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掠過鬢邊碎發,覺得自己的手指觸著臉上微涼,錦秋道:“才剛不說聽說這會子進講還沒散呢,隻怕還有陣子功夫。”琳琅正欲答話,忽然一抬頭瞧見那柳樹下有人,正癡癡的望著自己。她轉臉這一望,卻也癡在了當地。園中極靜,隻聞枝頭啼鶯婉囀,風吹著她那袖子離了手腕,又伏貼下去,旋即又吹得飄起來……上用薄江綢料子,繡了繁密的花紋,那針腳卻輕巧若無,按例旗裝袖口隻是七寸,繡花雖繁,顏色仍是極素淡……碧色絲線繡在玉色底上,淺淺波漪樣的紋路……衣袖飄飄的拂著腕骨,若有若無的一點麻,旋即又落下去。她才覺得自己一顆心如那衣袖一般,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錦秋也已經瞧見樹下立有陌生男子,喝問:“什麼人?”
納蘭事出倉促,一時未能多想,眼前情形已經是失禮,再不能失儀。心中轉過一千一萬個念頭,半晌才回過神來,木然而本能的行下禮去,心中如萬箭相攢,痛楚難當。口中終究一字一字道出:“奴才……納蘭性德給衛主子請安。”
裕親王福全正巧也進宮來給太皇太後請安,先陪著皇帝聽了進講。皇帝自去年開博學鴻儒科,取高才名士為侍讀、侍講、編修、檢討等官,每日在弘德殿做日課的進講。皇帝素性好學,這日課卻是從不中斷。這一日新晉的翰林張英進講《尚書》,足足講了一個多時辰。皇帝倒是聽得十分用心,福全也是耐著性子。待進講已畢,梁九功趨前道:“請萬歲爺示下,是這就起駕往慈寧宮,還是先用點心。”
皇帝瞧了瞧案上的西洋自鳴鍾,說:“這會子皇祖母正歇午覺,咱們就先不過去吵擾她老人家。”梁九功便命人去傳點心,皇帝見福全強打精神,說:“小時候咱們背書,你就是這樣子,如今也沒見進益半分。”福全笑道:“皇上從來是好學不倦,奴才卻是望而卻步。”皇帝道:“那時朕也頑劣,每日就盼下了學,便好去布庫房裏玩耍。”福全見皇帝今日似頗為鬱鬱不樂,便有意笑道:“福全當然記得,皇上年紀小,所以總是贏得少。”皇帝知道他有意竄掇起自己的興致來,便笑道:“明明是你輸得多。”福全道:“皇上還輸給福全一隻青頭大蟈蟈呢,這會子又不認帳了。”皇帝道:“本來是你輸了,朕見你懊惱,才將那蟈蟈讓給你。”
福全笑道:“那次明明是我贏了,皇上記錯了。”一扯起幼時的舊帳,皇帝卻啞然失笑,道:“咱們今兒再比,看看是誰輸誰贏。”福全正巴不得引得他高興,當下道:“那與皇上今日再比過。”
皇帝本來心情不悅,到此時方才漸漸高興起來,當下便換了衣裳,與福全一同去布庫房。忽又想起一事來,囑咐梁九功:“剛才說容若遞牌子請安,你傳他到布庫房來見朕。”梁九功“嗻”了一聲,回頭命小太監去了,自己依舊率著近侍,不遠不近的跟在皇帝後頭。
皇帝興致漸好,兼換了一身輕衣薄靴,與福全一路走來,憶起童年的趣事,自是談笑風生。至布庫房前,去傳喚容若的小太監氣籲籲的回來了,附耳悄聲對梁九功說了幾句話,偏偏皇帝一轉臉看見了。皇帝對內侍素來嚴厲,喝斥道:“什麼事鬼鬼祟祟?”
那小太監嚇得“撲”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卻不敢作聲,隻拿眼角偷瞥梁九功。梁九功見瞞不過,趨前一步,輕聲道:“萬歲爺息怒……奴才回頭就明白回奏主子。”福全最是機靈,見事有尷尬,急中生智,對皇帝道:“萬歲爺,奴才向皇上告個假,奴才乞假去方便,奴才實在是……忍無可忍。”
按例見駕,皇帝不示意臣子跪安,臣子不能自行退出。福全陪皇帝這大半晌功夫,皇帝想必他確實是忍無可忍,忍不住笑道:“可別憋出毛病來,快去罷。”自有小太監引福全去了,皇帝唇角的笑意卻漸漸淡了,問梁九功:“什麼事?”
