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聽聞他如是說,心緒紛亂,但他是乾清宮首領太監,隻得應了聲:“是。”不一會兒小太監便引了位年長的宮女來,倒是眉清目秀,極為和氣。琳琅知是芳景,便叫了聲:“姑姑。”
芳景便將禦前的一些規矩細細講與琳琅聽,琳琅性子聰敏,芳景見她一點即透,亦是歡喜。方說了片刻,可巧芸初聽見信了,特意過來瞧她。一見了她,喜不自禁:“咱們可算是在一塊兒了。”琳琅也很是歡喜,道:“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機緣。”芳景剛又囑咐了琳琅兩句,隻聽小太監在帳外叫道:“芳姑姑,劉諳達叫您呢。”芳景便對芸初道:“你來給她解說些日常行事規矩,我去瞧瞧。”待她一走,芸初禁不住笑道:“我早就說過,你樣樣是個拔尖的,總有這一日罷。”琳琅隻是微笑罷了,芸初極是高興,拉著她的手:“聽說畫珠也很討太後喜歡,咱們三個人,終於都當了上差。”琳琅道:“上差不上差,左不過不犯錯,不出岔子,太太平平就好。”芸初道:“你這樣伶俐一個人,還怕當不好差事。”悄聲笑道:“旁人想都想不來呢,誰不想在禦前當上差。”頓了頓又說:“你忘了那年在內務府學規矩,咱們三個人睡在一個炕上,說過什麼話嗎?”琳琅微笑道:“那是你和畫珠說的,我可沒有說。”芸初笑道:“你最是個刁鑽古怪的,自然和我們不一樣的心思。”琳琅麵上微微一紅,還欲說話,梁九功卻差人來叫她去給皇帝換藥,她隻得撇下芸初先去。
時辰尚早,皇帝用了早膳,已經開始看折子。琳琅依舊將藥敷上,細細包紮妥當,輕輕將衣袖一層層放下來。隻見皇帝左手執筆,甚為吃力,隻寫得數字,便對梁九功道:“傳容若來。”
她的手微微一顫,不想那箭袖袖端繡花繁複,極是挺括,觸到皇帝傷處,不禁身子一緊,她嚇了一跳,忙道:“奴才失手。”皇帝道:“不妨事。”揮手示意她退下,她依禮請安之後卻行而退,剛退至帳前,突然覺得呼吸一窒,納蘭已步入帳中,隻不過相距三尺,卻隻能目不斜視陌然錯過,他至禦前行禮如儀:“皇上萬福金安。”
她慢慢退出去,眼裏他的背影一分一分的遠去,一尺一尺的遠去,原來所謂的咫尺天涯,咫尺,便真是不可逾越的天涯。簾子放下來,視線裏便隻剩了那明黃上用垂錦福僖簾,朝陽照在那簾上,混淆著帳上所繪碧金紋飾,華彩如七寶琉璃,璀璨奪目,直刺入心。
容若見了駕,隻聽皇帝道:“你來替朕寫一道給尚之信的上諭。”容若應了“是”,見案上皆是禦筆朱砂,不敢僭越,隻請梁九功另取了筆墨來。皇帝起身在帳中踱了幾步,沉吟道:“準爾前日所奏,命王國棟赴宜章。今廣西戰事吃緊,尚藩應以地利,精選藩下兵萬人馳援桂中,另著爾籌軍餉白銀二十萬兩,解朝廷燃眉之急。”
容若依皇帝的意思,改用上諭書語一一寫了,又呈給皇帝過目。皇帝看了,覺得他稿中措詞甚妥,點一點頭,又道:“再替朕擬一道給太皇太後的請安折子,隻別提朕的手臂。”容若便略一沉吟,細細寫了來。皇帝雖行圍在外,但朝中諸項事務,每日等閑也是數十件,他手臂受傷,命容若代筆,直忙了兩個多時辰。
