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十五章 脈脈斜陽(2 / 3)

她的聲音更加低下去,幾乎微不可聞:“我不知道。”皇帝聽她語氣淒涼無助,自己從來未曾見過她這樣子,心中愛憐,說:“有我在,你什麼都不必怕。” 桌上點著紅燭結了燭花,火焰跳動,璨然大放光明,旋即黯然失色,跳了一跳,複又明亮,終不似以前那樣光亮照人。她低聲道:“你瞧這蠟燭,結了燭花燃得太亮,就會差點熄掉。”皇帝聽她語意裏隱約有幾分淒涼,念及她所受之種種苦楚,心中更是難過。隨手抽下她發間一枝碧玉釵,將燭光剔亮,說:“這世上萬事你俱不用怕,萬事皆有我替你擔當。”她眼中依稀閃著淡薄的霧氣,聲音漸漸低下去:“紅顏未老恩先斷——”皇帝一腔話語,不由都噎在那裏,過了半晌,方才道:“你原是這樣以為。”她終於抬起頭來,他的眉頭微皺,眉心裏便擰成川字,她緩緩道:“琳琅其實與後宮諸人無異,我怕失寵,怕你不理我,怕你冷落,怕你不高興。怕老,怕病,怕死……怕……再也見不著你。”

皇帝眉頭緩緩舒展開來,唇際漾起笑意。兩人相依相偎良久,她低聲道:“隻咱們兩個人在這裏,就像是在做夢一樣。”皇帝心底不知為何泛起一絲酸楚,口中道:“怎麼說是做夢,你身上不好,可別說這樣的話。我打算過了,待得天下大定,我要將西苑、南苑、北海子全連起來,修一座大園子起來。到了那時候,咱們就上園子裏住去,可以不必理會宮裏那些規矩,咱們兩個人在一塊兒。”她嗯了一聲,皇帝又道:“京裏暑氣重,你素來怕熱,到時我在關外挑個地方,也蓋園子起來,等每年進了六月,我就帶你出關去避暑,行圍獵鹿。咱們的日子長久著呢。”

又勸慰她良久,方才親自打發她睡下,終於出來。碧落率著人皆在外頭預備送駕,一時皇帝上了肩輿,一溜八盞宮燈簇擁了禦駕,回乾清宮去。梁九功隨在後頭,轉身向碧落招了招手,碧落隻得上前來,梁九功道:“你也來,萬歲爺有話問你。”

碧落便隨在後頭,跟著皇帝回了乾清宮,皇帝換了衣裳,在炕上坐了,碧落靜靜的跪在那裏,卻不敢作聲,皇帝默然良久,方才道:“太醫的話,你也聽見了。朕平日是怎麼囑咐你們的?”碧落連連磕頭,道:“奴才該死。”皇帝淡然道:“太醫說你們主子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以致心神不屬,風邪入脈,萬幸沒有動到胎氣。你老老實實的告訴朕,你們主子是遇上了什麼人,還是遇上了什麼事。”碧落無奈,隻得將錦秋的話從頭到尾複述了一遍,道:“奴才們實實不知道,奴才已經狠狠責罵錦秋,她急的也隻會哭,求萬歲爺明察。”梁九功便去傳了錦秋來,皇帝問過,果然實情如此,並無人知曉。皇帝沉吟片刻,道:“園子裏冷清,不定是撞上了什麼,總歸是因為跟的人少的緣故,此後你們主子出去,必要著兩個人跟著,你們主子待你們不薄,你們也要盡心盡力的侍候。”碧落與錦秋皆磕頭稱是,皇帝便命她們回去了。梁九功上來侍候皇帝安置,皇帝囑咐他道:“你挑一個得力的人去儲秀宮小廚房當差,凡是良貴人的一應飲食,都要特別仔細侍候。”梁九功“嗻”了一聲,皇帝淡然道:“朕倒要好生瞧著,看誰敢再算計朕的人。”

琳琅吃了幾劑藥,終於一日日調養起來,皇帝這才放了心。梁九功派去儲秀宮的人叫張五寶,原在禦膳房當差,最精於飲饌之道,為人又極踏實勤勉。凡是琳琅入口之物,不論是茶水點心,還是早晚二膳,皆先由他細細嚐過。這日琳琅去了景仁宮給佟貴妃請安,宮裏隻留下幾個不相幹的小太監,大家便奉承著張五寶,與他在直房裏喝茶,央他講些禦膳房的掌故來聽。正在閑話的當兒,一名宮女走進來,手裏提著雕漆食盒,笑道:“各位諳達寬坐。”張五寶原識得她,便趕著她的名兒叫:“曉晴妹妹,今兒怎麼得空到這裏來?是不是端嬪打發你來的?”曉晴撈了辮梢在手裏,笑道:“誰是你的妹妹?如今我可不在端主子那裏,眼下分派我去了延禧宮裏當差呢。”將食盒交給張五寶,道:“這個是桃仁餡山藥糕,我們寧主子說良貴人素來愛吃這個,所以送來給良主子嚐嚐新。”