梁九功見周圍皆是近侍的宮女太監,此事卻不敢馬虎,亦是附耳悄聲向皇帝說了幾句話,他這樣悄聲回奏,距離皇帝極近,卻清晰的聽著皇帝的呼吸之聲,漸漸夾雜一絲紊亂,皇帝卻是極力自持,調均了呼吸,麵上並無半分喜怒顯現出來,過了良久,卻道:“此事不可讓人知道。”
福全回來布庫房中,那布庫房本是極開闊的大敞廳,居中鋪了厚氈,四五對布庫鬥得正熱鬧。皇帝居上而坐,梁九功侍立其側,見他進來,卻向他丟個眼色,他順視線往下看去,梁九功的右手中指卻輕輕搭在左手手腕上,這手勢表明皇帝正生氣,福全見皇帝臉色淡然,一動不動端然而坐,瞧不出什麼端倪,隻是那目光雖瞧著跳著“黃瓜架子”的布庫,眼睛卻是瞬也不瞬。他心中一咯噔,知道皇帝素來喜怒不願形於色,唯紋絲不動若有所思時,已經是怒到了極處,隻不知道為了什麼事。
他又望了梁九功一眼,梁九功不易覺察的搖了搖頭,示意與他無關,他雖然放下半顆心來,忽聽小太監進來回話:“啟稟萬歲爺,納蘭大人傳到。”
皇帝的眉頭不易覺察的微微一蹙,旋即道:“叫他進來吧。”
納蘭恭敬行了見駕的大禮,皇帝淡然道:“起來吧。”問他:“遞牌子請見,可有什麼事要回奏?”納蘭聞言一怔,磕了一個頭,正不知該如何答話,皇帝忽然一笑,對他說:“今兒倒湊巧,裕親王也在這裏,你正經應當去給裕親王磕個頭,他可是你的大媒人。”納蘭便去向福全行了禮,福全心中正是忐忑,忙親手攙了起來。忽聽皇帝道:“朕也沒什麼好賞你的,咱們來摔一場,你贏了,朕賜你為巴圖魯,你輸了,今兒便不許回家,罰你去英武殿校一夜書。”福全聽他雖是諧笑口吻,唇角亦含著笑,那眼中卻殊無笑意。心中越發一緊,望了納蘭一眼,納蘭略一怔仲,便恭聲道:“微臣遵旨。”
其時滿洲入關未久,宗室王公以習練摔跤為樂。八旗子弟,無不自幼練習角力摔跤,滿語稱之為“布庫”。朝廷便設有專門的善撲營,前身即是早年擒獲權臣鼇拜的布庫好手。皇帝少年時亦極喜此技,幾乎每日必要練習布庫,隻是近幾年平定三藩,軍政漸繁,方才漸漸改為三五日一習,但依舊未曾撂下這功夫。納蘭素知皇帝擅於布庫,自己雖亦習之,卻不曾與皇帝交過手,心中自然不安,已經打定了主意。
皇帝雙掌一擊,場中那些布庫皆停下來,恭敬垂手退開,福全欲語又止,終究還是道:“皇上……”皇帝微笑道:“等朕跟容若比過,咱們再來較量。”梁九功忙上前來替皇帝寬去外麵大衣裳,露出裏麵一身玄色薄緊短衣,納蘭也隻得去換了短衣,先道:“奴才僭越。”方才下場來。
皇帝卻是毫不留情,不等他跳起第二步,已經使出絆子,納蘭猝不防及,砰一聲已經重重被皇帝摔在地上。四麵的布庫見皇帝這一摔幹淨利落,敏捷漂亮,不由轟然喝采。納蘭起立道:“奴才輸了。”
皇帝道:“這次是朕攻其不備,不算,咱們再來。”納蘭亦是幼習布庫,功底不薄,與皇帝摔角,自然守得極嚴,兩人周旋良久,皇帝終究瞧出破綻,一腳使出絆子,又將他重重摔在地上。納蘭隻覺頭暈目眩,隻聽四麵采聲如雷,他起身道:“微臣又輸了。”
“你欺君罔上!”皇帝麵色如被嚴霜,一字一頓的道:“你今兒若不將真本事顯露出來,朕就問你大不敬之罪。”
納蘭悚然一驚,見皇帝目光如電,冷冷便如要看得穿透自己的身體一樣,忍不住打了個激靈。等再行交手,防守得更加嚴密,隻聽自己與皇帝落足厚氈之上,沉悶有聲,一顆心卻跳得又急又快,四月裏天氣已經頗為暖和,這麼一會子功夫,汗珠子已經冒出來,汗水癢癢的順著臉頰往下淌。就像適才在園子裏,那些柳葉拂過臉畔,微癢灼熱,風裏卻是幽幽的清香。他微一失神,腳下陡然一突,隻覺天旋地轉,砰一聲又已重重摔在地上,這一摔卻比適才兩次更重,隻覺腦後一陣發麻,旋即鑽心般的巨痛襲來,皇帝一肘卻壓在他頸中,使力奇猛,他瞬時窒息,皇帝卻並不鬆手,反而越壓越壓,他透不過氣來,本能用力掙紮,視線模糊裏隻見皇帝一雙眼睛狠狠盯著自己,竟似要噴出火來,心中迷迷糊糊驚覺——難道竟是要扼死自己?
