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二章 若隻初見(2 / 3)

琳琅方洗了幾槌,忽然“哎呀”了一聲,她本不慣在河畔浣衣,不留神卻叫那水濡濕了鞋,腳下涼絲絲全濕得透了。見幾個同伴都赤著足踩在淺水之中,不由笑道:“雖說是春上,踏在水裏不涼麼?”一位宮女便道:“這會子也慣了,倒也有趣,你也下來試試。”琳琅見那河水碧綠,清徹見底,自己到底有幾分怯意,笑道:“我倒有些怕——水流得這樣急呢。”旁邊宮女便說笑:“這樣淺的水,哪裏就能衝走你?”琳琅隻是搖頭笑道:“不成,我不敢呢。”正在笑語晏晏間。忽見一個小宮女從林子那頭尋來,老遠便喘籲籲的喊:“琳琅姐姐,快,快……玉姑姑叫你回去呢。”

琳琅不由一怔,手裏的一件江綢衫子便順水漂去了,連忙伸手去撈住。將衣筐衣槌交給了同伴,跟著小宮女回營帳去。隻見芸初正坐在那裏,琳琅笑道:“我原猜你應該也是隨扈出來,隻是怎麼有功夫到我們這裏來?”按規矩禦前當差的人,是不得隨意走動的,芸初略有憂色,給她瞧一件石青夾衣,琳琅見那織錦是妝花龍紋,知道是禦衣,那衣肩上卻撕了寸許來長的一道口子。芸初道:“萬歲爺今天上午行圍時,這衣裳叫樹枝掛了這麼一道口子,偏生這回織補上的人都留在宮裏。”玉箸在一旁道:“琳琅,你素來針線上十分來得,瞧瞧能不能拾掇?”

琳琅道:“姑姑吩咐,本該勉力試一試,可是這是禦用之物,我怕弄不好,反倒連累了姑姑和芸初。”芸初道:“這回想不到天氣這樣暖和,隻帶了三件夾衣出來,晚上萬歲爺指不定就要換,回京裏去取又來不及,四執庫那些人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我也是急病亂投醫,拿到你們這邊來。我知道你的手藝,你橫豎隻管試試。”

琳琅聽她這樣說,細細看了,取了繃子來繃上,先排緯識經,再細細看一回,方道:“這會子上哪裏去找這真金線來。”玉箸說:“我瞧你那裏有金色絲線。”琳琅說:“隻怕補上不十分像,這雲錦妝花沒有真金線,可充不過去。” 芸初臉上略有焦灼之色,琳琅想了一想,說道:“我先織補上了,再瞧瞧有沒有旁的法子。”對芸初道:“這不是一會子半會子就能成的事情,你先回去,過會兒補好了,再打發人給你送去。”

芸初本也不敢久留,聽她這樣說,便先去了。那雲錦本是一根絲也錯不得的,琳琅劈了絲來慢慢生腳,而後通經續緯。足足補了兩個多時辰,方將那道口子織了起來,但見細灰一線淡痕,無論如何掩不過去。玉箸歎了口氣,說:“也隻得這樣了。”

琳琅想了一想,卻拈了線來,在那補痕上繡出一朵四合如意雲紋。玉箸見她繡到一半,方才撫掌稱妙,待得繡完,正好將那補痕掩蓋住。琳琅微笑道:“這邊肩上也隻得繡一朵,方才掩得過去。”

待得另一朵雲紋繡完,將衣裳掛起來看,果然天衣無縫,宛若生成。玉箸自是喜不自禁。

玉箸打發了人送衣裳去,天色近晚,琳琅這幾個時辰不過胡亂咽了幾個餑餑,這會子做完了活,方才覺得餓了。玉箸說:“這會子人也沒有,點心也沒有,我去叫他們給你做個鍋子來吃。”琳琅忙說:“不勞動姑姑了,反正我這會子腿腳發麻,想著出去走走,正好去廚房裏瞧瞧有什麼現成吃的。”因是圍獵在外的禦營行在,規矩稍懈,玉箸便說:“也罷,你去吃口熱的也好。”

誰知琳琅到了廚房,天氣已晚,廚房也隻剩了些餑餑。琳琅拿了些,出帳來抬頭一望,隻見半天晚霞,那天碧藍發青,仿佛水晶凍子一樣瑩透,星子一顆顆正露出來,她貪看那晚霞,順著路就往河邊走去。暮色四起,河水濺濺,晚風裏都是青草樹葉的清香,不一會兒月亮升起來,低低的在樹椏之間,月色淡白,照得四下裏如籠輕紗。

她吃完了餑餑,下到河邊去洗手,剛捧起水來,不防肋下扣子上係的帕子鬆了,一下子落在水裏,帕子極輕,河水已經衝出去了。她不及多想,一腳已經踏在河裏,好在河水清淺,忙將鞋子提在手中,淌水去拾。那河雖淺,水流卻湍急。琳琅追出百餘步,小河拐了個彎,一枝枯木橫於河麵,那帕子叫枯木在水裏的枝柯勾住了,方才不再隨波逐浪。她去拾了帕子,辮子滑下來也沒留神,叫那枝子掛住了,忙取下來。這時方才覺得腳下涼涼滑滑,雖冷,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新奇有趣。那水不斷從腳麵流過,又癢又酥,忍不住一彎腰便在那枯木上坐下來,將那帕子擰幹了晾在枝間。隻見河岸畔皆是新發的葦葉,那月亮極低,卻是極亮,照著那新葦葉子在風裏嘩嘩輕響。她見辮子掛得毛了,便打開來重新辮。那月色極好,如乳如雪,似紗似煙。她想起極小的時候,嬤嬤唱的悠車歌,手裏攏著頭發,嘴裏就輕輕哼著:

