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七章 藥成碧海
一連晴了數日,天氣熱得像是要生出火來。黃昏時分蘇拉在院中潑了淨水,那熱烘烘的蒸氣正上來。半天裏皆是幻紫流金的彩霞,映在明黃琉璃瓦上,灩灩輝煌如織錦。乾清宮殿宇深廣,窗門皆垂著竹簾,反倒顯得幽涼。畫珠從禦前下來,見琳琅坐在窗下繡花,便說:“這時辰你別貪黑傷了眼睛。”
琳琅道:“這支線繡完,就該上燈了。”因天熱怕手上出汗,起身去銅盆中洗了手,又方坐下接著繡。畫珠道:“這兩日事多,你倒閑下來了。盡管坐在這裏繡花,針線上又不是沒有人。”
琳琅手中並未停,道:“左右是無事,繡著消磨時日也好。”
畫珠道:“今兒梁諳達說了一樁事呢。說是宜主子年底要添生,萬歲爺打算撥一個妥當的人過去侍候宜主子。”
琳琅嗯了一聲,問:“你想去?”
畫珠道:“聽梁諳達那口氣,不像是想從禦前的人裏挑,大約是從東西六宮裏撿吧。”琳琅聽她這樣說,停了針線靜靜的道:“許久不見,芸初也不知怎麼樣了。”畫珠道:“依我說,侍候宜主子也不算是頂好的差事,宜主子雖然得寵,為人卻厲害。”琳琅隻道:“畫珠,你怎麼又忘了,叫旁人聽見。”畫珠伸一伸舌頭:“反正我隻在你麵前說,也不妨事。”又道:“我瞧宜主子雖然聖眷正濃,但眼前也及不上成主子。這一連幾天,萬歲爺不都是翻她的牌子?今兒聽說又是。萬歲爺的心思真叫人難以琢磨。”
琳琅說:“該上燈吧,我去取火來。”
畫珠隨手拿起扇子,望一眼窗外幽黑天幕上燦爛如銀的碎星,道:“這天氣真是熱。”
第二日依然是響晴的天氣,因著庚申日京東地震震動京畿,京城倒塌城垣、衙署、民房,死傷人甚重,震之所及東至龍興之地盛京,西至甘肅岷縣,南至安徽桐城,凡數千裏,而三河、平穀最慘。遠近蕩然一空,了無障隔,山崩地陷,裂地湧水,土礫成丘,屍骸枕籍,官民死傷不計其數,甚有全家覆沒者。朝中忙著詔發內帑十萬賑恤,官修被震廬舍民房,又在九城中開了粥棚賑濟災民。各處賑災的折子雪片一般飛來,而川中撫遠大將軍圖海所率大軍與吳三桂部將激戰猶烈,皇帝於賑災極為重視,而前線戰事素來事必躬親,所以連日裏自乾清門聽政之餘,仍在南書房召見大臣,這日禦駕返回乾清宮,又是晚膳時分。
琳琅捧了茶進去,皇帝正換了衣裳用膳,因著天氣暑熱,那大大小小十餘品菜肴羹湯,也不過略略動了幾樣便擱下筷子。隨手接了茶,見是滾燙的白貢菊茶,隨手便又撂在桌子上。隻說:“換涼的來。”
琳琅猶未答話,梁九功已經道:“萬歲爺剛進了晚膳,隻怕涼的傷胃。”又道:“李太醫在外頭侯旨,請萬歲爺示下。”
皇帝問:“無端端的傳太醫來作什麼?”
梁九功請了個安,道:“是奴才擅作主張傳太醫進來的。今兒早上李太醫聽說萬歲爺這幾日歇的不好,夜中常口渴,想請旨來替萬歲爺請平安脈,奴才就叫他進來侯著了。”
皇帝道:“叫他回去,朕躬安,不用他們來煩朕。”
梁九功陪笑道:“萬歲爺,您這嘴角都起了水泡。明兒往慈寧宮請安,太皇太後見著了,也必然要叫傳太醫來瞧。”
皇帝事祖母至孝,聽梁九功如是說,想祖母見著,果然勢必又惹得她心疼煩惱。於是道:“那叫他進來瞧吧。”
那李太醫當差多年,進來先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禮,皇帝是坐在炕上,小太監早取了拜墊來,李太醫便跪在拜墊上,細細的診了脈。道:“微臣大膽,請窺萬歲爺聖顏。”瞧了皇帝唇角的水泡,方磕頭道:“皇上萬安。”退出去開方子。
梁九功便陪著出去,小太監侍候筆墨,李太醫寫了方子,對梁九功道:“萬歲爺隻是固熱傷陰,虛火內生,所以嘴邊生了熱瘡起水泡,照方子吃兩劑就成了。”
趙昌陪了李太醫去禦藥房裏煎藥,梁九功回到暖閣裏,見琳琅捧著茶盤侍立當地,皇帝卻望也不望她一眼,隻揮手道:“都下去。”禦前的宮女太監便皆退下去了。梁九功納悶了這幾日,此時想了想,輕聲道:“萬歲爺,要不叫琳琅去禦茶房裏,取他們熬的藥茶來。”
宮中暑時依太醫院的方子,常備有消暑的藥製茶飲。皇帝隻是低頭看折子,說:“既吃藥,就不必吃藥茶了。”
梁九功退下來後,又想了一想,往直房裏去尋琳琅。直房裏宮女太監們皆在閑坐,琳琅見他遞個眼色,隻得出來。梁九功引她走到廊下,方問:“萬歲爺怎麼了?”