他用力想要掙脫,可是皇帝的手肘便似有千鈞重,任憑他如何掙紮仍是死死壓在那裏,不曾鬆動半分。他隻覺得血全湧進了腦子裏,眼前陣陣發黑,兩耳裏響起嗡嗡的鳴聲,再也透不出一絲氣來,手中亂抓,卻隻擰住那地氈。就在要陷入那絕望黑寂的一刹那,忽聽似是福全的聲音大叫:“皇上!”
皇帝驟然回過神來,猛得一鬆手。納蘭乍然透過氣來,連聲咳嗽,大口大口吸著氣,隻覺腦後巨痛,頸中火辣辣的便似剛剛吞下去一塊火炭,本能用手按在自己頸中,觸手皮肉焦痛,隻怕已經扼得青紫,半晌才緩過來。起身行禮,勉強笑道:“奴才已經盡了全力,卻還是輸了,請皇上責罰。”
皇帝額上全是細密的汗珠,接了梁九功遞上的熱手巾,匆匆拭了一把臉上的汗,唇際倒浮起一個微笑:“朕下手重了些,沒傷著你吧?”納蘭答:“皇上對奴才已經是手下留情,奴才心裏明白,還請皇上責罰。”
皇帝又微微一笑,道:“你又沒犯錯,朕為什麼要責罰你?”卻望也不曾望向他一眼,隻說:“朕乏了,你跪安吧。”
福全陪著皇帝往慈寧宮去,太皇太後才歇了午覺起來。祖孫三人用過點心,又說了好一陣子的話,福全方才跪安,皇帝也起身欲告退,太皇太後忽道:“你慢些走,我有話問你。”皇帝微微一怔,應個“是”,太皇太後卻略一示意,暖閣內的太監宮女皆垂手退了下去,連崔邦吉亦退出去,蘇茉爾隨手就關上了門,依舊回轉來侍立太皇太後身後。
暖閣裏本有著向南一溜大玻璃窗子,極是透亮豁暢,太皇太後坐在炕上,那明亮的光線將映著頭上點翠半鈿,珠珞都在那光裏透著潤澤的亮光。太皇太後凝視著他,那目光令皇帝轉開臉去,不知為何心裏不安起來。
太皇太後卻問:“今兒下午的進講,講了什麼書?”皇帝答:“今兒張英講的《尚書》。”太皇太後道:“你五歲進學,皇祖母這幾個孫兒裏頭,你念書是最上心的。後來上書房的師傅教《大學》,你每日一字不落將生課默寫出來,皇祖母歡喜極了,擇其精要,讓你每日必誦,你可還記得?”
皇帝見她目光炯炯,緊緊盯住自己,不得不答:“孫兒還記得。”
太皇太後又是一笑,道:“那就說給皇祖母聽聽。”
皇帝嘴角微微一沉,旋即抬起頭來,緩緩道:“有國者不可以不慎,辟則為天下翏矣。”太皇太後問:“還有呢?”
“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皇帝的聲音平和,聽不出任何漣漪:“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
太皇太後點一點頭:“難為你還記得——有國者不可以不慎,你今兒這般行事,傳出去宗室會怎麼想?群臣會怎麼想?言官會怎麼想?你為什麼不幹脆扼死了那納蘭性德,我待要看你怎麼向天下人交待!”語氣陡然凜然:“堂堂大清的天子,跟臣子爭風吃醋,竟然到動手相搏,你八歲踐祚,十九年來險風惡浪,皇祖母瞧著你一一挺過來,到了今天,你竟然這樣自暴自棄。”輕輕的搖一搖頭:“玄燁,皇祖母這些年來苦口婆心,你都忘了麼?”