福全來給皇帝請安,聽聞皇帝叫了納蘭來代筆國是,不敢打擾,待納蘭退出來,方進去給皇帝請了安。皇帝見了他,倒想起一事來:“我叫你替容若留意,你辦妥了沒有?”福全想了想,道:“皇上是指哪一樁事?”皇帝笑道:“瞧你這記性,蓬山不遠啊,難不成你竟忘了?”福全見含糊不過去,隻得道:“容若臉皮薄,又說本朝素無成例,叫奴才來替他向萬歲爺呈情力辭呢。”皇帝沒有多想,憶起當晚聽那簫聲,納蘭神色間情不自禁,仿佛頗為向往。他倒是一意想成全一段佳話,便道:“容若才華過人,朕破個例又如何?你將那宮女姓名報與內務府,擇日著其父兄領出,叫容若風風光光的娶了過門,才是好事。”
福全見他如是說,便“嗻”了一聲,又請個安:“福全替容若謝皇上恩典。”皇帝隻微笑道:“你就叫容若好好謝你這個大媒吧。”福全站起來隻是笑:“渾話說‘新人進了房,媒人丟過牆’,這做媒從來是吃力不討好,不過這回臣口銜天詔,奉了聖旨,這個媒人委實做得風光八麵,也算是叨了萬歲爺的光。”
他出了禦營,便去納蘭帳中。隻見納蘭負手立在帳帷深處,凝視帳幕,倒似若有所思。書案上擱著一紙素箋,福全一時好奇取了來看,見題的是一闕《畫堂春》:“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槳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福全不由輕歎一聲,道:“容若,你就是滿紙涕淚,叫旁人也替你好生難過。”
納蘭倒似微微嚇了一跳,回頭見是他,上前不卑不亢行了禮。福全微笑道:“皇上惦著你的事,已經給了旨意,叫我傳旨給內務府,將頗爾盆的女兒指婚於你。”納蘭隻覺得腦中嗡一聲輕響,似乎天都暗下來一般。適才禦營中雖目不斜視,隻是眼角餘光驚鴻一瞥,前塵往事已是心有千千結,百折不能解。誰知竟然永絕了生期,心下一片死寂,一顆心真如死灰一般了,隻默默無語。
福全哪裏知道他的心事,興致勃勃的替他籌劃,說:“等大駕回鑾,我叫人挑個好日子,就去對內務府總管傳旨。”納蘭靜默半晌,方問:“皇上打算什麼時候回京?”福全道:“總得再過幾日,皇上的手臂將養得差不多了,方才會回宮罷。皇上擔心太皇太後與太後知道了擔心,所以還瞞著京裏呢。”己酉日大駕才返回禁城,琳琅初進乾清宮,先收拾了下處,芸初央了掌事,將她安排和自己同住一間屋子。好在宮中執事,隻卷了鋪蓋過來便鋪陳妥當。禦前行走的宮人,旁人都存了三分客氣。芳景本和芸初同住,她在禦前多年,辦事老到,為人又厚道,看琳琅理好了鋪蓋,便說:“你初來乍到,先將就擠一下。梁諳達說過幾日再安排屋子。”琳琅道:“隻是多了我,叫姑姑們都添了不便。”芳景笑道:“有什麼不便的,你和芸初又好,我們都巴不得多個伴呢。”又說:“梁諳達問了,要看你學著侍候茶水呢,你再練一遍我瞧瞧。”
琳琅應了一聲,道:“請姑姑指點。”便將茶盤捧了茶盞,先退到屋外去,再緩緩走進來,芳景見她步態輕盈,目不斜視,盤中的茶穩穩當當,先自點了點頭。琳琅便將茶放在小桌之上,而後退至一旁,再卻行退後。
