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進了殿中,安嬪居中坐了,便道:“請問寧貴人,今兒晌午是不是打發宮女曉晴送給良貴人一盤桃仁餡的山藥糕?”畫珠道:“是又怎麼樣?”安嬪微微一笑,道:“那再請問寧貴人,那山藥糕的餡裏,除了桃仁,寧貴人還叫人擱上了什麼好東西?”畫珠連聲冷笑:“我道是什麼潑天大禍,原來是為了那盤山藥糕。不過是我廚房裏新做了一些,想起她原先愛吃這個,打發人送了她一盤。不獨送了她,還送了佟貴妃、端嬪、德嬪、榮嬪,難道說我這糕裏頭倒擱了毒藥不成?”
安嬪笑道:“太醫可沒說裏頭擱了毒藥,太醫隻說,裏頭擱的是墮胎藥。”
畫珠聽了此話,宛若半空裏一個焦雷,好半晌說不出話來,末了方才喃喃道:“原來如此……”抬起頭來,厲聲道:“不是我做的,我並不知情。”安嬪坐在那裏,翹起水蔥似的手指,打量尾指上套的金護甲上嵌著殷紅如血的珊瑚珠子,閑閑的道:“妹妹此時當然要說不知情了,換作是我,也要推個一幹二淨啊,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禍。”畫珠連連冷笑,道:“你想要落井下石,坐實了我這罪名,沒這麼容易。皇上英明睿智,斷不會被你們蒙蔽了去。”安嬪抽出肋下的絹子,拭一拭鼻翼上擦的粉,說道:“知道皇上往日裏待你好,可惜這回連皇上也不能徇情私饒了你。”起身吩咐左右道:“好生侍候寧貴人,貴人還懷著皇上的血脈呢,若有個閃失,你們可擔當不起。”
那些宮女太監早已經跪了一地,安嬪便道:“這裏的人統統不留了,關到北五所去聽侯發落,我另外再派人來侍候貴人。從即日起,延禧宮不許人進出,更不許往外傳遞東西,一切再聽佟貴妃懿旨。”她說一句,延禧宮的首領太監便“嗻”一聲,最後她一離開延禧宮,便將宮女太監全部帶走,另外派了四名精奇嬤嬤來,名為侍候,實為監視,將畫珠軟禁起來。
安嬪去向佟貴妃複命,到了景仁宮方知佟貴妃給太後請安去了,忙忙又趕過去。佟貴妃是先往慈寧宮太皇太後處去了,方才轉過來,故而安嬪至太後宮外,遠遠隻見數人簇擁著一乘輿轎過來,正是佟貴妃的輿轎,忙親自上前侍候佟貴妃下了輿轎,早有人打起簾子,佟貴妃知太後無事喜在暖閣裏歪著,所以扶著宮女,緩步進了暖閣,果見太後坐在炕上,嗒嗒的吸著水煙。她與安嬪請下安去,太後歎了一口氣,說:“起來吧。”她謝恩未畢,已經忍不住連聲咳嗽,太後忙命人賜坐,卻並不理睬安嬪,安嬪隻得站著侍候。佟貴妃明知太後叫自己過來是何緣由,待咳喘著緩過氣來,道:“因連日身上不好,沒有掙紮著過來給皇額娘請安,還請皇額娘見諒。”
太後撂下煙袋,自有宮女奉上茶來,太後卻沒有接,隻微微皺著眉說:“我都知道,你一直三災八難的,後宮裏的事又多,額娘知道你是有心無力。”頓了一頓,問:“畫珠的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佟貴妃見她問及,隻得道:“此事是安妹妹處置,我也隻知是寧貴人身邊的宮女,已經認了罪。”太後見她並不知道首尾,隻得轉臉對安嬪道:“聽說寧貴人叫你給關起來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安嬪便將事情首尾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太後聽說李太醫說糕點餡子裏竟夾著墮胎藥,隻覺得太陽穴突突亂跳,半晌說不出話來。
安嬪道:“這等陰狠惡毒的行事,曆來為太皇太後和太後所厭棄。寧貴人素蒙聖眷,沒想到竟敢謀算皇嗣,實實是罪大惡極。臣妾不敢擅專,奉了貴妃的懿旨,與榮嬪、德嬪、宜嬪、端嬪幾位姐姐商議後,才命人將她暫時看管起來。如何處置,正要請太後示下。”
暖閣中極靜,隻聽銅漏滴下,泠泠的一聲。佟貴妃坐在太後近前,隻聽她呼吸急促,兩眼直勾勾的盯著自己,忙道:“皇額娘別生氣,您身子骨要緊。”安嬪也道:“太後不必為了這樣忘恩負義的小人,氣壞了自個兒的身子。”
太後久久不說話,最後才問:“你們打算如何處置?”
