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景便起身道:“我非撕了你的嘴不可,看你還敢胡說?”按住錦秋便胳肢,錦秋笑得連氣也喘不過來,隻得討饒,芸初在一旁,也隻是掩著嘴笑。芳景回頭瞧見琳琅,笑著道:“再聽到這樣的話,可別輕饒了她。”琳琅微笑道:“姑姑們說的什麼,我倒是不懂。”
錦秋嘴快,將眼睛一眯,說:“可是句好話呢。”芸初忙道:“別欺侮琳琅不知道。”琳琅這才猜到一分,不由略略臉紅。果然錦秋道:“算了,告訴了你,也免得下回旁人討你便宜。”隻是掩著嘴笑:“背宮你知不知道?”琳琅輕輕搖了搖頭。芳景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沒事拿這個來胡說。”
錦秋道:“這是太宗皇帝傳下來的規矩,講一講有什麼打緊?”芳景說:“你倒搬出太宗皇帝來了。”錦秋嘿了一聲,道:“我倒是聽前輩姑姑們講,這規矩倒是孝端皇後立下來的。說是宸妃寵逾後宮,孝端皇後心中不忿,立了規矩,凡是召幸妃嬪,散發赤身,裹以鬥篷,由公公背入背出,不許留宿禦寢。”
芳景亦隻是暈紅了臉笑罵道:“可見你成日惦著什麼。”錦秋便要跳下炕來和她理論,芳景忙道:“時辰可不早了,還不快睡,一會子叫掌事聽到,可有得饑荒。”錦秋哪裏肯依,芳景便“哧”一聲吹滅了燈,屋子裏暗下來。錦秋方窸窸窣窣睡下了。
天氣晴朗,碧藍的天上一絲雲彩都沒有。白晃晃的日頭隔著簾子,四下裏安靜無聲,皇帝歇了午覺,不當值的人退下去回自己屋子裏,因芸初去了四執庫,琳琅也坐下來繡一方帕子,芳景讓梁九功叫了去,不一會兒回屋裏來,見琳琅坐在那裏繡花,便走近來瞧,見那湖水色的帕子上,用蓮青色的絲線繡了疏疏幾枝垂柳,於是說:“好是好,就是太素淨了些。”
琳琅微笑道:“姑姑別笑話,我自己繡了頑呢。”芳景咳了一聲,對她道:“我早起身上就不太好,掙紮了這半日,實在圖不得了,已經回了梁諳達。梁諳達說你這幾日當差很妥當,這會子萬歲爺歇午覺,你先去當值,聽著叫茶水。”
琳琅聽她如是說,忙放了針線上殿中去。皇帝在西暖閣裏歇著,深沉沉的大殿中寂靜無聲,隻地下兩隻鎏金大鼎裏焚著安息香,那淡白的煙絲絲縷縷,似乎連空氣都是安靜的。當值的首領太監正是梁九功,見了她來,向她使個眼色。她便躡步走進暖閣,梁九功輕手輕腳的走過來,壓低了聲音對她道:“萬歲爺有差事交我,我去去就回來,你好生聽著。”
琳琅聽說要她獨個兒留在這裏,心裏不免忐忑。梁九功道:“他們全在暖閣外頭,萬歲爺醒了,你知道怎麼叫人?”
她知道暗號,於是輕輕點點頭。梁九功也不敢多說,隻怕驚醒了皇帝,躡手躡腳便退了出去。琳琅隻覺得殿中靜到了極點,仿佛連自己的心跳聲也能聽見。她隻是屏息靜氣,留意著那明黃羅帳之後的動靜。雖隔得遠,但暖閣之中太安靜,依稀連皇帝呼吸聲亦能聽見,極是均停平緩。殿外的陽光經了雕花長窗上糊著的綃紗,投射進來隻是淡白的灰影,那窗格的影子,一格一格映在平滑如鏡的金磚上。
她想起幼時在家裏的時候,這也正是歇午覺的時辰。三明一暗的屋子,向南的窗下大株芭蕉與梨花。陽光明媚的午後,院中飛過柳絮,無聲無息,輕淡得連影子也不會有。雪白彈墨帳裏蓮青枕衾,老太太也有回說:“太素淨了,小姑娘家,偏她不愛那些花兒粉兒。”
那日自己方睡下了,丫頭卻在外麵輕聲道:“大爺來了,姑娘剛睡了呢。”
那熟悉的聲音便道:“那我先回去,回頭再來。”
隱隱綽綽便聽見門簾似是輕輕一響,忍不住掣開軟綾帳子,叫一聲:“冬郎。”
忽聽窸窸窣窣被衾有聲,心下一驚,猛然回過神來,卻是帳內的皇帝翻了個身,四下裏依舊是沉沉的寂靜。春日的午後,人本就易生倦意,她立得久了,這樣的安靜,仿佛要天長地久永遠這樣下去一樣,她隻恍惚的想,梁諳達怎麼還不回來?
窗外像是起了微風,吹在那窗紗上,極薄半透的窗紗微微的鼓起,像是小孩子用嘴在那裏嗬著氣。她看那日影漸漸移近帳前,再過一會兒功夫,就要映在帳上了。便輕輕走至窗前,將那窗子要放下來。
忽聽身後一個醇厚的聲音道:“不要放下來。”她一驚回過頭來,原來皇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一手撩了帳子,便欲下床來。她忙上前跪下去替他穿上鞋,慌亂裏卻忘記去招呼外麵的人進來。皇帝猶有一分睡意,神色不似平日那樣警銳敏捷,倒是很難得像尋常人一樣有三分慵懶:“什麼時辰了?”