琳琅漲紅了臉,扭過頭去瞧那毒辣辣的日頭,映著那金磚地上白晃晃的,勉強道:“諳達,萬歲爺怎麼了,我們做奴才的哪裏知道?”
梁九功道:“你聰明伶俐,平日裏難道還不明白?”
琳琅隻道:“諳達說得我都糊塗了。”
梁九功道:“我可才是糊塗了——前幾日不還好好的?”
琳琅聽他說得直白,不再接口,直望著那琉璃瓦上浮起的金光。梁九功道:“我素來覺得你是有福氣的人,如今怎麼反倒和這福氣過不去了?”
琳琅道:“諳達的話,我越發不懂了。”她本穿了一身淡青紗衣,烏黑的辮子卻隻用青色絨線係了,此時說著話,手裏卻將那辮梢上青色的絨線撚著,臉上微微有些窘態的洇紅。梁九功聽她如是說,倒不好再一徑追問,隻得罷了。
正在這時,正巧畫珠打廊下過,琳琅乘機向梁九功道:“諳達若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回去了。”見梁九功點一點頭,琳琅迎上畫珠,兩個人並肩回直房裏去。畫珠本來話就多,一路上說著:“今兒可讓我瞧見成主子了,我從景和門出去,可巧遇上了,我給她請安,她還特別客氣,跟我說了幾句話呢。成主子人真是生得美,依我看,倒比宜主子多些嫻靜之態。”見琳琅微微皺眉,便搶先學著琳琅的口氣,道:“怎麼又背地裏議論主子?”說完向琳琅吐一吐舌頭。
琳琅讓她逗得不由微微一笑,說:“你明知道規矩,卻偏偏愛信口開河,旁人聽見了多不好。”畫珠道:“你又不是旁人。”琳琅說:“你說得慣了,有人沒人也順嘴說出來,豈不惹禍?”畫珠笑道:“你呀,諸葛武侯一生唯謹慎。”
琳琅咦了一聲,說:“這句文縐縐的話,你從哪裏學來的?”畫珠道:“你忘了麼?不是昨兒萬歲爺說的。”琳琅不由自主望向正殿,殿門垂著沉沉的竹簾,上用黃綾簾楣,隱約隻瞧見禦前當值的太監,偶人似的一動不動佇立在殿內。
因著地震災情甚重,宮中的八月節也過得草草。皇帝循例賜宴南書房的師傅、一眾文學近侍,乾清宮裏隻剩下些宮女太監,顯得冷冷清清。廚房裏倒有節例,除了晚上的點心瓜果,特別還有月餅。畫珠貪玩,吃過了點心便拉著琳琅去庭中賞月。隻說:“你平日裏不是喜歡什麼月呀雪呀,今兒這麼好的月亮,怎麼反倒不看了?”
琳琅舉頭望去,隻見天上一輪圓月,襯著薄薄幾縷淡雲,那月色光寒,照在地上如水輕瀉。隻見月光下乾清宮的殿宇琉璃華瓦,粼粼如淌水銀。廊前皆是新貢的桂花樹,植在巨缸之中,丹桂初蕊,香遠襲人,月色下樹影婆娑,勾勒如畫。那晚風薄寒,卻吹得人微微一凜。此情此景依稀仿佛夢裏見過。窗下的竹影搖曳,丹桂暗香透入窗屜。自己移了筆墨,回頭望向階下的人影淺笑……中秋夜,十四寒韻聯句……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正恍惚間,忽聽中庭外又急又快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卻是小宮女一口氣跑了進來,畫珠道:“翠雋,瞧你這慌慌張張的樣子,後頭有鬼趕你不成?”翠雋滿臉是笑,喘籲籲的道:“兩位姐姐,大喜事咧!”畫珠笑道:“莫不是前頭放了賞?瞧你眼皮子淺的,什麼金的銀的沒見識過,還一驚一乍。”翠雋道:“放賞倒罷了,太後宮裏的華子姐姐說,說是有旨意,將芸初姑娘指婚給明珠大人的長公子了。芸初姑娘可真真兒是天大的造化,得了這一門好親事,竟指了位二等蝦。兩位姐姐都和芸初姑娘好,往後兩位姐姐更得要照應咱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