安嬪道:“事關重大,還要請太後示下。不過祖宗家法……”稍稍一頓,道:“是留不得的。是否誅連親族,就看太後的恩典了。”謀害皇嗣,乃十惡不赦之大罪,以律例當處以極刑,並誅連九族。太後隻覺煩躁莫名,道:“人命關天,你口口聲聲說她謀害皇嗣,難道畫珠肚子裏的不是皇上的血脈?”
佟貴妃聽說要人性命,心下早就惴惴不安,亦道:“皇額娘說的是,事關重大,總得等皇上決斷,請了聖旨才好發落。”
安嬪不由抿嘴一笑,道:“雖然寧貴人現在身懷有孕,可她半分也不替肚子裏的孩子積德,竟敢謀害皇嗣,十惡不赦,料想皇上亦隻能依著祖宗家法處置。”
太後冷冷道:“皇帝素來愛重寧貴人,等弄清了來龍去脈,你們再講祖宗家法也不遲。”
安嬪道:“皇上素來處事嚴明,從不挾私偏袒。依臣妾愚見,妄測聖意必也遵祖宗家法行事。”話音方落,隻聽“砰”一聲,卻是太後將手中的茶碗重重撂在炕桌上。唬得佟貴妃連忙站起來了,英嬤嬤忙道:“太後,寧貴人有負皇恩,著實可惡,您別氣壞了身子。”太後被她這麼一提醒,才緩緩道:“總之此事等皇帝決斷吧。”
佟貴妃恭聲應“是”,她是副後身份,位份最高,雖在病中,但六宮事務名義上仍是她署理,她既然遵懿旨,安嬪隻得緘然。
皇帝這日在慈寧宮用過晚膳,方去向太後請安。方至宮門,英嬤嬤已經率人迎出來,她是積年的老嬤嬤,見駕隻請了個雙安,悄聲道:“萬歲爺,太後一直說心口痛,這會子歪著呢。”
皇帝遲疑了一下,說:“那我明兒再來給太後請安。”隻聽暖閣裏太後的聲音問:“是皇帝在外頭?快進來。”皇帝便答道:“是兒子。”進了暖閣,隻見太後斜倚在大迎枕上,臉上倒並無病容,見著他,含笑問:“你來了。”皇帝倒規規矩矩行了請安禮,太後命人賜了坐,皇帝道:“太後聖躬違合,兒子這就命人去傳太醫。”太後道:“不過是身上有些不耐煩,歪一會子也就好了。有樁事情,我想想就生氣——那可是你心愛的人。”
皇帝聽她說自己心愛的人,心中不由微微一跳,陪笑道:“皇額娘,六宮之中,兒子向來一視同仁,自覺並無偏袒。”太後不覺略帶失望之色,道:“連你也這麼說?那畫珠這孩子是沒得救了?”
皇帝聽她提到畫珠,才知道是自己想錯了,一顆心不由頓時放下了。旋即道:“寧貴人的事,兒子還在命人追查,待查得清楚,再向太後回奏。”皇帝行事素來敏捷幹脆,從太後宮中出來後即起駕去景仁宮。佟貴妃病得甚重,勉強出來接駕。皇帝見她弱不禁風,心下可憐。說:“你還是歪著吧,別強撐著立規矩了。”佟貴妃謝了恩,終究隻是半倚半坐,皇帝與她說了些閑話,倒是佟貴妃忍不住,道:“寧貴人之事如何處置,還請皇上示下。”稍一遲疑,又說:“太後的意思,寧貴人素得皇上愛重……”
皇帝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六宮之中,你們哪一個人朕不愛重?”語氣一轉:“隻是朕覺得此事蹊蹺,朕自問待她不薄,她不應有怨懟之心,且明知事發之後,她脫不幹係,如何還要做這樣的蠢事。”佟貴妃素知皇帝心思縝密,必會起疑心,當下便道:“臣妾也是如此想,皇上待寧貴人情深義重,她竟然罔顧天恩,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著實令人費解。”皇帝說:“那個送糕的宮女,你再命人細細審問明白。”
佟貴妃怕皇帝見疑,當下便命人去傳了宮女曉晴來,語氣嚴厲的吩咐身邊的嬤嬤:“此事關係重大,你們仔細拷問,她若有半點含糊,就傳杖。你們要不替我問個明白,也不必來見我了。”她素來待下人寬和,這樣厲言警告是未曾有過的事,嬤嬤們皆悚然驚畏,連聲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