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古斯現在的心情很難用語言來形容。他看著米拉貝爾站在自己麵前,覺得她好像是想說點什麼,於是他忍不住也想說點什麼。結果就是:在片刻的相對無言之後,他和她碰巧同時開口說了一聲:“我……”
他們驚奇地對看了一眼,然後一下都閉住嘴,各自把頭扭開、再不看對方。
這樣又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當他們試著想再說點什麼的時候,卻又是不約而同的:“我覺得……”
米拉貝爾又把臉偏開了。她把兩隻手抱在身前,覺得自己簡直沒法再說話了。這叫什麼嘛,一說話就撞車,而且又全都是那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好像要互訴衷腸一樣。在搞什麼!她明明是要跟他決裂的,是要說出攤牌的話,是要拿出氣勢來。這樣婆婆媽媽的,說兩三個字都恨不得過去五分鍾,她那麼多該說的話什麼時候才能說完?
“呃,你剛才說,你覺得什麼?”安古斯趁著她在沉思,終於抓住了單獨說話的機會,試探地問。
其實他仍然覺得有些尷尬,臉上是熱的。隻不過,不應該這樣的。他明明已經和她一起經曆過那麼多了,她早就是歸屬於他的一件私藏品,他怎麼還會像現在這樣,僅僅是不小心和她異口同聲地說了兩句話,就心跳得快成這個樣子呢?一個主人在賞玩自己珍寶的時候,是應當這樣心動的嗎?當然不是,隻管賞玩就好了。怎麼可以讓自己受到她這麼大的影響呢?在他們之間,隻能是他來影響她,由他充當主導者。不能讓她看出他現在這種不應有的、脆弱的狀態,那樣會助長她囂張氣焰的。
於是他也把胳膊抱在胸前,讓自己的聲音冷卻下來,俯視著告訴她:“要是你再沒有別的什麼想說的,那我們就該睡了。”
這個“睡”字把米拉貝爾驚得一下抬起頭來。是她太敏感了嗎?她分明從這一個字裏聽出了太多的暗示。她之前所有的語言障礙、心理瓶頸,等等一切讓她無法順暢表達自己心緒的消極因素,現在全都煙消雲散了。她全身好像有無數的小針紮著一樣,在這種極度刺痛感覺的驅使下,她對他說:“我,我沒聽錯你的意思吧?你假設了我是一塊可以給你出產果實的園地,初秋或者什麼時候,你就要舉辦豐收慶典的;可是另一方麵,在那個時候來臨之前呢,你又覺得這個園地不能閑著,還必須對你隨時開放、滿足你的其他欲望。這就是你遵循的邏輯嗎?”
“還有別的可以供人遵循的邏輯嗎?”他驚奇地看著她,“你為什麼要反應那麼激烈呢?我所要求的,僅僅是讓你履行一個妻子應盡的責任和義務,這有什麼不對的嗎?在別的很多家庭裏,不也都是這樣過來的麼?”他稍稍遲疑了一下,接著說,“你是不是還有什麼顧慮?擔心我會傷到你和孩子?不要緊,待會兒我會很注意的,就像前幾回那樣。”他停頓了一下,有點困難地接著說,“呃,我知道,剛到黑曜石城堡那時候,因為對情況把握得不太好,我做得確實有失恰當……還好沒有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我希望你能……不要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米拉貝爾真的在想,她要是在這個房間裏再多待一秒鍾,就要瘋掉了。
“不放在心上?”她重複了一下這句話,幾乎覺得嘴裏都要著火了,“我當然可以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前提是隻要我能遠遠地離開這個地方、回我自己真正的家裏去!再也、再也不用見到你!”
