吃飯或洗澡。米拉貝爾當然是首先選擇吃飯。她真的太餓了。

她很喜歡飯菜當中那一碗番茄辣醬通心麵。她隻嫌它還不夠酸爽。正好手邊有一瓶調汁,拿起來聞一聞,酸酸的,還有點嗆嗆的;打開瓶蓋,看到的是深色的液體、表麵浮著星星點點的油花。可能是摻了紅油的醋汁。她毫不猶豫地把瓶子對準麵碗,“咕嘟咕嘟咕嘟”又倒了大半瓶進去。

她一邊吃,一邊看著地上那一大盆熱水,猶豫著使用它的可行性到底有多少。走了遠路的人,旅途勞頓,當然覺得能換洗一下最好。可是,她又感到在這裏不太安全。假如正在洗著,門開了有人進來怎麼辦?那個“有人”當然是……好了,算了,還是不要想他的名字了。

她把空了的盤子推開。又把桌上所有能吃的東西全都毫不浪費地吃光。然後在房間一角發現有個洗手池──這倒是挺方便的。她把碗碟端到那裏洗好,整齊地擺在桌上。再然後,該做什麼呢?嗯,去看一眼箱子裏都有什麼東西吧。

其實她不應該對它好奇的。雖然因為特別特別餓,已經吃了這裏的飯,可她還是並不認同自己目前在這裏的身份,對嗎?既然這樣的話,她又怎麼好意思再以人家黛徳蕾夫人的兒媳自居,去打開那口箱子呢?

可是在填飽肚子以後,她心裏又真的很希望再找到一些幹淨的、合適的衣服,能把現在這一身衣服換一換。這個願望太強烈了,以至於她這樣說服自己:也許箱子裏麵並沒有我需要的東西。那麼,我打開它看一下和不打開它都是一樣的。所以,還是打開吧。

瞧,人就是這樣,為了滿足自己的需求,可以隨心所欲地找借口、證明自身行為的合理性。

因為有這一層心理活動,她走到箱子前麵的時候,是略帶負罪感的。鑰匙輕輕一轉,箱蓋就開了。它往上一彈,然後微張著,留下一道縫隙在那裏。

她又伸手去一抬,它就徹底打開了。

哦。裏麵真的有很多衣服。而且她能想到的、她所需要的,都在。

這倒讓她有些為難了。

要不然,就當我暫時借用這些衣服好吧。想了一會兒,她這樣告訴自己。以後等我找到機會離開這裏、自謀出路、攢下錢了,我就把現在吃過的、用過的都還清。

可是,你其實大可以不必這麼想的。她心裏又有個聲音冒出來。安古斯虧欠你的才多呢,他對你造成的那些傷害,難道你都忘了、不打算和他計較了嗎?就算你把他的東西都吃光、都用光,那又怎麼樣,還不是遠遠不足以賠償你的損失,都算便宜他的。你何必還那麼拘泥,拿他幾件衣服、吃他幾根麵條,還要記在心上、想著還清?

這真的是她自己的心聲嗎?可是,她有點不喜歡它。

我隻是不想和他有什麼幹係而已。她覺得更順耳、更像自己的那個聲音在心裏說。我當然知道他罪行昭彰、罄竹難書。可是那些事,等著上天去懲罰他吧。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在他這裏享用他的財物,好像是在索賠一樣。因為我覺得那不像索賠,而更像是承認自己已經賣身於他。嗯,這種感覺上的區別很微妙,我也不能說得特別清楚。反正我就是要想盡一切辦法,讓我和他之間的瓜葛越少越好,包括不欠他一根線、一根麵,明白嗎?

好啦,至於現在呢,不要隻管想東想西了,趕快行動要緊。否則水都要涼了,而且拖延的時間越長,被人撞見的風險就越大。

她去把門上的插銷滑好,然後走向水邊。接下來的幾個關鍵步驟也都進行得很順利。

大約十分鍾後,她已經回到屏風後麵,把水擦幹、都穿好新襯裙了。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門開的聲音。

也許是她剛才插門的時候沒插好,風把門吹動了?

