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手裏本折了一枝桂花,不知不覺間鬆手那花就落在了青磚地上。畫珠道:“她到底是老子娘有頭臉,雖沒放過實任,到底有爵位在那裏,榮主子又幫襯著。萬歲爺賜婚,那可真是天大的麵子,明珠大人雖然是朝中大臣,但她嫁過去,隻怕也不敢等閑輕慢了她這位指婚而娶的兒媳。琳琅,這回你可和芸初真成了一家人。”
她一句接一句的說著,琳琅隻覺得那聲音離自己很遠,飄蕩浮動著,倏忽又很近,近得直像是在耳下吵嚷。天卻越發高了,隻覺得那月光冰寒,像是並刀的尖口,撕啦撕就將人剪開來。全然聽不見畫珠在說什麼,隻見她嘴唇翕動,自顧自說得高興。四麵都是風,冷冷的撲在身上,隻吹得衣角揚起,身子卻在風裏微微的發著抖。畫珠嘈嘈切切說了許久,方覺得她臉色有異,一握了她的手,失聲道:“你這是怎麼了,手這樣冰涼。”說了兩遍,琳琅方才回過神來似的,嘴角微微哆嗦,隻道:“這風好冷。”
畫珠道:“你要添件衣裳才好,這夜裏風寒,咱們快回去。”回屋裏琳琅添了件絳色長比甲,方收拾停當,隱約聽到外麵遙遙的擊掌聲,正是禦駕返回乾清宮的暗號。兩個人都當著差事,皆出來上殿中去。
隨侍的太監簇擁著皇帝進來,除了近侍,其餘的人皆在殿外便退了下去。梁九功回頭瞧見琳琅,便對她說:“萬歲爺今兒吃了酒,去沏釅茶來。”琳琅答應了一聲,去了半晌回來,皇帝正換了衣裳,見那茶碗不是日常禦用,卻是一隻竹絲白紋的粉定茶盞,盛著楓露茶。那楓露茶乃楓露點茶,楓露製法,取香楓之嫩葉,入甑蒸之,滴取其露。將楓露點入茶湯中,即成楓露茶。皇帝看了她一眼,問:“這會子怎麼翻出這樣東西來了?”琳琅神色倉惶道:“奴才隻想到這茶配這定窯盞子才好看,一時疏忽,忘了忌諱,請萬歲爺責罰。”這定窯茶盞本是一對,另一隻上次她在禦前打碎了,依著規矩,這單下的一隻殘杯是不能再用的。皇帝想起來,上次打翻了茶,她麵色也是如此驚懼,此刻捧著茶盤,因著又犯了錯,眼裏隻有楚楚的驚怯,碧色衣袖似在微微輕顫,燈下照著分明,雪白皓腕上一痕新月似的舊燙傷。
皇帝接過茶去,吃了一口,放下道:“這茶要三四遍才出色,還是換甘和茶來。”琳琅“嗻”了一聲,退出暖閣外去。皇帝覺得有幾分酒意,便叫梁九功:“去擰個熱手巾把子來。”梁九功答應了還未出去,隻聽外麵的“咣”的一聲響,跟著小太監輕聲低呼了一聲,皇帝問:“怎麼了?”外麵的小太監忙道:“回萬歲爺的話,琳琅不知怎麼的,發暈倒在地上了。”皇帝起身便出來,梁九功忙替他掀起簾子,隻見太監宮女們團團圍住,芳景扶了琳琅的肩,輕輕喚著她的名字,琳琅臉色雪白,雙目緊閉,卻是人事不知的樣子。皇帝道:“別都圍著,散開來讓她透氣。”眾人早嚇得亂了陣腳,聽見皇帝吩咐,連忙站起來皆退出幾步去,皇帝又對芳景道:“將她頸下的扣子解開兩粒。”芳景連忙解了,皇帝本略通岐黃之術,伸手按在她脈上,卻回頭對梁九功道:“去將那傳教士貢的西洋嗅鹽取來。”梁九功派人去取了來,卻是小巧玲瓏一隻碧色玻璃瓶子,皇帝旋開鎏金寶紐塞子,將那嗅鹽放在她鼻下輕輕搖了搖。殿中諸人皆目不轉晴瞧著琳琅,四下裏鴉雀無聲,隱隱約約聽見殿外簷頭鐵馬,被風吹著叮鐺叮鐺清冷的兩聲。
簷頭鐵馬響聲零亂,那風吹過,隱約有丹桂的醇香。書房裏本用著燭火,外麵置著雪亮紗罩。那光漾漾得暈開去,窗下的月色便黯然失了華彩。納蘭默然坐在梨花書案前,大丫頭琪兒送了茶上來,笑著問:“大爺今兒大喜,這樣高興,必然有詩了,我替大爺磨墨?”