芳景道:“這樣子很好,茶放在禦案上時,離側案邊一尺四寸許,離案邊二尺許,萬歲爺一舉手就拿得到,放得遠了不成,近了更不成,近了礙著萬歲爺看折子寫字。”又道:“要懂得看萬歲爺的眼色,這個就要花心思揣磨了,萬歲爺一抬眼,便能知道是不是想吃茶,禦茶房預備的茶和奶子,都是滾燙的。像這天氣,估摸著該叫茶了,便先端了來,萬不能臨時抓不著,叫皇上久等著。也不能擱涼了,那茶香逸過了,就不好喝了。晚上看折子,一般是預備奶子,奶子是用牛奶、奶油、鹽、茶熬製的奶茶,更不能涼。”
她說著琳琅便認真聽著,芳景一笑:“你也別怕,日子一久,萬歲爺的眼神你就能看明白了,皇上日理萬機,咱們做奴才的,事事妥當了叫他省些心,也算是本份了。”
又起身示範了一回叫琳琅瞧著學過,待得下午,梁九功親自瞧過了,見琳琅動作俐落,舉止得體,方頷首道:“倒是學得很快。”對芳景笑道:“到底是名師出高徒。”芳景道:“諳達還拿我來取笑,這孩子悟性好,我不過提點一二,她就全知道了。”梁九功道:“早些曆練出來倒好,你明年就要放出去了,茶水上沒個得力的人哪裏成。我瞧這孩子也很妥當,今晚上就先當一回差事吧。”
琳琅應個“是。”梁九功諸事冗雜,便起身去忙旁的事了。芳景安慰琳琅道:“不要怕,前幾日你替皇上換藥,也是日日見著萬歲爺,當差也是一樣的。”
因湖南的戰事正到了要緊處,甘陝雲貴各處亦正用兵,戰報奏折直如雪片般飛來。皇帝事無巨細,事必躬親,數年來卻從這一場大仗裏獲益甚豐,自今年正月朝廷平判大軍克複嶽州之後,已知此仗必勝,比起當年初用兵時的如履薄冰,自不可同日而語。殿中靜悄悄的,隻聽那西洋自鳴鍾喳喳的走動,小太監躡手躡腳剪掉燭花,剔亮地下的紗燈。琳琅瞧著那茶涼透了,悄步上前正想撤下來另換過,正巧皇帝看得出神,眼睛還盯著折子上,卻伸出手去端茶,琳琅縮避不及,手上一暖,皇帝緙金織錦的袍袖已拂過她的手腕。皇帝隻覺得觸手生溫,柔滑膩人,一回過頭來瞧見正按在琳琅手上,琳琅麵紅耳赤,低聲道:“萬歲爺,茶涼了,奴才去換一盞。”
皇帝唔了一聲,又低頭看折子,琳琅便抽身出去,堆積如山的奏折已經去得大半,西洋自鳴鍾已打過二十一下,梁九功見皇帝有些倦意,忙親自絞了熱手巾送上來。琳琅將茶捧進來,皇帝放下手巾,便接了茶來,隻嚐了一口,目光仍瞧著折子,忽然將茶碗撂下。琳琅隻怕初次當差出了岔子,心裏不免忐忑。皇帝從頭將那折子又看了一遍,站起身來,負手緩緩踱了兩步,忽又停步,取了那道奏折,交待梁九功道:“你明兒打發個人,將這個送給明珠。”停了一停,說道:“不必叫外間人知曉。”
折子是明發或是留中,都是有一定的定規的,這樣的殊例甚是罕異,梁九功連忙應是,在心裏暗暗納悶罷了。待皇帝批完折子,已經是亥時三刻。皇帝安寢之後,琳琅方交卸了差事下值。琳琅那屋裏住著四個人,晚上都交卸了差事,自然鬆閑下來。芳景見錦秋半睡在炕上,手裏拿了小菱花鏡,笑道:“隻有你發瘋,這會子還不睡,隻顧拿著鏡子左照右照。”錦秋道:“我瞧這額頭上長了個疹子。”芳景笑道:“一個疹子毀不了你的花容月貌。”錦秋啐道:“你少在這裏和我強嘴,你以為你定然是要放出去了的?小心明兒公公來,將你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