但是又聽到一陣腳步聲走進了房間。

還好她是站在屏風後麵的,有它可以擋著她,她還可以極力讓自己猜想:真的是門沒插好吧,是布倫杜艾德又回來了吧,可能她是來取盤子和碗的。對了,那一大盆水還沒處理呢。

可是腳步聲沒有停在桌邊,而是離屏風越來越近了。

“布倫杜艾德?”她擔心地小聲問。

沒有回答。

唉,何必還要自欺呢?其實她早就猜到了、隻是不願承認而已:門不是風吹開的,而是一個伸手就能隨便開鎖的人打開的。那個人雖然也是黑頭發、藍眼睛,卻不是和氣的布倫杜艾德。

她感到一陣慌亂,像是要夠到救命稻草一樣、去箱子裏想抓出一件外衣趕快穿上。

她拽出了一件棕色的連衣長裙。是套頭的那種。她拚命把它從頭上套下去,卻無時不刻恨自己動作怎麼這麼慢,慢得簡直像膠水粘住了一樣。好糟啊!衣服剛穿好兩隻袖子,其餘的部分就全都卷到一起、卡在後背上、拉不下去了。套頭的衣服有時候就是這樣的。平時遇到這種狀況都會急死人,更何況在這個危難的關頭。

“要我幫忙嗎?”那個她此時最不願意聽到、卻又特別耳熟能詳的聲音在背後響了起來。

“你馬上走開、到外麵去,就算是幫了我最大的忙了,聽明白了嗎?”她說著,拚命把手別到背後,想把皺成一堆的衣服拉展。

安古斯歎了一口氣,“你還可以多馬虎?這件衣服背後是有拉鏈的。你穿之前不能先看看清楚嗎?”

“那麼你呢?你進門之前不能先敲一下門、然後聽我吩咐在外麵等一會兒、讓我有時間把拉鏈看清楚嗎?”

“我進自己的房間,好像不需要敲門吧?”他走過來,指尖在她的衣服上一碰,它就自動伸展了,貼合地穿在她身上,長長的裙擺順滑地垂到地麵。

穿衣服還要用魔法。米拉貝爾想。不過這倒也好,要是他不用魔法、完全靠手工在她後背擺弄什麼倒黴的拉鏈,她一定會沒法容忍的。

不過她同樣沒法容忍的,是他剛剛還說到的一句話。“什麼叫‘你的房間’?”她反問,“如果我也不得不住在這裏,那它就不是你一個人的房間了,對嗎?所以你以後想進來之前,最好是記著要先敲門!”

“哦,對啊。我怎麼忘了這一點呢?謝謝你屈尊告訴我這裏也是你的房間。你終於情願和我共用什麼東西了,真不容易啊。”他是不是覺得又勝了她一籌,要不然說話的樣子怎麼那麼自得?“跟我到這邊來,再照照咱們共用的鏡子,看看你喜不喜歡現在的自己。”

他說著,把她拉到牆邊,那兒掛著一麵大鏡子。

她看著那裏麵的自己,隻想歎氣──不是說衣服不好看,或是說容貌出了問題,表麵上她還是從前的米拉貝爾。可是,有他在一旁、和她肩並肩站在一起,她的神色是那麼憂戚。那是她沒法控製的一種心情的流露。下午在街上,果蔬店那個女孩子好像還用羨慕的眼神看過她和安古斯。那個女孩在想什麼?是覺得她福如東海嗎?

如果現在站在她身邊的是加萊德的貝裏……她想起了那個淡黃色頭發、笑起來很憨厚、巨人似的貝裏(加萊德部族的人個子都很高,貝裏尤其高),假如(僅僅是一種假如,並不是說她真的對貝裏有過什麼想法)是他站在她身邊,也許她更容易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因為像貝裏那樣的人,他的為人是可以讓你有信心的。

安古斯卻不同。她從來沒有對他的為人有過什麼把握。他顯然不是標準意義上的好人,但他也不像標準意義上的壞人。曾經有極少數的時候,她想過:可能他也不完全是理應遭到唾棄的那種。當然了,她知道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好人與絕對的壞人,但他體現出來的那些矛盾之處還是讓她感到很迷惑。沒有別的人像他這樣讓她迷惑過。每當她回想他的所作所為,想要對他做出一些分析的時候,不管她怎麼細致地思考,心裏還是會留下很大一片空白地帶,在那裏,理智找不出關於他的答案,隻有直覺在在不停地低語著:“危險,危險……”

什麼危險?是說安古斯像一塊海綿或者一個載體,會吸附危險、傳播危險嗎?她不清楚。

她能弄清楚的隻有一點,那就是她和安古斯的意見總是不同,他們的每次對話都好像是爭論。其實她不喜歡爭論。所以和他待在一起,她感到很累、很消耗。有一種說法叫作“相克”。也許她和他就是典型的命中相克。他一定也是被她克得不輕,瞧,鏡子裏的他,不是也比他們兩個最初見麵的時候又瘦了很多嗎?

