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輕輕咬一咬牙,過了片刻,方低聲答:“是。”太皇太後點一點頭,溫言道:“琳琅還年輕,你們的日子長遠著呢。我瞧琳琅那孩子是個有福澤的樣子,將來必也是多子多福。這回的事情,你不要太難過。”順手捋下自己腕上籠著的佛珠:“將這個給琳琅,叫她好生養著,不要胡思亂想,佛祖必會保佑她的。”
那串佛珠素來為太皇太後隨身之物,皇帝心下感激,接在手中又行了禮:“謝皇祖母。”道:“夜深了,請皇祖母早些安置。”太皇太後知道他此時恨不得脅生雙翼,點點頭道:“你去吧,也要早些歇著,保重自個兒的身子,也就是孝順我這個皇祖母了。”
皇帝自慈寧宮出來,梁九功方才領著近侍的太監趕到。十餘人走得急了,都是氣息未均,皇帝見著梁九功,隻問:“怎麼回事?”梁九功心下早料定了皇帝有此一問,所以甫一進順貞門,就打發人去尋了知情的人詢問,此時不敢有絲毫隱瞞,低低的答:“回萬歲爺的話,說是衛主子去給太後請安,可巧敬事房的魏總管進給太後一隻西洋花點子哈巴狗,太後正歡喜的不得了,那狗認生從暖閣裏跑出來,衛主子走進來沒留神,踢碰上那狗了。太後惱了,以為衛主子是存心,便要傳杖,虧得德主子在旁邊幫忙求了句饒,太後便罰衛主子去廊下跪著。跪了兩個時辰後,衛主子發昏倒在地下,眼瞧著衛主子下紅不止,太後這才命人去傳禦醫。”
梁九功說完,偷覷皇帝的臉色,迷茫的夜色裏看不清楚,隻一雙眼裏,似燃著兩簇幽暗火苗,在暗夜裏也似有火星飛濺開來。梁九功在禦前當差已頗有年頭,卻從未見過皇帝有這樣的神色,心裏打個哆嗦。過了半晌,方聽見皇帝似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來:“起駕。”一眾人簇擁了皇帝的暖轎,徑直往西六宮去。
皇帝一路上都是沉默不語,直至下了暖轎,梁九功上前一步,低聲道:“萬歲爺,奴才求萬歲爺——有什麼話,隻管打發奴才進去傳。”皇帝不理他,徑直進了垂華門,梁九功亦步亦趨的緊緊相隨,連聲哀求:“萬歲爺,萬歲爺,祖宗立下的規矩,聖駕忌諱。您到了這院子裏,衛主子知道,也就明白您的心意了。”見皇帝並不停步,心中叫苦不迭,數名禦醫、敬事房的總管並些太監宮女,早就迎出來了,黑壓壓跪了一地。見皇帝步履急促已踏上台階,敬事房總管魏長安隻得磕了一個頭,硬著頭皮道:“萬歲爺,祖宗家法,您這會子不能進去。”
皇帝目光冷凝,隻瞧著那緊閉著門窗,道:“讓開。”
魏長安重重磕了一個頭,道:“萬歲爺,奴才不敢。您這會子要是進去,太後非要了奴才的腦袋不可。隻求萬歲爺饒奴才一條狗命。”皇帝正眼瞧也不瞧他,舉起一腳便向魏長安胸口重重踹出,隻踹得他悶哼一聲,向後重重摔倒,後腦勺磕在那階沿上,暗紅的血緩緩往下淌,淋淋漓漓的一脖子,半晌掙紮爬不起來。餘下的人早嚇得呆了,皇帝舉手便去推門,梁九功嚇得魂飛魄散,搶上來抱住皇帝的腿:“萬歲爺,萬歲爺,奴才求您替衛主子想想——奴才求萬歲爺三思,這會子壞了規矩是小,要是叫人知道,不更拿衛主子作筏子?”他情急之下說得露骨直白,皇帝一怔,手終於緩緩垂下來。梁九功低聲道:“萬歲爺有什麼話,讓奴才進去傳就是了。”
