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十六章 此身良苦(3 / 3)

碧落陪笑道:“奴才不識字,再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奴才更不敢打開看。奴才親手交給梁諳達,就回去了。主子寫了些什麼,奴才不知道。”太皇太後就道:“你下去吧。”

皇帝坐在那裏,隻是默不作聲,太皇太後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她寫了幅什麼字,碧落不知道,我也不曾知道。可我敢說,你就是為她這幅字,心甘情願自欺欺人!如今你難道還不明白,她何嚐有過半分真心待你?她不過是在保全自己,是在替自己前途打算——她想要個孩子,也隻不過為著這宮裏的妃嬪,若沒個孩子,就是終身沒有依傍。為了保全她自己,她不惜亦去謀算他人。她一絲一毫都沒有指望你的心思,她從來未曾想過要倚仗你過一輩子,她從來不曾信過你。她明知你待她一片赤誠,她竟然就是用這赤誠將你玩弄於股掌之上!”

太皇太後又道:“若是旁的事情,一百件一千件皇祖母都依你,可是你看,你這樣放不下,她終歸是你梗在心上的一根刺,時時刻刻都會讓你亂了心神。你讓納蘭性德去管上駟院,打發得他遠遠兒的,可是今兒你還是差點扼死了他。他是誰?他是咱們朝中重臣明珠的長子,你心中存著私怨,豈不叫臣子寒心?你一向對後宮一視同仁,可是如今一出了事情,你就亂了方寸,竟不惜為她殺人滅口,逼迫無辜。你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犯糊塗。旁人犯了糊塗不打緊,咱們大清的基業,可容不得你有半分糊塗心思。”

太皇太後輕輕籲了口氣:“刮骨療傷,壯士斷腕。長痛不如短痛,你是咱們滿洲頂天立地的男兒,更是大清的皇帝,萬民的天子,更要拿得起,放得下。就讓皇祖母替你了結這樁心事。”

皇帝心下一片哀涼,手中的黃綾子攥得久了,汗濡濕了潮潮的膩在掌心,怔怔瞧著窗外的斜陽,照在廊前如錦繁花上,那些芍藥開得正盛,殷紅如胭脂的花瓣讓那金色的餘暉映著,越發如火欲燃,灼痛人的視線。耳中隻聽到太皇太後輕柔如水的聲音:“好孩子,皇祖母知道你心裏難過,赫舍裏氏去的時候,你也是那樣難過,可日子一久,不也是漸漸忘了。這六宮裏,有的是花兒一樣漂亮的人,再不然,三年一次的秀女大挑,滿蒙漢軍八旗裏,什麼樣的美人,什麼樣的才女,咱們全都可以挑了來做妃子。”

皇帝終於開了口,聲音卻是飄忽的,像是極遠的人隔著空穀說話,隱約似在天邊:“那樣多的人,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甚至她不曾以誠相待,甚至她算計我,可是皇祖母,孫兒沒有法子,孫兒今日才明白皇阿瑪當日對董鄂皇貴妃的心思,孫兒斷不能眼睜睜瞧著她去死。”

太皇太後隻覺太陽穴突突亂跳,額上青筋迸起老高,揚手便欲一掌摑上去。見他雙眼望著自己,眼底痛楚、淒涼、無奈相織成一片絕望,心底最深處怦然一動,忽然憶起許久許久以前,久得像是在前世了。也曾有人這樣眼睜睜瞧著自己,也曾有人這樣對自己說:“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我知道她不曾以誠相待,我甚至明知她算計我,可是我沒有法子。”那樣狂熱的眼神,那樣灼熱的癡纏,心裏最最隱蔽的角落裏,永遠卻是記得。誰也不曾知道她辜負過什麼,誰也不曾知道那個人待她的種種好——可是她辜負了,這一世都辜負了。

她的手緩而無力的垂下去,慢慢的垂下去,緩緩的撫摸著皇帝的臉龐,輕聲道:“皇祖母不逼你,你自幼就知道分寸,小時候你抽煙,皇祖母隻是提了一提,你就戒掉了。你得答應皇祖母,慢慢將她忘掉,忘得一幹二淨,忘得如同從來不曾遇上她。”

皇帝沉默良久,終於道:“孫兒答應皇祖母——竭盡全力而為。”