皇帝曲膝跪下,低聲道:“孫兒不敢忘,孫兒以後必不會了。”
太皇太後沉聲道:“你根本忘不了!”抽出大迎枕下鋪的三尺黃綾子,隨手往地上一擲,那綾子極輕薄,飄飄拂拂在半空裏展開來,像是晴天碧空極遙處一縷柔雲,無聲無息落在地上。太皇太後吩咐蘇茉爾道:“拿去給琳琅,就說是我賞她。”皇帝如五雷轟頂,見蘇茉爾答應著去拾,情急之下一手將蘇茉爾推個趔趄,已經將那黃綾緊緊攥住,叫了一聲:“皇祖母”,忽然驚覺來龍去脈,猶未肯信,喃喃自語:“是您——原來是您。”
皇帝緊緊攥著那條黃綾,隻是紋絲不動,過了良久,聲音又冷又澀:“皇祖母為何要逼我。”太皇太後語氣森冷:“為何?你竟反問我為何——昨兒夜裏,慎刑司的關慶喜向你回奏了什麼,皇祖母並不想知道。你半夜打發梁九功去了一趟鹹福宮,他奉了你的口諭,去幹了些什麼,皇祖母也並不想知道。皇祖母就想知道一件事,你還記不記得自己的身份?你這樣癡心的一力回護她,她可會領你的情?而不是得意於自己欺瞞哄騙,將堂堂的大清天子玩弄於股掌之上?”
皇帝臉色蒼白,叫了一聲:“皇祖母。”
太皇太後話句裏透著無盡的沉痛:“玄燁啊玄燁,你為了一個女人,一再失態,如今竟然為了徇私情,逼迫無辜,置家法國法於罔顧。”皇帝背心裏早生出一身冷汗,道:“昨夜之事是孫兒拿的主意,孫兒行事糊塗,與旁人並不相幹,求皇祖母責罰孫兒。且端嬪算不得無辜,還望皇祖母明察。”太皇太後目光如炬,直直的盯著他:“不論怎麼說,端嬪罪不至死。你還說與旁人並不相幹?嘿,你可真是癡心,她若不作出這樣的事來,用得著你替她殺人滅口?”皇帝聽到殺人滅口四個字,身子微微一動,伏身又磕了一個頭。
太皇太後柔聲道:“好孩子,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你臂上生了疽瘡,痛得厲害,每日發著高熱不退,吃了那樣多的藥,總是不見好。是禦醫用刀將皮肉生生劃開,你年紀那樣小,卻硬是一聲都沒有哭,眼瞧著那禦醫替你擠淨膿血,後來瘡口才能結痂痊愈。”輕輕執起皇帝的手:“皇祖母一切都是為你好,聽皇祖母的話,這就打發她去吧。”
皇帝心中大慟,仰起臉來:“皇祖母,她不是玄燁的疽瘡,她是玄燁的命。皇祖母斷不能要了孫兒的命去。”
太皇太後望著他,眼中無限憐惜:“你好糊塗。起先皇祖母不知道——漢人有句話,強扭的瓜不甜。咱們滿洲人也有句話,長白山上的天鷹與吉林烏拉(滿語,鬆花江)裏的魚兒,那是不會一塊兒飛的。”伸出手攙了皇帝起來,叫他在自己身邊坐下,依舊執著他的手,緩緩的道:“她心裏既然有別人,任你對她再好,她心裏也難得有你,你怎麼還是這樣執迷不悟。後宮妃嬪這樣多,人人都巴望著你的寵愛,你何必要這樣自苦。”
皇帝道:“後宮妃嬪雖多,隻有她明白孫兒,隻有她知道孫兒要什麼。”
太皇太後忽然一笑,問:“那她呢?你可明白她?你可知道她要什麼?”對蘇茉爾道:“叫碧落進來。”
碧落進來,因是日日見駕的人,隻曲膝請了個雙安。太皇太後問她:“衛主子平日裏都喜歡做些什麼?”碧落想了想,說:“主子平日裏,不過是讀書寫字,做些針線活計。奴才將主子這幾日讀的書,還有針黹篋子都取來了。”
言畢將些書冊並針線篋都呈上,太皇太後見那些書冊是幾本詩詞,並一些佛經,隻淡淡掃了一眼,皇帝卻瞧見那篋內一隻荷包繡工精巧,底下穿著明黃穗子,便知是給自己做的,想起昔日還是在乾清宮時,她曾經說起要給自己繡一隻荷包,這是滿洲舊俗,新婚的妻子,過門之後是要給夫君繡荷包,以證百年好合,必定如意。後來這荷包沒有做完,卻叫種種事端給耽擱了。皇帝此時見著,心中觸動前情,隻覺得淒楚難言。太皇太後伸手將那荷包拿起,對碧落道:“這之前的事兒,你從頭給你們萬歲爺講一遍。”碧落道:“那天主子從貴主子那裏回來,就像是很傷心的樣子。奴才聽見她說,想要個孩子。”皇帝本就心思雜亂,聽到這句話,心中一震。隻聽碧落道:“萬歲爺的萬壽節,奴才原說,請主子繡完了這荷包權作賀禮,主子再三的不肯,巴巴兒的寫了一幅字,又巴巴兒的打發奴才送去。”太皇太後問:“是幅什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