他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聲音變得非常諷刺:“你還在想著回塔拉?請問你回去做什麼呢?你說過你不會傷及無辜,那麼你就是想做一個單親媽媽咯?哦,還是說你會另找人選,重新組建一個更合你心意的家庭?”說到這裏,他的聲音變得非常危險。
“我沒有什麼可以重新組建的,”他的話刺中了她心裏的禁忌──圍繞那則預言而存在的禁忌。“我跟你說過我不可能有家庭這種東西的,上次到這裏來見你的時候就說了,當時還惹得你拿出這個戒指來要給我戴上,你不會已經忘了吧?”她掃了他一眼,“不過你這個人一向倒是忘性滿大的。比如你曾經信誓旦旦,告訴我你從不食言,其實你明明已經對布蘭食言了──答應了迎接他的挑戰,卻不去赴約。還有你曾經對我說過,在你的家裏再不會有不尊重我的事發生,現在你卻好像把這個諾言也忘了,公然地不尊重我的感受、要我去履行什麼‘妻子應盡的責任和義務’。不過你這樣貴人多忘事,倒是也好──就算我這裏真有你的寶寶,就算有一天我帶著他真的回了塔拉,你也完全可以發揮自己的專長,把我們都忘了,是吧?反正也不用你操心什麼──我不會麵臨單親媽媽的困境的,因為還有布蘭呢。”
“這和布蘭有什麼關係呢?”安古斯真的有些急了。
“布蘭是舅舅啊。有媽媽和舅舅一起監護,寶寶就可以很順利地長大了,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嗎?”這些話雖然說得好像再平常不過,但米拉貝爾心裏其實有一種好怪好怪的感覺。想想看,她居然在這裏假設自己有一個寶寶。在此之前,她可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假設呀。而且,一旦她開始想著有這樣一種可能,一種溫暖的感覺就在她心裏悄悄漾開了、還波及到了她整個的存在。可是這樣不對呀。她提醒自己,別忘了假如真有這麼一個寶寶,它搞不好會很像安古斯的。如果那樣的話,她怎麼還能夠因它而感到溫暖呢?可是雖然這麼警告過自己了,她心裏還是有如灑滿了和煦的陽光。相比之下,《命運之書》裏那則預言突然就顯得太冰冷和殘酷了。好像籠罩在遠天的一片陰雲一樣。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要是她現在能確定一點什麼就好了。可是她做不到。因為她所知道的隻有那麼一則縹緲的預言,與之相對的,則是最近這段時間裏那些模棱兩可的跡象:反胃、愛吃酸辣的食物,等等;對了,還有每個月應該有的一種現象也沒有了,這麼重大的變化,她怎麼才想起來呢?
但是對她來說,這些仍然說明不了什麼。不錯,她確實看到別人懷寶寶的時候有如上症狀,但她不能反推說:自己有了這些症狀、就一定是有了寶寶。對吧?也許她那些表現純粹是因為得了別的什麼病呢,或者是受了刺激以後、單純神經性而非生理上的一些不良反應。這都有可能哦。有個詞叫作“過來人”,人生中很多時候都是這樣的:隻有當你成為了“過來人”、經曆過某件事之後,你才能對那件事有個比較全麵、真實、直接的認識。而在你經曆過之前,雖然你也可以打探相關的消息、努力揣摩猜測,但那畢竟是間接的、多少還要算一知半解。關於寶寶的事情,米拉貝爾肯定是從來沒有係統地經曆過,因此也就不是“過來人”。所以,說了半天,眼下她隻能滿足於懸而未決。
有一隻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好像要檢驗她神智是否還清醒一樣。
“好了沒有?”安古斯把手收回去,陰鬱地問,“你出神可是出了有一會兒了。容我問一下,你想布蘭想夠了嗎?”
啊?布蘭?哦,對了,我剛才是跟他提到布蘭的。光顧想心事,我是不是很久沒說話了?她趕快整理了一下思路,接著說:“嗯,對,假如還要我說呢,布蘭肯定會成為一個特別好的舅舅。雖然他十歲以前又饞又懶,可是越長大,我越看出:這個孩子身上有一種君子之風。他是那種人:看到陌生的小妹妹鬧脾氣往地上摔布娃娃,他都會走過去把布娃娃撿起來、哄她破涕為笑的。多虧有他的存在,還有尼希安,還有我爸爸他們,我才對男人還有一點好印象。”她看了看眼前的安古斯,“要是我從小見識的異性都像你這樣,可能我早就要對人類的未來絕望了。”
他不說話。
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哦,對了,還有,你給孩子起的那個名字我也不喜歡。‘雷霆和鐵鞭’,我看不出這裏麵的寓意有什麼美好的。我也覺得我生不出這兩種東西來。”當然了,她所說的都是建立在假設的基礎上,隻是她自己也有點糊塗:這個假設怎麼說著說著就越來越像真的了呢?
安古斯的臉色已經非常不好了。他怎麼了?我說了他起的名字不好,他就這麼生氣嗎?
但是,她很快就明白,他生氣的原因遠沒有這麼簡單。因為他說:“我選的名字你不喜歡,那麼請問你喜歡什麼?你要給我們的孩子起名叫‘布蘭’嗎?”
為什麼要這麼說?她還想繼續反駁他一下,說她更看好的名字是“烏山”,是傳說中最傑出的一位歌者。可是她的話還來不及出口,他就用更陰沉的聲音說:“我聽說過一件事,一直也沒有太在意的,但是現在我想跟你驗證一下。有人說布蘭並不是你親生的兄弟,這是真的嗎?”
