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十一章 玉壺紅淚(1 / 3)

第三部分 第十一章 玉壺紅淚

壬子日鑾駕出京,駐蹕鞏華城行宮,遣內大臣賜奠昭勳公圖賴墓。這日天氣晴好,皇帝在行宮中用過晚膳,帶了近侍的太監,信步踱出殿外。方至南牆根下,隻聽一片喧嘩呼喝之聲,皇帝不由止住腳步,問:“那是在做什麼?”梁九功忙叫人去問了,回奏道:“回萬歲爺的話,是禦前侍衛們在校射。”皇帝聽了,便徑直往校場上走去,禦前侍衛們遠遠瞧見前呼後擁的禦駕,早呼啦啦跪了一地。皇帝見當先跪著的一人,著二品侍衛服色,盔甲之下一張臉龐甚是俊秀,正是納蘭容若。皇帝嘴角不由自主微微往下一沉,卻淡然道:“都起來吧。”

眾人謝恩起身,皇帝望了一眼數十步開外的鵠子,道:“容若,你射給朕瞧瞧。”容若應了聲“是”,拈箭搭弓,屏息靜氣,一箭正中紅心,一眾同袍都不由自主叫了聲好。皇帝臉上卻瞧不出是什麼神色,隻吩咐:“取朕的弓箭來。”

皇帝的禦弓,弓身以朱漆纏金線,以白犀為角,弦施上用明膠,彈韌柔緊。此弓有十五引力,比尋常弓箭要略重,皇帝接過梁九功遞上的白翎羽箭,搭在弓上,將弓開滿如一輪圓月,緩緩瞄準鵠心。眾人屏住呼吸,隻見皇帝唇角浮起一絲不易覺察的冷凝獰笑,卻是轉瞬即逝,眾人目光皆望在箭簇之上,亦無人曾留意。弓弦“嘣”的一聲,皇帝一箭已經脫弦射出。

隻聽羽箭破空之勢淩利,竟發出尖嘯之音,隻聽“啪”一聲,卻緊接著又是嗒嗒兩聲輕微爆響,卻原來皇帝這一箭竟是生生劈破納蘭的箭尾,貫穿箭身而入,將納蘭的箭劈爆成三簇,仍舊透入鵠子極深,正正釘在紅心中央,箭尾白翎兀自顫抖不停。

眾人目瞪口呆,半晌才轟然一聲喝采如雷。

納蘭亦脫口叫了聲好,正巧皇帝的目光掃過來,隻覺如冰雪寒徹,心下頓時一激靈。抬頭再瞧時,幾疑適才隻是自己眼花,皇帝神色如常,道:“這幾日沒動過弓箭,倒還沒撂下。”緩緩說道:“咱們大清乃是馬背上打下的江山萬裏,素重騎射。”淡然望了他一眼,道:“容若,你去替朕掌管上駟院。”納蘭一怔,隻得磕頭應了一聲“是”。以侍衛司上駟院之職,名義雖是升遷,但自此卻要往郊外牧馬,遠離禁中禦前。皇帝待他素來親厚,納蘭此時亦未作他想。

便在此時,忽遠遠見著一騎,自側門直入,遙遙望見禦駕的九曲黃柄大傘,馬上的人連忙勒馬滾下鞍韉,一口氣奔過來,丈許開外方跪下行見駕的大禮,氣籲籲的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皇帝方認出是太皇太後跟前的侍衛總管杜順池,時值正月,天氣寒冷,竟然是滿頭大汗,想是從京城一騎狂奔至此,皇帝心下不由一沉,問:“太皇太後萬福金安?”杜順池答:“太皇太後聖躬安。”皇帝這才不覺鬆了口氣,卻聽那杜順池道:“太皇太後打發奴才來稟報萬歲爺,衛主子出事了。”

皇帝不由微微一怔,這才反應過來是琳琅。口氣不覺淡淡的:“她能出什麼事?小小一個答應,竟驚動了太皇太後打發你趕來。”

杜順池重重磕了個頭,道:“回萬歲爺的話,衛主子小產了。”言猶未落,隻聽“啪”的一聲,卻是皇帝手中的禦弓落在了地上,猶若未聞,隻問:“你說什麼?” 杜順池隻得又說了一遍,隻見皇帝臉上的神色漸漸變了,蒼白的沒一絲血色,驀得回過頭去:“朕的馬呢?”梁九功見他似連眼裏都要沁出血絲來,心下也亂了方寸,忙著人去牽出馬來,待見皇帝認蹬上馬,方嚇得抱住皇帝的腿:“萬歲爺,萬萬使不得,總得知會了扈駕的大營沿途關防,方才好起駕。”皇帝隻低喝一聲:“滾開。”見他死命的不肯鬆手,回手就是重重一鞭抽在他手上,他手上巨痛難當,本能的一鬆手,皇帝已經縱馬馳出。