她便欲去瞧銅漏,他卻向案上一指,那案上放著一塊核桃大的鍍金琺琅西洋懷表,她忙打開瞧了,方答:“回萬歲爺,未時三刻了。”
皇帝問:“你瞧得懂這個?”
她事起倉促,未及多想,此時皇帝一問,又不知道該怎麼答,隻好道:“以前有人教過奴才,所以奴才才會瞧。”
皇帝“嗯”了一聲,道:“你瞧著這西洋鍾點就說出了咱們的時辰,心思換算的很快。”她不知該怎麼答話,可是姑姑再三告誡過的規矩,與皇帝說話,是不能不作聲的,隻得輕輕應了聲:“是。”
殿中又靜下來,過了片刻,皇帝才道:“叫人進來吧。”她竦然一驚,這才想起來自己犯了大錯,忙道:“奴才這就去。”走至暖閣門側,向外遞了暗號。司衾尚衣的太監魚貫而入,替皇帝更衣梳洗,她正待退出,皇帝卻叫住了她,問:“梁九功呢?”
她恭聲道:“梁諳達去辦萬歲爺吩咐的差事了。”
皇帝微有訝異之色:“朕吩咐的什麼差事?”正在此時,梁九功卻進來了,向皇帝請了安,皇帝待內官一向規矩森嚴,身邊近侍之人,更是不假以詞色,問:“你當值卻擅離職守,往哪裏去了?”
梁九功又請了個安,道:“萬歲爺息怒,主子剛歇下,太後那裏就打發人來,叫個服侍萬歲爺的人去一趟。我想著不知太後有什麼吩咐,怕旁人抓不著首尾,所以奴才自己往太後那裏去了一趟。沒跟萬歲爺告假,請皇上責罰。”
皇帝聽聞是太後叫了去,便不再追究,隻問:“太後有什麼吩咐?”
梁九功道:“太後問了這幾日皇上的起居飲食,說時氣不好,吩咐奴才們小心侍候。”稍稍一頓,又道:“太後說昨日做的一個夢不好,今早起來隻是心驚肉跳,所以再三的囑咐奴才要小心侍候著萬歲爺。”
皇帝不禁微微一笑,道:“皇額娘總是惦記著我,所以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老人家總肯信著些夢兆罷了。”
梁九功道:“奴才也是這樣回的太後,奴才原說,萬歲爺萬乘之尊,自有萬神嗬護,那些妖魔邪障,都是不相幹的。隻是太後總有些不放心的樣子,再四的叮囑著奴才,叫萬歲爺近日千萬不能出宮去。”
皇帝卻微微突然變了神色:“朕打算往天壇去祈雨的事,是誰多嘴,已經告訴了太後?”
梁九功深知瞞不過皇帝,所以連忙跪下磕了個頭:“奴才實實不知道是誰回了太後,萬歲爺明鑒。”皇帝輕輕的咬一咬牙:“朕就不明白,為什麼朕的一舉一動,總叫人覬覦著。連在乾清宮裏說句話,不過一天功夫,就能傳到太後那裏去。”梁九功隻是連連磕頭:“萬歲爺明鑒,奴才是萬萬不敢的,連奴才手下這些個人,奴才也敢打包票。”
皇帝的嘴角不易覺察的微微揚起,但那絲冷笑立刻又消彌於無形,隻淡淡道:“你替他們打包票,好得很啊。”梁九功聽他語氣嚴峻,不敢答話,隻是磕頭。皇帝卻說:“朕瞧你糊塗透頂,幾時掉了腦袋都未必知道。”
直嚇得梁九功連聲音都瑟瑟發抖,隻叫了聲:“萬歲爺……”
皇帝道:“日後若是再出這種事,朕第一個要你這乾清宮總管太監的腦袋。瞧著你這無用的東西就叫朕生氣,滾吧。”
梁九功汗得背心裏的衣裳都濕透了,聽到皇帝如是說,知道已經饒過這一遭,忙謝了恩退出去。
殿中安靜無聲,所有的人大氣也不敢出,隻伏侍皇帝盥洗。平日都是梁九功親自替皇帝梳頭,今天皇帝叫他“滾”了,盥洗的太監方將大毛巾圍在皇帝襟前,皇帝便略皺一皺眉,殿中的大太監劉進忠是個極乖覺的人,見皇帝神色不豫,便道:“叫梁諳達先進來侍候萬歲爺吧。”皇帝的怒氣卻並沒有平息,口氣淡然:“少了那奴才,朕還披散著頭發不成?”舉頭瞧見隻有一名宮女侍立地下,便道:“你來。”
琳琅隻得應聲近前,接了那犀角八寶梳子在手裏,先輕輕解開了那辮端的明黃色長穗,再細細梳了辮子,方結好了穗子,司盥洗的太監捧了鏡子來,皇帝也並沒有往鏡中瞧一眼,隻道:“起駕,朕去給太後請安。”
劉進忠便至殿門前,唱道:“萬歲爺起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