尾聲,濃華如夢

琳琅自見到納蘭,雖然不過倉促之間,便及時避走。雖由錦秋扶著,可是一路走來,心中思緒紛雜,卻沒有一個念頭能想得明白,隻是神思恍惚。走過禦花園,遠遠卻瞧見三四個太監提攜著些箱籠鋪蓋之屬,及至近前才瞧見為首的正是鹹福宮當差的小林。見了她忙垂手行禮,琳琅隻點一點頭罷了。正待走開,忽見他們所攜之物中有一個翠鈿妝奩匣子樣式別致,十分眼熟,猛然想起正是不久前太後賞給端嬪的,那日端嬪特意拿給佟貴妃瞧過,頗有炫耀之意,自己那日恰巧亦在景仁宮,所以見過。不由詫異道:“這像是端嬪的東西——你們這是拿到哪裏去?”

小林磕了一個頭,含含糊糊道:“回主子話,端嬪沒了。”

琳琅吃了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方才喃喃反問:“沒了?”小林道:“昨兒夜裏突然生了急病,還沒來得及傳召太醫就沒了。剛剛已經回了貴主子,貴主子聽見說是絞腸痧,倒歎了好幾聲。依規矩這些個東西都不能留了,所以奴才們拿到西場子去焚掉。”

琳琅震駭莫名,脫口問:“那皇上怎麼說?”小林道:“還沒打發人去回萬歲爺呢。”琳琅這才自察失言,勉強一笑,說:“那你們去吧。”小林“嗻”了一聲,領著人自去了。琳琅立在那裏,遠遠瞧著他們在綠柳紅花間越走越遠,漸漸遠得瞧不分明了。那下午晌的太陽本是極暖,她背心裏出了微汗,一絲絲的微風撲上來,猶帶那花草的清淡香氣,卻叫人覺得寒意侵骨。

錦秋雖隱約覺得事有蹊蹺,但未多想,侍候著琳琅回到儲秀宮。因不見了碧落,琳琅問:“碧落呢?”小宮女回道:“慈寧宮打發人來叫去了,去了好一會子了,大約就快回來了吧。”琳琅立在那裏,過了半晌方輕輕“哦”了一聲,小宮女打起簾子,她慢慢轉過身進屋子裏去。錦秋見她至炕上坐下,倒仿佛想著什麼心事一般,以後是適才撞見了外臣,後又聽說端嬪的事,受了些驚嚇。正自心裏七上八下,隔窗瞧見碧落回來了,忙悄悄的出去對她道:“主子才剛還問你回來了沒有呢。”因琳琅素來寬和,從來不肯頤氣指使,所以碧落以為必是有要事囑咐,連忙進屋裏去,卻見琳琅坐在炕上怔怔的出神,見她進來於是抬起頭來,臉色平和如常,隻問:“太皇太後叫了你去,有什麼吩咐?”

碧落陪笑道:“太皇太後不過白問了幾句家常話。”琳琅哦了一聲,慢慢的轉過臉去,看半天的晚霞映著那斜陽正落下去,讓赤色的宮牆擋住了,再也瞧不見了。她便起身說:“我有樣東西給你。”

碧落跟了她進了裏間,看她取鑰匙開了箱子,取出兩隻檀香木的大匣子,一一打開來,殿中光線晦暗,碧落隻覺眼前豁然一亮,滿目珠光,那匣子裏頭有幾對玻璃翠的鐲子,水頭十足,皆碧沉沉如一泓靜水,好幾塊大如鴿卵的紅寶石映著數粒貓眼,瑩瑩的流轉出赤色光芒,夾雜著祖母綠,白玉、東珠更是不計其數——那東珠皆是上用之物,粒粒一般大小,顆顆渾圓均稱,淡淡的珠輝竟映得人眉宇間隱隱光華流動,還有些珠翠首飾,皆是精致至極。她在宮中多年,從來未見過如此多的珍寶,她知這位主子深受聖眷,皇帝隔幾日必有所贈,卻沒想到手頭竟然有這樣價值連城的積蓄。琳琅輕輕歎了口氣,說:“這些個東西,都是素日裏皇上賞的。我素來不愛這些,留著也無用,你和錦秋一人一匣拿去吧。錦秋人雖好,但是定力不夠,耳根子又軟,若此時叫她見著,歡喜之下難保不喜形於色。這些賞賜都不曾記檔,若叫旁人知曉,難免會生禍端。你素來持重,替她收著,她再過兩日就該放出宮去了,到時再給了她,也不枉你們兩個跟我一場。”