安徽巡撫相贈的十八錠上用煙墨,鵝黃匣子盛了,十指纖纖拈起一塊,素手輕移,取下硯蓋。是新墨,磨得不得法,沙沙刮著硯堂。他目光卻隻凝佇在那墨上,不言不語,似乎人亦像是那隻徽墨,一分一分一毫一毫的銷磨。濃黑烏亮的墨汁漸漸在硯堂中洇開。
終於執筆在手,卻忍不住手腕微顫,一滴墨滴落雪白宣紙上,黑白分明,無可挽回。伸手將筆擱回筆架上,突然伸手拽了那紙,嚓嚓幾下子撕成粉碎。琪兒嚇得噤聲無言,卻見他慢慢垂手,盡那碎紙落在地上,卻緩緩另展了一張紙,舔了筆疏疏題上幾句。琪兒入府未久,本是納蘭夫人跟前的人,因略略識得幾個字,納蘭夫人特意指了她過來侍候容若筆墨。此時隻屏息靜氣,待得納蘭寫完,他卻將筆一拋。
琪兒瞧那紙上,卻題著一闕《東風齊著力》“電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淚如潮。勉為歡謔,到底總無聊。欲譜頻年離恨,言已盡、恨未曾消。憑誰把,一天愁緒,按出瓊簫。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幾番空照魂銷。舊歡新夢,雁齒小紅橋。最是燒燈時候,宜春髻、酒暖葡萄。淒涼煞,五枝青玉,風雨飄飄。”
她有好些字不認識,認識的那些字,零亂的湊在眼前……薄命……淚……愁緒……往事……窗前月……淒涼……
心下隻是惴惴難安,隻想大爺這樣尊貴,今日又獨獲殊榮。內務府傳來旨意,皇帝竟然口諭賜婚。闔府上下盡皆大喜,借著八月節,張燈結彩,廣宴親眷。連平日肅嚴謹辭老爺亦笑著頷首拈須:“天恩高厚,真是天恩高厚。”
她不敢胡亂開口,隻問:“大爺,還寫麼?”
納蘭淡淡的道:“不寫了,你叫她們點燈,我回房去。”
丫頭打了燈籠在前麵照著,其時月華如洗,院中花木扶疏,月下曆曆可見。他本欲叫丫頭吹了燈籠,看看這天地間一片好月色,但隻是懶得言語。穿過月洞門,猛然抬頭,隻見那牆頭一帶翠竹森森,風吹過漱漱如雨。
隱隱隻聽隔院絲竹之聲,悠揚宛轉。丫頭道:“是那邊三老爺,請了書房裏的相公們吃酒宴,聽說還在寫詩聯句呢。”
他無語仰望,唯見高天皓月,冰輪如鏡。照著自己淡淡一條孤影,無限淒清。
琳琅病了十餘日,隻是不退熱。宮女病了按例隻能去外藥房取藥來吃,那一付付的方子吃下去,並無起色。畫珠當差去了,剩了她獨個昏昏沉沉的睡在屋裏,輾轉反側,人便似失了魂一樣恍恍惚惚。隻聽那風撲在窗子上,窗扇格格的輕響。
像還是極小的時候,家裏住著。奶媽帶了自己在炕上玩,母親在上首炕上執了針黹,偶然抬起頭來瞧自己一眼,溫和的笑一笑,喚她的乳名:“琳琅,怎麼又戳那窗紙?”窗紙是棉紙,又密又厚,糊得嚴嚴實實不透風。指頭點上去軟軟的,微有韌勁,所以喜歡不輕不重的戳著,一不小心捅破了,烏溜溜的眼睛便對著那小洞往外瞧……
那一日她也是對著窗紙上的小洞往外瞧……家裏亂成一鍋粥,也沒有人管她,院子裏都是執刀持槍的兵丁,三五步一人,眼睜睜瞧著爺爺與父親都讓人鎖著推攘出去,她正欲張口叫人,奶媽突然從後麵上來掩住她的嘴,將她從炕上抱下來。一直抱到後麵屋子裏去,家裏的女眷全在那屋子裏,母親見了她,遠遠伸出手抱住,眼淚卻一滴滴落在她發上……
雪珠子下得又密又急……轎子晃晃悠悠……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來,隻是想,怎麼還沒有到……轎子終於落下來,她牢牢記著父親的話,不可行差踏錯,惹人笑話。一見了鬢發皆銀的外祖母,她隻是摟她入懷,漱漱落著眼淚:“可憐見兒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