“悠悠紮,巴布紮,狼來啦,虎來啦, 馬虎跳牆過來啦。

悠悠紮,巴布紮,小阿哥,快睡吧,阿瑪出征伐馬啦……

隻唱了這兩句,忽聽葦葉輕響,嘩嘩響著分明往這邊來,唬得她攥著發辮站起來,脫口喝問:“是誰?”卻不敢轉身,隻怕是豺狼野獸。心裏怦怦亂跳,目光偷瞥,隻見月光下河麵倒映影綽是個人影,隻聽對方問:“你是誰?這裏是行在大營,你是什麼人?”卻是年輕男子的聲音。琳琅見他如斯責問,料得是巡夜的侍衛,這才微微鬆了口氣,卻不敢抬頭,道:“我是隨扈的宮女。”心裏害怕受責罰,久久聽不到對方再開口說話,終於大著膽子用眼角一瞥,隻見到一襲絳色袍角,卻不是侍衛的製袍。一抬頭見月下分明,那男子立在葦叢間,仿若臨風一枝勁葦,眉宇間磊落分明,那目光卻極是溫和,隻聽他問:“你站在水裏不冷麼?”

她臉上一紅,低下頭去。見自己赤足踏在碧水間,越發窘迫,忙想上岸來,不料泥灘上的卵石極滑,急切間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幸得那人眼明手快,在她肘上托了一把,她方站穩妥了。她本已經窘迫到了極處,滿俗女孩兒家的腳是極尊貴的,等閑不能讓人瞧見,當著陌生男子的麵這樣失禮,琳琅連耳根子都紅得像要燒起來,隻得輕聲道:“勞駕你轉過臉去,我好穿鞋。”

隻見他怔了一下,轉過身去。她穿好鞋子,默默向他背影請個安算是答謝,便悄然順著河岸回去了。她步態輕盈,那男子立在那裏,沒聽到她說話,不便轉過身來。隻聽河水嘩嘩,風吹著四麵樹木枝葉漱然有聲,佇立良久,終於忍不住回過頭來,隻見月色如水,葦葉搖曳,哪裏還有人。

他微一躊躇,雙掌互擊“啪啪”兩聲輕響。林木之後便轉出兩名侍衛,躬身向他行禮。他向枯木枝上那方絹白一指:“那是什麼?”

一名侍衛便道:“奴才去瞧。”卻行而退,至河岸方微側著身子去取下,雙手奉上前來給他:“主子,是方帕子。”他接在手裏,白絹帕子微濕,帶著河水鬱青的水氣,夾著一線幽香,淡緗色絲線繡出四合如意雲紋,極是清雅的花樣。

琳琅回到帳中,心裏猶自怦怦直跳。隻不知對方是何人,慌亂間他的衣冠也沒瞧出端倪。心裏揣磨大約是隨扈行獵的王公大臣,自己定是胡亂闖到人家的行轅營地裏去了,心下惴惴不安。玉箸派去送衣裳的人已經回來了,說道:“芸初姑娘沒口子的道謝,梁諳達見了極是歡喜,也說要改日親自來拜謝姑姑呢。”玉箸笑道:“謝我不必了,謝琳琅的巧手就是了。”一低頭見了琳琅的鞋,“哎喲”了一聲道:“怎麼濕成這樣?”琳琅這才想起來,隨口說:“我去河邊洗手,打濕了呢。” 忙去換下濕鞋。

第二日琳琅在帳中熨衣,忽聽芸初的聲音在外麵問:“玉姑姑在嗎?梁諳達瞧您來了。”玉箸忙迎出去,先請安笑道:“諳達這可要折煞玉箸了。”梁九功隻是笑笑:“玉姑不用客氣。”舉目四望:“昨兒補衣裳的是哪一位姑娘?”玉箸忙叫了琳琅來見禮。琳琅正待蹲身請安,梁九功卻連忙一把攙住:“姑娘不要多禮,虧得你手巧,咱們上下也沒受責罰。今兒萬歲爺見了那衣裳,還問過是誰織補的呢。”芸初在一旁,隻是笑盈盈的,玉箸忙叫人沏茶,芸初悄悄對琳琅道:“梁諳達這回是真的歡喜,所以才特意過來瞧你呢。”到底人多,不便多說,輕輕在琳琅手腕上一捏,滿臉隻是笑容。梁九功又誇獎了數句,方才去了。

他回禦營去,帳門外的小太監悄悄迎上來:“諳達回來了?王爺和納蘭大人在裏麵陪皇上說話呢。”梁九功點一點頭,躡步走至大帳中。那禦營大帳地下俱鋪羊氈,踏上去悄無聲息。隻見皇帝居中而坐,神色閑適。裕親王向納蘭性德笑道:“容若,前兒晚上吹簫的人,果然是名女子。咱們打賭賭輸了,你要什麼彩頭,直說吧。”納蘭隻是微微一笑:“容若不敢。”皇帝笑道:“那日聽那簫聲,婉轉柔美,你說此人定是女子,朕亦以為然。隻有福全不肯信,巴巴兒的還要與你賭,眼下輸得心服口服了。”福全道:“皇上聖明。”笑容可掬向容若道:“願賭服輸,送佛送到西,依我瞧你當晚似對此人大有意興,不如我替你求了皇上,將這個宮女賜給你。一舉兩得,也算是替皇上分憂。”皇帝與兄長的情誼素來深厚,此時微笑:“你賣容若人情倒也罷了,怎麼還扯上為朕分憂的大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