碧落隻叫得一聲:“主子。”琳琅指了一指底下箱子,又道:“那裏頭都是些字畫,也是皇上素日裏賞的。雖有幾部宋書,幾幅薛稷、蔡邕、趙佶的字,還有幾卷崔子西、王凝、閻次於——畫院裏的畫如今少了,雖值幾個銀子,你們要來卻也無用,替我留給家裏人,也算是個念想。”

碧落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琳琅從箱底裏拿出一個青綾麵子的包袱,緩緩打開來,這一次卻似是繡活,打開來原是十二幅條屏,每幅皆是字畫相配,碧落見那針腳細密靈動,硬著頭皮陪笑道:“主子這手針線功底真好。”琳琅緩緩的道:“這個叫惠繡——皇上見我喜歡,特意打發人在江南尋著這個——倒是讓曹大人費了些功夫。隻說是個大家女子,在閨閣中無事間繡來,隻是這世間無多了。”

碧落聽她語意哀涼,不敢多想,連忙陪笑問:“原是個女子繡出來的,憑她是什麼樣的大家小姐,再叫她繡一幅就是了,怎麼說不多了?”琳琅伸手緩緩撫過那針腳,悵然低聲道:“那繡花的人已經不在了。”

碧落聽了心中直是忽悠一沉,瞧這情形不好,正不知如何答話,錦秋卻喜不自勝的來回稟:“主子,皇上來了。”

琳琅神色隻是尋常樣子,並無意外之色。碧落隻顧著慌慌張張收拾,倒是錦秋上前來替她抿一抿頭發,隻聽遙遙的擊掌聲,前導的太監已經進了院門。她迎出去接駕,皇帝倒是親手攙了她一把。梁九功使個眼色,那些太監宮女皆退出去,連錦秋與碧落都回避了。

皇帝倒還像平常一樣,含笑問:“你在做什麼呢?”

她唇邊似恍惚綻開一抹笑意,卻是答非所問:“琳琅有一件事想求皇上。”皇帝唔了一聲,道:“你先說來我聽。”她微仰起臉來凝望皇帝,家常褚色倭緞團福的衣裳,唯衣領與翻袖用明黃,衣袖皆用赤色線繡龍紋,那樣細的繡線,隱約的一脈,漸隱進明黃色緞子裏去,如滲透了的血色一樣。又如記憶裏某日晨起,天欲明未明的時候,隔著帳子朦朧瞧見一縷紅燭的餘光。

她忽然憶起極久遠的以前,仿佛也是一個春夜裏,自己獨自坐在燈下織補。小小一盞油燈照得雙眼發澀,夜靜到了極處,隱約聽見蟲聲唧唧。風涼而軟,吹得帳幕微微掀起,那燈光便又忽忽閃閃。頭垂得久了,頸中隻是酸麻難耐,仍是全心全意的忙著手裏的衣裳,一絲一縷,極細極細的分得開來,橫的經,縱的緯……妝花龍紋……那衣袍夾雜有陌生的香氣。

如今這樣淡淡的香氣已經是再熟悉不過,氤氳在皇帝的袍袖之間,她忽然覺得一陣虛弱的恐懼,皇帝見她眸光如水,在晦暗的殿室裏也如能照人,忽然間就黯淡下去,如小小的,燭火的殘燼。不由問:“你這是怎麼了?適才不是說有事要我答應你?”

她本是半跪半坐在腳踏上,將臉依偎在他的衣袍下擺,聽得他發問,身子震動了一下,又過了良久,方才輕聲開口說道:“琳琅想求皇上,倘若有一日琳琅死了,皇上不可以傷心。”皇帝隻覺得徹骨的寒意從心底翻湧出來,勉強笑道:“好端端的,怎麼說起這樣的話,咱們的將來還長遠著呢。”

琳琅“嗯”了一聲,輕聲道:“我不過說著頑罷了。”皇帝道:“這樣的事怎麼可以說著頑,滿門獲罪可不是頑的。”妃嬪如果自戕,比宮人自戕更是大不敬,皇帝怕她起了輕生之意,有意放重了口氣,她沉默片刻,說道:“琳琅知道分寸。”

皇帝轉過臉去,隻不敢瞧著她的眼睛,說道:“隻是太皇太後這幾日身子不爽,想靜靜養著,你每日不必過去侍候了。”她忽然微微一笑,說道:“皇上的發辮亂了,我替皇上梳頭吧。”皇帝心裏難過到了極處,卻含笑答應了一聲。她去取了梳子來,將皇帝辮梢上的明黃穗子、金八寶墜角一一解下來,慢慢打散了頭發,皇帝盤膝坐在那裏,覺得那犀角梳齒淺淺的劃過發間,她的手似在微微發抖,終是不忍回過頭去,隻作不知。

