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二章 若隻初見(3 / 3)

福全道:“皇上不總也說:‘容若鶼鰈情深,可惜情深不壽,令人扼腕歎息。’那女子雖隻是名宮人,但才貌皆堪配容若,我替皇上成全一段佳話,當然算是為君分憂。”

納蘭道:“既是後宮宮人,臣不敢僭越。”

皇帝道:“古人的‘篷山不遠’‘紅葉題詩’俱是佳話,你才可比宋子京,朕難道連趙禎的器量都沒有?”

福全便笑道:“皇上仁心淳厚,自然遠勝宋仁宗。不過這些個典故的來龍去脈,我可不知道。”他弓馬嫻熟,於漢學上頭所知卻有限。皇帝素知這位兄長的底子,便對納蘭道:“容若,裕親王考較你呢,你講來讓王爺聽聽。”

納蘭便應了聲:“嗻”,說道:“宋祁與兄宋庠皆有文名,時人以大宋、小宋稱之。一日,子京過繁台街,適有宮車經過,其中有一宮人掀簾窺看子京,說道: ‘此乃小宋也。’子京歸家後,遂作《鷓鴣天》,詞曰:‘ 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詞作成後,京城傳唱,並傳至宮中。仁宗聽到後,知此詞來曆,查問宮人:‘何人呼‘小宋’?’那宮人向仁宗自陳。仁宗又召子京問及此事。子京遂以實情相告。仁宗道:‘蓬山不遠。’即將此宮人賜與子京為妻。”

他聲音清朗,抑揚頓挫,福全聽得津津有味,道:“這故事倒真是一段佳話。皇上前兒夜裏吹簧,也正好引出一折佳話。”皇帝笑道:“咱們這段佳話到底有一點美中不足,是夜當命容若來吹奏,方才是十成十的佳話。”

君臣正說笑間,虞卒報至中軍,道合圍已成,請旨移駕看城。皇帝聞奏便起身更衣,納蘭領著侍衛的差事,皇帝命他馳馬先去看城。福全侍立一旁,見尚衣的太監替皇帝穿上披掛,皇帝回頭見梁九功捧了帽子,問:“找著了?”

梁九功答:“回皇上話,找著那織補衣裳的人了,原是在浣衣房的宮女。皇上沒有吩咐,奴才沒敢驚動,隻問了她是姓衛。”皇帝道:“朕不過覺得她手巧,白問一句罷了,回頭叫她到針線上當差罷。”

梁九功“嗻”了一聲。皇帝轉臉問福全:“那吹簫的宮女,我打算成全容若。你原說打聽到了,是在哪裏當差?”福全聽到適才的梁九功的一番話,不由想了一想,一抬頭正瞧見宮女捧了皇帝的大氅進來,靈機一動,答道:“那宮女是四執庫的。”

皇帝道:“這樁事情就交由你去辦,別委屈容若。”福全隻道:“皇上放心。”皇帝點一點頭,轉臉示意,敬事房的太監便高聲一呼:“起駕!”。

清晨前管圍大臣率副管圍及虞卒、八旗勁旅、虎槍營士卒與各旗射生手等出營,迂道繞出圍場的後麵二十裏,然後再由遠而近把獸趕往圍場中心合圍。圍場的外麵從放圍的地方開始,伏以虎槍營士卒及諸部射生手。又重設一層,專射圍內逃逸的獸,而圍內的獸則例不許射。皇帝自禦營乘騎,率諸扈從大臣侍衛及親隨射生手、虎槍手等擁護由中道直抵中軍,隻見千乘萬騎拱衛明黃大纛緩緩前行,扈從近臣侍衛,按例皆賞穿明黃缺襟行褂,映著日頭明晃晃一片燦然金黃。

在中軍前半裏許,禦駕停了下來,納蘭自看城出迎,此時一直隨侍在禦駕之側,跟隨周覽圍內形勢,皇帝見合圍的左右兩翼紅、白兩纛齊到看城,圍圈已不足二三裏,便吩咐:“散開西麵。”專事傳旨的禦前侍衛便大聲呼喚:“有旨,散開西麵!”隻聽一聲迭一聲飛騎傳出:“有旨,散開西麵……”遠遠聽去句句相接,如同回音。這是網開一麵的天恩特敕,聽任野獸從此麵逃逸,圍外的人也不準逐射。圍內野獸狼突豕奔,亂逃亂竄。皇帝所執禦弓,弓幹施朱漆纏以金線,此時拈了羽箭在手裏,“奪”一聲弦響,一箭射出,將一隻竄出的麅子生生釘死在當地。三軍縱聲高呼:“萬歲!”山響如雷,行圍此時方始,隻見飛矢如蝗,密如急雨,皇帝卻駐馬原地,看諸王公大臣射生手等馳逐野獸,這是變相的校射了,所以王公大臣以下,人人無不奮勇當先。

