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十四章 當時隻道(2 / 3)

容若這才驟然回過神來,又過了片刻,方才道:“你頭上的白玉簪子是哪裏來的?”芸初這才抬頭道:“是今天進宮去,良主子賞的。”容若又隔了好一會兒,才問:“良主子還賞了你些什麼?”芸初笑盈盈的道:“除了這個,還賞了時新的織錦、宮緞,另外還賞給家裏老太太、太太們好些東西。”容若道:“她待你倒真好。”芸初答:“原先在宮裏的時候,我就和她要好。今日良主子還說笑話,說我們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容若聽到“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十個字,心中便如刀割一般,痛楚難當。原以為此生情思篤定,誰知造化弄人,緣錯至此。思潮起伏,道:“原先你在宮裏,就和她要好?”芸初答:“我和她原是一年進的宮,在內務府的時候,又分在一間屋子裏,所以特別親厚些,如今她雖是主子,可今兒見了我,還是極親和待人。”見容若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不禁臉上一紅,脈脈的看著他。容若卻是極力自持,終於難以自禁,問:“她如今可好?”

芸初道:“我倒覺得樣貌比原先仿佛清減了些,宮裏都說良貴人如今最得皇上寵愛,照今兒的情形看,一應吃的穿的用的,皆是天下頂好的,那可是真沒的比了。”

容若聽她這樣說,慢慢又喝了一口茶,那茶隻是溫熱,隻覺得又苦又澀,緩緩的咽下去。

過了良久,方才道:“歇著吧,明兒還要早起呢。”

第三日是新婦回門之期,所以兩人極早就起身,預備回門,方修飾停當,又去上房向老太太請安。老太太才剛起身,丫頭正在侍候梳洗,見了芸初便笑道:“今兒是回門,家去可要歡歡喜喜的。”芸初笑道:“老太太和太太們都待孫媳婦這樣好,孫媳婦每日都歡歡喜喜的。”正說笑時,卻有丫頭慌慌張張的進來回道:“老太太,二門上傳進話來,說是宮裏打發人來,說咱們家娘娘不好了。”老太太是上了年紀的人,聽到這話,不覺像半空裏打了個焦雷,唬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一旁老成的許嬤嬤忙斥責那丫頭:“到底怎麼回事,別一驚一乍的,慢慢說,別唬著老太太。”那丫頭道:“二門上隻說,宮裏來的公公在門上立等,說咱們家娘娘病了。”老太太急道:“咱們家兩位娘娘,究竟是哪一位娘娘病了?”

那丫頭亦不知曉,納蘭夫人亦聽得了信兒,忙過來侍候,傳了宮裏來的人進來。那太監神色極是恭謹,亦隻道:“奴才是內務府打發來的,因良主子身子不豫,所以傳女眷進宮去。”老太太見問不出個究竟,隻得命人請下去用茶,這廂忙忙的妝束起來,預備進宮去。芸初見老太太神色焦慮,便道:“老祖宗且放寬心,昨兒孫媳婦進宮去,還見著良主子氣色極好,想是不礙事的。”老太太不由牽了她的手,含淚道:“我的兒,你哪裏知道,那孩子打小兒三災八難的。我雖有心疼她,禁不住如今君臣有份,如今她是主子,反不得經常相見,我這心裏實實惦記。況且上回傳咱們進宮去,我聽說是小產,心裏難過得和什麼似的……”納蘭夫人忙忙的道:“貴人乃是有大福的人,吉人自有天相,老太太且不必多想。”一時侍候了老太太大妝,納蘭夫人妯娌自然亦要隨著入宮去,一列五乘轎子,從神武門入順貞門,便下轎換了宮中的車子,走了許久,方又下車。早有一位內監率著小太監迎上來,方請下安去,納蘭夫人因見是皇帝身邊的趙昌,唬了一大跳,忙忙親手去攙,道:“公公如何這樣多禮。”趙昌滿臉笑容,到底請了個安,道:“奴才給老太太,列位太太道喜。”

見眾人盡皆怔住,趙昌便笑道:“太醫已經請了脈,說良主子原是喜脈。”老太太禁不住笑容滿麵,一時喜不自勝,禁不住連連念佛,趙昌笑道:“良主子昨兒夜裏起來,突然發暈倒在地下,哎喲噯,當時可把奴才們給嚇壞了,萬歲爺急的連臉色都變了,特旨開宮門,夤夜傳了當值的太醫進來。聽說是喜脈,萬歲爺十分歡喜,今兒一早便叫傳列位太太進來陪良貴人說話解悶,命奴才這幾日哪兒也不去,隻在這裏侍候良貴人。還說日後凡是良貴人想見家裏人,便叫傳列位太太進來呢。”

老太太歡喜得隻顧念佛,納蘭夫人笑道:“有勞公公。”趙昌道:“請諸位太太隨奴才來。”便引著他們,自垂花門進去,入宮去見琳琅。

卻說這日梁九功奉了皇帝的差使去給太後送東西,太後所居的宮中多植鬆柏,庭院之中雜以花木,因著時氣暖和,牡丹芍藥爭奇鬥妍,開了滿院的花團錦簇。端嬪與惠嬪陪著太後在院子裏賞花,正說笑熱鬧,宮女稟報梁九功來了,太後便命他進來,梁九功磕頭請了安,太後便問:“你們萬歲爺打發你來的?”梁九功滿臉堆笑,道:“今兒福建的春貢到了,萬歲爺惦記著太後愛吃紅茶,特意巴巴兒的打發奴才給太後送過來。”