嗯?他是從哪兒知道這件事的?耳朵夠長的。布蘭自己都不知道。當然了,並不是有誰刻意要對布蘭隱瞞什麼。隻是大家覺得,姨母所生的表弟,血緣上著實已經夠近的了,和親生兄弟相差無幾,所以說與不說,又能有什麼區別呢?
安古斯為什麼要把這件事情挑出來問?聽他剛才的語氣,簡直像是在審訊,而她自然就是他假想中的嫌犯。她皺起了眉,“布蘭是我的表弟,這本來也沒有什麼秘密可言,我不知道你忙著要驗證什麼?”
他那樣懷疑地打量著她。好像想從她眼裏看到她內心深處、從那裏翻出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秘來。
或者,看他的表情,又好像他是在擔心會翻出什麼來,就像那種從外麵匆匆趕回家的人、很擔心看到自己家後院失火一樣。
“當初,”她聽見他極力讓聲音保持著平穩說,“你為了布蘭,可以不惜犧牲自己,來對我以身相許……我還記得你那個時候是多麼討厭我──”
現在仍然很討厭,好嗎?米拉貝爾心裏想。
他還在說著他的話:“可是你還是來了,那麼小小的、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我的院子裏──”
拜托,當時有很多你的侍從、女仆什麼的圍在我旁邊,好嗎?她又想。
可是在他的記憶裏、還有那一天在他眼裏,他看見的隻有她一個人。
“然後你一點辦法也沒有,挺弱小、挺可憐的,一步一步就走到了我身邊,又有了孩子……”他的聲音在繼續。
讓你感覺很好是嗎?她心裏蔑視地說。
“所以我不免好奇,”他接著說,“是什麼樣的感情,能讓一個女人這樣不計成本地付出,隻為了贖回她的……謙謙君子般的兄弟。或者應該說,不僅僅是兄弟?米拉貝爾,”他忽然換了一副推心置腹的語氣,“你有沒有想過,你當時為了那一個救他的決定,其實要搭進去的,可能是你的整個人生,包括你的孩子、你的未來──這個代價是不是也太大了?想想看,假如我真的是個禽獸呢?假如我隻是一時玩弄你、然後把你棄之不顧……”
你就這麼確信你不是禽獸嗎?米拉貝爾想。還有,難道你不知道,我求之不得的,就是你把我棄之不顧嗎?
等一等,他剛才一開始說了什麼?什麼叫“隻是為了贖回她的兄弟,或者應該說,不僅僅是兄弟”?不是兄弟還是什麼?她覺得有點不對。
他又變成了那副寒氣襲人的樣子,“我還忍不住想,作為你的丈夫,現在如果是我陷入了當時布蘭那樣的處境,你會不會為了搭救我,也去另一個男人那裏委曲求全呢?我想你不會,因為你覺得為了我不值,因為在你心目中我遠不及布蘭……”
他這最後一番話的含義是多重的,當米拉貝爾把它們逐一吃透以後,她的手因為用力攥緊而顫抖了。
“是啊,我不必委屈自己再去別人那裏忍受一次你給過我的那種羞辱。”她說,“因為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出像你那麼卑鄙的事了。至於布蘭,也請你不要拿自己和他相比,你已經以我的配偶自居,他卻是我的兄弟。這兩者有什麼可比的呢?你總不至於覺得……我和他之間有什麼超過了姐妹對待兄弟的感情吧?”
她停了一下,等著他做出反應。
但他隻是繼續審視著她。
好啊,你好意思想那些見不得光的念頭,卻不好意思把它們說出來嗎?她心裏想。那麼就讓我來幫你這個忙。我來替你說。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因為必須有足夠的底氣,才能把接下來的話說完:“你是不是覺得,就因為他從小就讓我背他、抱他、哄他睡覺、給他洗開襠褲、訓練他吃飯、看他咯咯笑著對我亂蹬小胖腿、還在他不聽話的時候打他屁股,而他又不是我血緣上至親的兄弟、而隻是表弟,所以我就非得不能自已地愛上他呢?我們之間就不能是坦蕩的姐弟親情,而隻能是曖昧的不倫之戀嗎?我說你剛才的聲調怎麼那麼像是晚飯時候我吃過的那瓶醋呢,你是不是已經在生動的想象裏,看到我和他有什麼不清不白的勾當了?”天哪,這樣的話雖然是替他所說,可是經她之口表述出來,她覺得自己都被邪惡沾染了。
“勾當什麼的我倒是不擔心,”他想了一下,沉靜地說,“根據兩個月前那一次你在我這裏的表現來看,你在這方麵顯然是一片空白、什麼也不知道,還是我給你啟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