梁九功又驚又怕,大聲呼喝命人去稟報扈駕的領侍衛內大臣,禦前侍衛總管聞得有變,正巧趕到,忙領著人快馬加鞭,先自追上去,諫阻不了皇帝,數十騎人馬隻得緊緊相隨,一路向京中狂奔而去。

至京城城外九門已閉,禦前侍衛總管出示關防,命啟匙開了城門,扈駕的驍騎營、前鋒營大隊人馬此時方才趕到,簇擁了禦駕快馬馳入九城,隻聞蹄聲隆隆,響動雷動,皇帝心下卻是一片空白,眼際萬家燈火如直天上群星,撲麵而至,街市間正在匆忙的關防宵禁,隻聞沿街商肆皆是“撲撲”關門上鋪板的聲音,那馬馳騁甚疾,一晃而過,遠遠望見禁城的紅牆高聳,已經可以見著神武門城樓上明亮的燈火。大駕由神武門返回禁中,雖不合規矩,領侍衛內大臣亦隻得從權。待禦駕進了內城,懸著的一顆心方才放下。外臣不能入內宮,在順貞門外便跪安辭出,皇帝隻帶了近侍返回內宮,換乘輿轎,前往慈寧宮去。

太皇太後聽聞皇帝回宮,略略一愕,怔仲了半晌,方才長長歎了口氣,對身側的人道:“蘇茉爾,沒想到太平無事了這麼些年,咱們擔心的事終究還是來了。”

蘇茉爾默然無語,太皇太後聲音裏卻不由透出幾分微涼之意:“順治十四年,董鄂氏所出皇四子,福臨竟稱‘朕之第一子也’,未己夭折,竟追封和碩榮親王。”

蘇茉爾道:“太皇太後望安,皇上英明果毅,必不至如斯。”

太皇太後沉默半晌,嘿了一聲,道:“但願如此罷。”隻聽門外輕輕的擊掌聲,太監進來回話:“啟稟太皇太後,萬歲爺回來了。”

皇帝還未及換衣裳,依舊是一身藍色團福的缺襟行袍,隻領口袖口露出紫貂柔軟油亮的鋒毛,略有風塵行色,眉宇間倒似是鎮定自若,先行下禮去:“給太皇太後請安。”太皇太後親手攙了他起來,牽著他的手凝視著,過了片刻心疼的道:“瞧這額頭上的汗,看回頭讓風吹著招了涼。”蘇茉爾早親自去擰了熱手巾把子遞上來,太皇太後瞧著皇帝拭去額上細密的汗珠,方才淡然問道:“聽說你是騎馬回來的?”

皇帝有些吃力,叫了一聲:“皇祖母。”太皇太後眼裏卻隻有淡淡的冷凝:“我瞧當日在奉先殿裏、列祖列宗麵前,對著我發下的誓言,你竟是忘了個幹幹淨淨!”語氣已然凜冽:“竟然甩開大駕,以萬乘之尊輕騎簡從馳返數十裏,途中萬一有閃失,你將置自己於何地?將置祖宗基業於何地?難道為了一個女人,你連列祖列宗,江山社稷,大清的天下都不顧了嗎?”

皇帝早就跪下去,默然低首不語。蘇茉爾悄聲道:“太皇太後,您就饒過他這遭吧。皇上也是一時著急,方才沒想的十分周全,您多少給他留些顏麵。”太皇太後長長歎了口氣:“行事怎能這樣輕率?若是讓言官們知道,遞個折子上來,我看你怎麼才好善罷幹休。”

皇帝聽她語氣漸緩,低聲道:“玄燁知道錯了。”太皇太後又歎了一口氣,蘇茉爾便道:“外頭那樣冷,萬歲爺騎馬跑了幾十裏路,再這麼跪著……”太皇太後道:“你少替他描摹,就他今天這樣輕浮的行止,依著我,就該打發他去奉先殿,在太祖太宗靈前跪一夜。”蘇茉爾笑道:“您打發皇上去跪奉先殿倒也罷了,隻是改日若叫幾位小阿哥知道,萬歲爺還怎麼教訓他們?”一提及幾位重孫,太皇太後果然稍稍解頤,說:“起來罷,平日隻見他教訓兒子,幾個阿哥見著跟避貓鼠似的。”可那笑容隻是略略一浮,旋即便黯然:“琳琅那孩子,真是……可惜了。禦醫說才隻兩個來月,唉……”皇帝剛剛站起來,燈下映著臉色慘白沒一絲血色,太皇太後道:“也怪琳琅那孩子自己糊塗,有了身子都不知道,還幫著太後宮裏挪騰重物,最後閃了腰才知道不好了——你皇額娘這會子,也懊惱後悔的不得了,適才來向我請罪,方叫我勸回去了,你可不許再惹你皇額娘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