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十四章 當時隻道(1 / 3)

第三部分 第十四章 當時隻道

因著辦喜事,明珠府上卻正是熱鬧到了極處。他以首輔之尊,聖眷方濃,府上賓客自是流水介湧來。連索額圖亦親自上門來道賀,他不比旁人,明珠雖是避客,卻也避不過他去,親自迎出滴水簷下。賓主坐下說了幾句閑話,索額圖又將容若誇獎了一番,道:“公子文武雙全,甚得皇上器重,日後必是鵬程萬裏。”明珠與他素來有些心病,隻不過打著哈哈,頗為謙遜了幾句,又道:“小兒夫婦此時進宮謝恩去了,不然怎麼樣也得命小兒前來給索相磕頭,以謝索相素來的照拂。”

納蘭與新婦芸初入宮去謝恩,至了宮門口,納蘭侯旨見駕,芸初則入後宮去麵見佟貴妃,佟貴妃因為是皇帝賜婚,而明珠又是朝中重臣,所以倒是格外客氣,特意命惠嬪與琳琅都來相見。芸初知琳琅新晉了良貴人,所以一見麵便插燭似的拜下去:“芸初給惠主子、良主子請安。”

佟貴妃忙道:“快起來。”惠嬪滿臉春風,親手攙了她起來,緊緊執了她的手笑道:“你如今也是朝廷的誥命夫人,再說了,咱們如今是一家人。”

佟貴妃笑道:“這裏沒有外人,我特意叫她們來陪你,就因為你們是親戚,是一家人,不要生分才好。”接著又命人賜座,芸初再四的不肯,最後方斜簽著身子坐下。佟貴妃問:“你們老太太、太太都還好嗎?”芸初忙站起來,請了個安方道:“謝主子垂問,老太太、太太都安好,今日奴才進宮來,還特意囑咐奴才,要奴才替她們向貴妃主子,還有宮裏列位主子請安。”

佟貴妃點點頭:“煩老人家惦記,我還是今年春上,命婦入宮朝賀時見著過,她老人家身子骨倒是極硬朗的。”芸初又請了個安:“都是托賴主子洪福。”佟貴妃笑道:“你們太太倒是常常入宮來,我們也是常常見著的,日後你也要常來,你可既是惠嬪的娘家人,又是良貴人的娘家人。”芸初笑道:“主子恩典能讓奴才常常進宮來,給列位主子請安,那就是奴才的福份了。”

略坐了一坐,佟貴妃便道:“你且去她們兩個宮裏坐坐,說兩句體己話。”芸初知佟貴妃署理後宮,瑣事極多,亦是不敢久留。便磕頭謝恩了出來,先隨惠嬪回她的宮中去。

惠嬪待她倒是格外親熱,坐著說了好一會子的話,又賜了茶點,最後芸初告辭,又賞了諸多東西。芸初從她宮中出來,又往儲秀宮去見琳琅。

待到了儲秀宮裏,錦秋笑吟吟迎上來,請了個雙安,芸初原曾在乾清宮當差,與錦秋是舊識,更因是琳琅麵前的宮女,不敢怠慢,連忙攙住了不讓行禮,見著錦秋的穿戴神色,已經覺得不凡。待進了屋子,隻見琳琅已經換了家常六合長春宮緞夾衣,頭上亦隻是白玉攢珠扁方,不過疏疏幾點珠翠。見芸初磕下頭去,忙親手攙起來,一直拉著她的手,必要讓她到炕上坐。芸初誠惶誠恐:“奴才不敢。”琳琅心中酸楚,勉強笑道:“當日咱們怎麼好來著,如今你好容易來看我,咱們別拘那些虛禮,坐著好生說說話。”

芸初見她執意如此,隻得謝恩後陪她坐下,一時碧落斟上茶來,她原是當過上差的人,隻嚐了一口,便知是今春杭州新貢的雨前龍井。這茶少產珍貴,每年進貢的不過區區數十斤,向例宮裏除了太皇太後、太後、皇帝賞用之外,後宮之中罕少能得蒙賞賜。

琳琅道:“今兒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出宮的時候,我正病著,沒有去送你。今日能見著,也不枉咱們相好一場。”芸初聽她這樣說,心中感觸,勉強笑道:“主子當日對芸初就好,如今……”一句未完,琳琅已經執了她的手:“我說了別拘那些虛禮。”芸初隻覺得她指尖微冷,緊緊攥著自己的手,臉上恍惚是笑容,可是眼睛裏卻是自己看不懂的神色。她雖有滿腔的話,亦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片刻,琳琅終於道:“大哥哥他是至情至性之人,必然會對你好。”芸初聽到她提及新婿,臉上不由微微一紅,琳琅道:“往日咱們兩個,總在一塊兒淘氣,如今竟成了一家人了……”說到這裏,忽然又笑了,道:“好難得的,你進來一趟,可我竟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芸初心中亦是感傷,琳琅卻就此撇開了話題,問了家裏人好,又說了數句閑話,因著天色已晚,怕宮門下鑰,琳琅含笑道:“好在日後總有機會進來,今天是大喜的好日子,我不留你了。”一麵說,一麵就從頭上拔了一枝白玉簪子下來,那簪子是羊脂白玉,溫滑細膩通體瑩亮,竟無半分瑕疵,芸初忙行行禮道:“不敢受主子的賞。”琳琅卻親手替芸初簪在發間:“我原也沒有什麼好東西送你,這枝簪子原是老太太舊時給我的,跟了我十幾年了。我雖萬分舍不得,你的那枝既給了我,我這枝便給你吧,也算是完璧歸趙。”