我覺得你應該多吃一些飯。她想。多把自己的覺睡好,而不是淨忙著用那些亂七八糟的沉睡魔咒控製我、利用我。還有,千萬不要再像那天在溪邊草地上那麼忘我了,我不需要你把什麼特別好的自己交付給我。你的自己,不管是特別好的還是特別壞的,你都自己留著吧。也讓我留著我的。你最好能自己學著明白:隻要我們兩個還想正常地活下去,我們就不應該攪到一起。

可他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呢?她歎了一口氣,把腰間的衣褶拽了拽。

她的左手碰到了一個東西。原來這條裙子上是有衣兜的。剛剛被她碰到衣兜裏裝的東西了。她伸手進去,從兜裏掏出一本很袖珍的書來。

嗯?“《單純的公主》?”她自言自語地念著封麵上的書名,把它舉起來看一看。

安古斯自然地伸手把書接了過去,看了看它的正反兩麵。“哦,這個……是我母親的書,應該是她做女孩子的時候經常看的。我很小的時候,她也念給我聽過。她是想把它用作我的睡前故事。效果大概非常好。可能是太好了,每次她念不到五行,我就會睡著……”

然後他把它還給她,“拿好吧,她把它放在箱子裏,就是送給你了。可能她希望你也喜歡它。”

我會喜歡這裏麵講的故事嗎?米拉貝爾想。

“你現在就可以讀一讀,念一兩段給我聽聽。”他說。

雖然他用的是這麼和緩的語氣,但話音裏蘊含的命令意味還是毋庸質疑的。米拉貝爾對這本書一下不那麼感興趣了。不是她不喜歡讀故事,而是她不喜歡被誰命令著讀故事。

時候已經是傍晚,最後一抹橙紅的夕照從米黃色的窗簾透進來,給房間裏籠罩上了一層朦朧的暖色。

米拉貝爾仍然沉默著,隨意翻動著書頁,好像還在尋找她想讀的段落。她沒有抬頭,但她有一種感覺:安古斯一直在耐心地看著她,等著她開始。

她有點氣悶,就把書抱在胸口,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讓夕陽的紅光落到書上被她隨意翻開的一頁。她一眼瞥見一段文字,就念了起來。聲音不是很大,但是在靜靜的房間裏,已經足夠讓人聽清了:

“於是,在一個可愛的春日清晨,當遠方森林裏的櫻草花開得一片金黃、林間的野櫻桃樹上覆滿了白花之時,一位小公主出生了。她的眼睛是那麼藍,就像最藍的藍鈴花一樣藍……”

好美哦。她忍不住停了下來。“可是,什麼是‘公主’呢?”她沒有接觸過這個詞。

“就是國王的女兒,”安古斯回答得慢了一點。他在想什麼?難道他也聽著優美的文字而出神了嗎?還是他故態複萌,又像小時候那樣、一聽這個故事就要睡著呢?但是米拉貝爾的這兩種猜測都不對。

他是聽她的聲音聽得出神了。在這種暖意朦朧、靜謐的房間裏,有她這樣難得地、乖乖地待在他身邊,聽到她恬淡地念著書,他有一點──“醉了?”米拉貝爾的聲音在問他,“你剛剛在外麵喝酒了嗎?怎麼那副表情?國王的女兒,然後呢?我覺得你還沒解釋清楚呢。”

房間裏那種美妙的氛圍一下就被她揶揄的話音刺破了。他有點懊惱地覺得,她好像成了傳說中的女妖洛蕾萊,用動聽的聲音把他迷住,隻是為了欣賞他一不留神栽進她陷阱時的狼狽。

“呃,還需要解釋嗎?”他反諷地問,“是不是‘國王’這個詞,你也不明白?”

她很誠實地搖了搖頭,表示確實不明白。

他在心裏歎了一口氣。“好吧,”他隻能讓自己平靜了一點,接著說,“很多年以前,我們的祖輩還在西海群島生活的時候,有過國王這種最高統治者。後來,最後一位足夠強有力、能夠維持統一局麵的國王去世了,王國也跟著分崩離析,形成了部族林立的局麵。再後來,因為彼此衝突頻繁,很多部族選擇了離開群島,向東邊遷徙,就來到了這片瑪比諾大陸……我猜這本書有些年頭了,應該是在還有國王的時候就寫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