福全自七八歲時就隨扈順治帝出關行圍,弓馬嫻熟,在圍場中自是如魚得水,縱著胯下大宛良馬奔跑呼喝,不過片刻,他身後的哈哈珠子便馱了一堆獵物在鞍上。此時回頭見了,隻皺眉道:“累贅!隻留耳朵。”那哈哈珠子便:“嗻”了一聲,將獸耳割下,以備事畢清點獵物數量。

納蘭是禦前侍衛,隻勒馬侍立禦駕之後,身側的黃龍大纛烈烈迎風作響,圍場中人喧馬嘶,搖旗呐喊,飛騎來去,他腕上垂著馬鞭,近侍禦前所以不能佩刀,腰際隻用吩係佩箭囊,囊中插著數十尾白翎箭,隻聽皇帝道:“容若,你也去。”納蘭便於馬上躬身行禮:“奴才遵旨。”打馬入圍,從大隊射生手騎隊間穿過,拈箭搭弓,嗖嗖連發三箭,箭箭皆中,無一虛發。皇帝遙相望見,也禁不住喝了一聲采。眾侍衛自是采聲如雷動,納蘭兜馬轉來,下馬行禮將獵物獻於禦前,依舊退至禦駕之後侍立。

這一日散圍之後,已是暮色四起,納蘭隨扈馳還大營,福全縱馬在他左近,隻低聲笑道:“容若,此次皇上可當真了,吩咐我說要將那宮女賜給你呢。”

容若握著韁繩的手一軟,竟是微微一抖。心亂如麻,竟似要把持不定,極力自持,麵上方不露聲色。幸得福全並無留意,隻是笑道:“皇上給了這樣天大的麵子,我自然要好生來做成這樁大媒。”容若道:“聖恩浩蕩,愧不敢受。王爺又如此替容若操勞,容若實不敢當。”福全道:“我不過做個順水人情,皇上吩咐不要委屈了你,我自然老實不客氣。”有意頓一頓,方道:“我叫人去打聽清楚了,吹簫的那宮人是頗爾盆之女,門楣倒是不低,提起他們家來,你不定知道,說來她還是榮嬪的表親。我聽聞此女品貌俱佳,且是皇上所賜,令尊大人想必亦當滿意。”話猶未落,隻見納蘭手中一條紅絛結穗的蟒皮馬鞭落在了地上,納蘭定一定神,策馬兜轉,彎腰一抄便將鞭子拾起。福全笑道:“這麼大的人了,一聽娶親還亂了方寸?”

納蘭隻道:“王爺取笑了。皇上隆恩,竟以後宮宮人以降,本朝素無成例,容若實不敢受,還望王爺在皇上麵前代為推辭。”

福全聽他起先雖有推卻之辭,但到了此時語意堅決,竟是絕不肯受的表示了。心裏奇怪,隻是摸不著頭腦。他與納蘭交好,倒是一心一意替他打算。因聽到梁九功回話,知琳琅已不可求,這兩日特意命人悄悄另去物色,打聽到內大臣頗爾盆之女在四執庫當差,那頗爾盆乃費英樂的嫡孫,承襲一等公爵,雖在朝中無甚權勢,但爵位顯赫,不料他一片經營,納蘭卻推辭不受。

福全待要說話,隻見納蘭凝望遠山,那斜陽西下,其色如金,照在他的臉上,他本來像貌清秀,眉宇之間卻總隻是淡然。福全忍不住道:“容若,我怎麼老是見你不快活?”納蘭悚然回過神來,隻是微笑:“王爺何出此言?”

福全道:“唉,你想必又是憶起了尊夫人,你是長情的人,所以連皇上都替你惋歎。”話鋒一轉:“今晚找點樂子,我來竄掇皇上,咱們賭馬如何?”容若果然解頤笑道:“王爺難道輸得還不服氣麼?”福全一手折著自己那隻軟藤馬鞭,哈哈一笑:“誰說上次是我輸了?我隻不過沒贏罷了,這次咱們再比過。”

容若舉手遮光,眺望遠處輅傘簇擁著的明黃大纛,道:“咱們落下這麼遠了。”福全道:“這會子正好先試一場,咱們從這裏開始,誰先追上禦駕就算誰贏。”不待容若答話,雙腿一夾,輕喝一聲,胯下的大宛良駒便撒開四蹄飛馳,容若打馬揚鞭,方追了上去。侍侯福全的哈哈珠子與親兵長隨,縱聲呼喝亦緊緊跟上,十餘騎蹄聲疾促,隻將小道上騰起滾滾一條灰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