太後聽了,果然歡喜,小太監們忙捧著漆盤呈上來,太後見大紅漆盤中一色尺許高的錫罐,映著日頭銀晃晃的,十分精致好看。隨口又道:“太皇太後倒不愛吃這茶,難為皇帝總惦記著我喜歡,每年總是特意命人進貢——我也吃不了這許多,叫皇帝看著也賞些給後宮裏吧。”梁九功便道:“萬歲爺吩咐奴才,說是先進給太後,餘下的再分賞給諸宮裏的主子呢。”太後點點頭,從專管抱狗的宮女手裏接過那隻西洋哈巴兒,抱在膝上逗弄著,又道:“她們有的人愛吃這個,有的不愛吃,其實愛吃的倒不妨多賞些,反正擱在那裏,也是白擱著。”梁九功陪笑道:“萬歲爺也是這樣吩咐的,萬歲爺說,延禧宮的寧貴人就愛吃這個,命奴才回頭就給多送些去呢。”

太後聽了,猶未覺得什麼,一旁的惠嬪不由望了端嬪一眼,果然端嬪手指裏絞著手絹,結成了個結,又拆散開來,過不一會兒,又扭成一個結,隻管將手指在那裏絞著。太後已經命梁九功下去了,端嬪心中不忿,轉念一想,對太後道:“皇額娘,說到寧貴人,這幾日好像老沒看見她來給您請安。”太後漫不經心的撫著懷中的狗,道:“許是身上不爽快吧,她是有身子的人,定是懶怠走動。”惠嬪道:“別不是病了吧。”端嬪笑了一聲,道:“昨兒我去給太皇太後請安,還在慈寧宮裏瞧見她,有說有笑的陪太皇太後解交繩玩兒呢,哪裏就會病了。”太後哦了一聲,手裏有一下沒一下撫摸著那哈巴兒,誰知手上的玳瑁米珠團壽金護甲掛住了一綹狗毛,那狗吃痛,突然回過頭來,就向太後手上狠狠咬去。太後哎喲了一聲,那狗“汪汪”叫著,跳下地去跑開了。惠嬪與端嬪忙圍過來,端嬪見傷口已經沁出血來,忙拿自己的絹子替太後按住,惠嬪忙命人去取水來給太後淨手,又命人快去取藥來。

太後罵道:“這作死的畜牲,真不識抬舉。”惠嬪道:“就是因為太後平日對它恩寵有加,它才這樣無法無天。”端嬪在一旁道:“皇額娘平日就是對人的心太實了,對人太好了,好得那起不識好歹的東西竟敢忘恩負義,猖狂得一時忘了形。”太後聽了這句話,倒似是若有所思。傳了禦醫來看了手傷,幸而並不要緊,又敷上了藥,自然已經傳得皇帝知曉,連忙過來請安,連太皇太後亦打發人來問。各宮裏的主位,亦連忙前來問安。

到了黃昏時分,宮女方進來通傳:“寧貴人來給太後請安了。”端嬪笑道:“可真便宜了她,晨昏定省,如今可又省了一頭。”太後哼了一聲,道:“叫她進來吧。”畫珠已經進來,恭恭敬敬向太後請了安。太後素來待她極親熱,這時卻隻淡淡的說:“起來吧。”惠嬪卻笑盈盈的道:“妹妹今兒的氣色倒真是好,像這院子裏的芍藥花,又白又紅又香。”端嬪道:“珠妹妹的氣色當然好了,哪裏像我們人老珠黃的。”

畫珠笑道:“姐姐們都是風華正茂,太後更是正當盛年,就好比這牡丹花開得正好。旁的花花草草,哪裏及得上萬一?”太後這才笑了一聲,道:“老都老嘍,還將我比什麼花兒朵兒。”端嬪笑道:“妹妹這張嘴就是討人喜歡,怨不得哄得萬歲爺對妹妹另眼相看,連萬壽節也翻妹妹的牌子。可見在皇上心裏,妹妹才是皇上最親近的人。”畫珠嘴角微微一動,終於忍住,隻是默然。惠嬪向太後笑道:“您瞧端妹妹,仗著您老人家素來疼她,當著您的麵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端嬪暈紅了臉,嗔道:“太後知道我從來是口沒遮攔,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太後道:“這才是皇額娘的好孩子,心事都不瞞我。”

惠嬪又指了花與太後看,端嬪亦若無其事的賞起花來,一時說這個好,一時誇那個豔,過了片刻,太後微露倦色,說:“今兒乏了,你們去吧,明兒再來陪我說話就是了。”三人一齊告退出來,惠嬪住得遠,便先走了。端嬪向畫珠笑道:“還沒給妹妹道喜。”畫珠本就有幾分生氣,麵帶不豫的問:“道什麼喜?”端嬪道:“皇上又新賞了妹妹好些東西,難道不該給妹妹道喜?”畫珠笑道:“皇上今兒也在賞,明兒也在賞,我都不覺得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了。”端嬪聽了,自然不是滋味,忍不住道:“妹妹,皇上待你好,大家全能瞧見。隻可惜這宮裏,從來花無百日紅。”畫珠聽她語氣不快,笑了一聲,道:“姐姐素來是知道我的,因著姐姐一直照拂畫珠,畫珠感激姐姐,畫珠得臉,其實也是姐姐一樣得臉啊。咱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姐姐若將畫珠當了外人,畫珠可就不敢再替姐姐分憂解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