各宮裏皆有小廚房,妃嬪相互饋贈吃食,原也尋常,張五寶並沒有在意,便接了過去,口裏說:“有勞有勞,替我們主子多謝寧貴人。”又留曉晴吃茶,曉晴道:“我可不像你們這樣輕閑,主子還打發我往別處去送糕呢。”

待得曉晴走後,張五寶打開食盒看了一看,見盒中果然是一大盤新蒸的桃仁餡山藥糕,幾名小太監便笑道:“聞著真是噴鼻的香,怪讒人的。平日裏隻說嚐膳嚐膳,主子吃什麼好東西,諳達您總得先嚐了,可真是天下頭一份的好差事。”張五寶笑罵道:“你們以為嚐膳是好玩的差事麼?出了半點差池,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一時將糕收了,待得琳琅回來,碧落果然命傳點心,小廚房便預備了建蓮紅棗湯、糖蒸酥酪並那桃仁餡山藥糕,張五寶用清水漱了口,一樣樣的嚐過。每嚐過一樣,便再漱一次口。等嚐到桃仁餡山藥糕,忽覺得微有苦味,隱約夾雜著一種辛香之氣。心下暗暗詫異,不敢馬虎,又拿了一塊,掰開了桃仁餡,對著亮光細看了好一會兒,方又再細細的放在口裏嚼了。碧落見了他的舉止,知道事情有異,不覺一顆心都提了起來,張五寶的臉色沉下來,對碧落道:“打發人去回梁諳達,這糕裏有毛病。”

梁九功行事最是利落,立刻命傳了太醫院當值的李太醫進來,李太醫掰開了糕餡子,細細的拿手指碾開,又聞了氣味,細細的嚐了味道,知道茲事體大,不敢隱瞞,對梁九功道:“諳達,依下官看,這桃仁裏頭似攙了一味中藥紅花,到底是與不是,還要待下官與同事公議。”梁九功道:“李大人,這紅花是味什麼藥?”李太醫道:“紅花別名草紅、刺紅花、杜紅花、金紅花,如果紅花配桃仁,破血祛瘀之力更甚,通經散瘀而止痛,治婦人各種瘀血病症,經閉,癥瘕,難產,死胎,產後惡露不行,民間亦有用此方墮胎的。”梁九功倒吸了一口涼氣,立刻命人連盒子帶糕一塊兒封了。一麵親自去回稟皇帝,一麵打發人去回稟佟貴妃,佟貴妃正在病中,聽說出了這樣的事情,大是震驚,立刻命安嬪打發人將送糕的宮女曉晴看管起來

皇帝自然震怒非常:“前明宮中穢亂,故此等事層出不窮,本朝自入關以來宮闈清嚴,簡直是聞所未聞。此事朕聽著就覺得髒了朕的耳朵,你告訴佟貴妃,叫她依律處置。不管是誰的指使,得都替朕查得清楚,朕絕不容六宮之中有此等陰毒之人。”梁九功便親自去回稟了佟貴妃。

偏生這幾日佟貴妃犯了舊疾,一直在吃藥調養,隻得將此事依舊交待安嬪去辦。安嬪不忿畫珠已久,聽到這樣的事情,哪有不雷厲風行的,立時帶了人去延禧宮。

未至垂花門口,已經瞧見畫珠領著闔宮的宮女太監站在宮門之外,安嬪笑吟吟道:“喲,好容易得空來陪妹妹說幾句,倒勞貴人妹妹出來接我,真是不敢當,不敢當。”畫珠冷笑一聲,道:“原來姐姐是來陪我說話的,我瞧這陣仗,還以為姐姐是率人來拿我的。”安嬪笑道:“妹妹又沒做虧心事,怎麼會以為我是來拿人的?”畫珠道:“才剛打發兩個人來,二話不說,綁了我的宮女就走,我倒要問問你,皇上是不是有旨意,要褫奪我的貴人位份,或者是幹脆三尺白綾子賜我一個了斷?”

安嬪心裏一動,笑道:“妹妹猜的不錯,萬歲爺有旨意。”便麵南站了,道:“傳萬歲爺口諭。”畫珠怔了一怔,隻得由宮女攙扶著,麵北跪了下來,安嬪慢條斯理的道:“萬歲爺說,叫寧貴人明白回話,欽此。”畫珠隻得忍氣吞聲,磕頭謝恩。安嬪道:“妹妹不必氣惱,姐姐隻是奉了旨意,來問妹妹幾句話,妹妹隻要老實答了,萬歲爺自有明鑒。”畫珠冷笑道:“我老實答了,你們肯信麼?”安嬪微微一笑,道:“我肯不肯信都不要緊,隻要萬歲爺肯信妹妹就成。”畫珠聽了此句,忽然怔怔的流下淚來,安嬪道:“站在這裏像是什麼樣子呢,還請妹妹進去說話吧。”畫珠拭一拭眼淚,仿佛一下子鎮定下來,挺直了身子,神色自若的扶著宮女轉身進到宮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