皇帝又是微微一怔,竟低低的重複了一遍:“我有什麼話……”瞧著那緊閉的門扇,鏤花朱漆填金,本是極豔麗熱鬧的顏色,在沉沉夜色裏卻是殷暗發紫,像是凝佇了的鮮血,映在眼裏觸目刺心。隻隔著這樣一扇門,裏麵卻是寂無聲息,寂靜的叫人心裏發慌,恍惚裏麵並沒有人。他心裏似乎生出絕望的害怕來,心裏隻翻來覆去的想,有什麼話……要對她說什麼話……自己卻有什麼話……便如亂刀絞著五腑六髒,直痛不可抑。更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懼,背心裏竟虛虛的生出微涼的冷汗來。
屋裏並不寬敞,一明一進的屋子,本是與另一位答應同住,此時出了這樣的事,方倉促挪了那人出去。旁的人都出去接駕了,隻餘了慈寧宮先前差來的一名宮女留在屋裏照料。那宮女起先聽外麵磕頭聲說話聲不斷,此時卻突兀的安靜下來。
正不解時,忽聽炕上的琳琅低低的呻吟了一聲,忙俯近身子,低聲喚道:“主子,是要什麼?”琳琅卻是在痛楚的昏迷裏,毫無意識的又呻吟了一聲,大顆的眼淚卻順著眼角直滲到鬢角中去。那宮女手中一條手巾,半晌功夫一直替她拭汗拭淚,早浸得濕透了,心下可憐,輕聲道:“主子,萬歲爺瞧主子來了——規矩不讓進來,這會子他在外麵呢。”
琳琅隻蹙著眉,也不知聽見沒有,那眼淚依舊像斷線了珠子似的往下掉著。
梁九功見皇帝一動不動佇立在那裏,直如失了魂一樣,心裏又慌又怕。過了良久,皇帝方才低聲對他道:“你進去,隻告訴她說我來了。”頓了一頓,道:“還有,太皇太後賞了這個給她。” 將太皇太後所賜的那串佛珠交給梁九功,梁九功磕了一個頭,推門進去。不過片刻即退了出來:“回萬歲爺的話,衛主子這會子還沒有醒過來,奴才傳了太皇太後與萬歲爺的旨意,也不知主子聽到沒有。主子隻是在淌眼淚。”皇帝聽了最後一句,心如刀割,他心急如焚馳馬狂奔回來,盛怒之下驚痛悔憤交加,且已是四個時辰滴水未進,此時竟似腳下虛浮,扶在那廊柱上,定了定神,但見院子裏的人都直挺挺跪著,四下裏一片死寂,唯有夜風吹過,嗚咽有聲。那魏長安呻吟了兩聲,皇帝驀得回過頭來,聲音裏透著森冷的寒意:“來人,將這狼心狗肺的東西給我叉下去!狠狠的打!”
忙有人上來架了魏長安下去,慎刑司的太監沒有法子,上來悄聲問梁九功:“梁諳達,萬歲爺這麼說,可到底要打多少杖?”
梁九功不由將足一頓,低聲斥道:“糊塗!既沒說打多少杖,打死了再算數!”
琳琅次日午間才漸漸蘇醒過來,身體虛弱,瞧出人去,隻是模糊的影子,吃力的喃喃低問:“是誰?”那宮女曲膝請了個安,輕聲道:“回主子話,奴才叫碧落,原是太皇太後宮裏的人。”軟語溫言的問:“這會子都過了晌午了,主子進些細粥吧?佟貴妃專門差人送來的,還說,主子若是想吃什麼,隻管打發人問她的小廚房要去。”琳琅微微的搖一搖頭,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另一名宮女忙上前來幫忙,琳琅這才認出是乾清宮的錦秋,錦秋取過大迎枕,讓斜倚在那枕上,又替她掖好被子。琳琅失血甚多,唇上發白,隻是微微哆嗦,問:“你怎麼來了?”
錦秋道:“萬歲爺打發奴才過來,說這裏人少,怕失了照應。”琳琅聽見她提及皇帝,身子不由微微一顫,問:“萬歲爺回來了?”錦秋道:“萬歲爺昨兒晚上回來的,一回來就來瞧主子,還在外頭院子裏站了好一陣功夫呢。”說到這裏,想起一事,便走到門口處,雙掌輕輕一擊,喚進小太監來,道:“去回稟萬歲爺,就說主子已經醒了。”碧落又將佛珠取了過來:“主子您瞧,這是太皇太後賞的。太皇太後說了,要主子您好生養著,不要胡思亂想,佛祖必會保佑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