因要視朝,皇帝卯時即起身,司衾尚衣的太監宮女侍候他起身,穿了衣裳,洗過了臉,又用青鹽漱過口,方捧上蓮子茶來。皇帝隻吃了一口就撂下了,又轉身去看,琳琅裹著一幅杏黃綾被子向裏睡著,一動不動,顯是沉睡未醒,那烏亮如瀑布似的長發鋪在枕上,如流雲迤邐。他伸出手去,終究是忍住了,轉身出了暖閣,方跨出門檻,又回過頭去,隻見她仍是沉沉好睡,那杏黃原是極暖的顏色,燭火下看去,隻是模糊而溫暖的一團暈影,他垂下視線去,身上是朝服,明黃袖和披領,衣身、袖子、披領都繡金龍,天子方才許用的服製,至尊無上。

他終於掉過臉去,梁九功瞧見他出來,連忙上前來侍候。

“萬歲爺起駕啦……”

步輦穩穩的抬起,一溜宮燈簇擁著禦輦,寂靜無聲的宮牆夾道,隻聽得見近侍太監們薄底靴輕快的步聲。極遠的殿宇之外,半天皆是絢爛的晨曦,那樣變幻流離的顏色,橙紅、桔黃、嫣紅、醉紫、緋粉……潑彩飛翠濃得就像是要順著天空流下來。前呼後擁的步輦已經出了乾清門,廣闊深遠的天街已經出現在眼前,遠遠可以望見氣勢恢宏保和、中和、太和三殿。那飛簷在晨曦中伸展出雄渾的弧線,如同最桀驁的海東青舒展開雙翼。

梁九功不時偷瞥皇帝的臉色,見他慢慢閉上眼睛,紅日初升,那明媚的朝霞照在他微蹙的眉心上,心中不禁隱隱擔心,皇帝倒是極快的睜開雙眼來,神色如常的說:“叫起吧。”

琳琅至辰末時分才起身,錦秋上來侍候穿衣,含笑道:“主子好睡,奴才侍侯主子這麼久,沒見主子睡得這樣沉。”

琳琅嗯了一聲,問:“皇上走了?”

錦秋道:“萬歲爺卯初就起身上朝去了,這會子隻怕要散朝了,過會子必會來瞧主子。”

琳琅又嗯了一聲,見炕上還鋪著明黃褥子,因皇帝每日過來,所以預備著他起坐用的。便吩咐錦秋:“將這個收拾起來,回頭交庫裏去。”錦秋微愕,道:“回頭皇上來了——”

琳琅說:“皇上不會來了。”自顧自開了妝奩,底下原來有暗格。裏頭一張芙蓉色的薛濤箋,打開來瞧,再熟悉不過的字跡:“蓬萊院閉天台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雲光,繡衣聞異香。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皇帝的字跡本就清竣飄逸,那薛濤箋為數百年精心收藏之物,他又用唐墨寫就,極是精致風流,底下並無落款,隻鈐有“體元主人”的小璽,她想起還是在乾清宮當差的時候,隻她獨個兒在禦前,他忽然伸手遞給她這個。她冒冒然打開來看,隻窘得恨不得地遁。他卻撂下了筆,在禦案後頭無聲而笑。時方初冬,熏籠裏焚著百合香,暖洋洋的融融如春。

他悄聲道:“今兒中午我再瞧你去。”

她極力的正色:“奴才不敢,那是犯規矩的。”

他笑道:“你瞧這詞可就成了佳話。”

她窘到了極處,隻得端然道:“後主是昏君,皇上不是昏君。”

皇帝仍是笑著,停了一停,悄聲道:“那麼我今兒算是昏君最後一次罷。”

她命錦秋點了蠟燭來,伸手將那箋在燭上點燃了,眼睜睜瞧著火苗漸漸舔蝕,芙蓉色的箋一寸一寸被火焰吞噬,終於盡數化為灰燼。她舉頭望向簾外,明晃晃的日頭,晚春天氣,漸漸的熱起來。庭院裏寂無人聲,隻有晴絲在陽光下偶然一閃,若斷若續。幼時讀過那樣多的詩詞,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這一生還這樣漫長,可是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