芸初念及出宮之時,自己曾將一枝舊銀釵相贈琳琅留作念想,如今世事變幻,心中感慨,隻得謝過恩。待告辭出來,琳琅另有賞家中女眷的表禮,皆是綢緞之物,物飾精美,上用的鵝黃簽都並未拆去。小宮女一路捧了隨她送出宮門,方交與芸初帶來的丫頭慧兒。

納蘭雖蒙皇帝召見,但君臣奏對極是簡單,謝過恩便讓跪安了,此時便在宮門外等侯妻子,待芸初出來,依舊是納蘭騎了馬,芸初和丫頭乘了朱輪華蓋車回府去。明珠府邸還在後海北沿,一路上隻聞車輪轆轆,芸初自昨日起到現在,已經是十幾個時辰沒有合眼,兼之進宮又時時警醒禮儀,此刻懸著的一顆心才算放了下來。

這慧兒原是納蘭夫人房裏的大丫頭,為人極是機靈,自從芸初過門,納蘭夫人特意指派她去侍候新人。今日進宮謝恩,她自然跟來侍候。慧兒見芸初精神倦怠,忙從車內帶的奩盒裏取出抿子來,替芸初抿一抿頭發,又讚:“大奶奶這枝釵真好。”芸初不覺摸了摸那枝簪子,笑道:“是適才良貴人賞的。”慧兒笑道:“奴才們在外頭茶房裏閑坐,幾位公公都說,咱們府裏的出的兩位主子,都是大福之人。惠主子自不必說了,良主子竟也是這樣得臉。”

芸初想起今日所見,不覺亦點了點頭,亦覺得眼下琳琅的聖眷,隻怕猶在皇長子的生母惠嬪之上。待回到府中,先去上房見過老太太、納蘭夫人並幾位太太,將宮中賞賜之物呈上,老太太忙命丫頭取了西洋的水晶眼鏡來看,那些綾羅綢緞,妝花一經展開,金銀絲線耀眼,映得滿室生輝。老太太笑著點點頭,說道:“宮裏出來東西,到底不一般。”又細看了衣料,說道:“這隻怕是江寧織造今年的新花樣子,難得惠主子這樣疼你。”芸初笑道:“回老太太的話,這幾樣是良主子賞的,那幾匹宮緞是惠主子賞的。”老太太喔了一聲,納蘭夫人笑道:“不管是誰賞的,一樣都是咱們家娘娘,都是孝敬老太太的一片心。”老太太一麵摘了眼鏡,一麵笑道:“我也不怕你們說我偏心,琳琅這孩子雖隻是我的外孫女,可是打小在我們家裏長大,就和我的親孫女一樣。你們也看到了,或多或少,總歸是她的一片心意。”

一時大家又坐著說了幾句話,已經是掌燈時分,外頭的喜宴並未散,老太太留芸初在這邊用晚飯,道:“可憐見兒的,自打昨天進了門,今天又一早起來預備入宮,好生跟著我吃頓飯吧。”納蘭夫人笑道:“我們都要出去陪客,老太太這樣疼她,留她侍候老太太亦是應該。”又囑咐芸初:“就在這邊跟老太太吃飯吧。”芸初便應了個是。

納蘭夫人與妯娌幾個皆退出來,剛走到廊上,四太太就冷笑道:“掌心掌背都是肉,沒得就這樣偏心,不過就多賞了幾匹緞子,倒誇了她一大篇話。論到賞東西,難道這些年來惠主子賞的還少嗎?”納蘭夫人笑道:“老太太不過白誇兩句,再說了,這麼些年來,老太太誇惠主子,誇得還少嗎?”大太太亦笑道:“我瞧老太太並不是偏心,不管哪位主子得寵,咱們家還不是都一樣跟著得臉。連上回我進宮去請安,宮裏的公公們一聽說是良主子娘家人,都好生巴結。”這麼一說,自然更如火上澆油一般。四太太哼了一聲,並不作聲,納蘭夫人知道大太太素來與四太太有些嫌隙,這麼些年來因為惠主子的緣故,零零碎碎受了不少氣,今日果然幸災樂禍發作出來,忙忙的亂以他語,才算揭過不提。

芸初前一日過門,雖是洞房花燭夜,可是幾乎整夜未睡,不過合衣躺了一個更次。這日又是亥末時分才回房去,納蘭容若卻是過了子時方進來,荷葆見他雙頰微紅,眼眉餳澀,問了方知在前頭被逼迫不過,酒喝得沉了,忙與慧兒伏侍他換了衣裳。慧兒見房內一切妥當,便低低的道:“大爺與新奶奶早些歇著,明日還要早起來。”與荷葆一起率了眾人退了出去,倒拽上門。

容若酒後口渴,見桌上有茶,便自己斟了一杯來吃,夜深人靜,芸初乍然與他獨處一室,猶覺有幾分不自在,因見他喝茶,便道:“那茶是涼的,大爺仔細傷了胃。”便走過來,另倒了熱的給他。容若接過茶去,忽見她頭上插著一枝白玉簪,心中一慟,便如失魂落魄一般,隻是怔怔的望著她。芸初倒讓他瞧得難為情起來,慢慢低下頭,低聲問:“大爺瞧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