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個掙紮著無法入睡的深夜,
我們無數次仰望星空,
痛恨也熱愛著自己的20歲,
那灼熱的無聊的黃金時代。
繭
我有一個設計師朋友,叫漢斯,在瑞士的鄉村長大,20出頭時去紐約生活,後來搬來北京。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農場學工,第二份工作是互聯網碼農,第三份工作是做會計師,第四份工作終於翻身做了主人,自己開了一家設計公司。到了北京之後他也沒改變“性本愛丘山”的天性,想要把資本主義發達的農業科技帶到社會主義的土地上來,於是孜孜不倦地宣傳可持續發展的綠色農業,在講述人與自然時講到精彩處激動不已,渾厚如趙忠祥老師一樣的嗓音裏總是偶爾夾著幾聲興奮的尖叫,讓圍觀群眾無不深刻記住他的觀點。
我受邀去看過他的設計作品發布會,新的係列叫“繭”。模特是一個短頭發的女孩,麵目清秀,眼神幹淨,帶著點天真和俏皮,好多照片裏都低著頭。這一係列的衣服我也喜歡得不得了,黑白灰的簡單顏色,全靠剪裁和細節出彩。漢斯問我:“你看出來這些衣服有什麼特別嗎?”我不懂設計,也不懂時尚,一句評論也不敢說。他說:“你摸摸這些衣服的材質,都是蠶絲做的,這些蠶來自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16歲在農場時,我哪裏想得到,有一天我會去遙遠的中國,到一個我名字都拚不出來的小村莊裏尋找做衣服的材質。人生多麼奇妙,它就這樣發生了。”
冬天到來的那個周末我坐著火車回到更北的地方,在家裏溫暖的地板上看完了《絕命毒師》。從第一季唯唯諾諾的中學化學教師,到後麵教父一樣的人物,他一輩子過完了兩個人生。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他哆嗦著手,無法相信這樣的事情是自己做出來的。後來看著吸毒的女孩嘔吐的時候,他沒有施救,眼看著她嗆死在自己的嘔吐物裏。開始是為了自保,到後麵就很難說是不是愛上了做壞人的感覺,控製一切的感覺,我要你死你就死,我要你活你就活。給一個機遇,普通人變成惡魔也是容易的事。
我有時候也會想象我沒有經曆的那個人生是什麼樣子。如果大二那年家裏沒有變故,我會按計劃去德國,考一個DAF高分對我沒有難度,那年我已經能用德語講述為什麼北京人喜歡吃烤鴨,為什麼要在薄餅裏卷上黃瓜絲、蔥絲,塗上甜麵醬。然後我會去海德堡大學讀書,兩年後厭倦小鎮,飛到另一個大陸讀社會學碩士。中途我會愛上一個嬉皮士,輟學跟他開著四麵漏風的汽車自駕66號公路,抽很多煙,腳踝文上刺青。然後他會離開我,我難過之下痛定思痛決定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如果運氣好我會打一堆疫苗,去肯尼亞給格萊瑉銀行做一個12個月的誌願者項目,為當地婦女提供小額貸款,教她們用自己的雙手改變生活。我會愛上一個健康又樸素的男人,也許留在當地,也許和他回到他的家鄉創業,開一家小酒館或者小書店,好好過日子。然後在30歲的時候,我可以說我度過了沒有遺憾的青年時光。
但是我沒有過上那樣的日子,25歲已經過半,我在一家國企上班,7點鍾起床,看一個TED演講,運動20分鍾再洗個冷水澡,擠一杯鮮橙汁,吃玉米片,8點10分上班。五點半下班和朋友們吃飯,或者騎車在胡同裏瞎轉,走哪兒算哪兒。偶爾會坐一個半小時地鐵去海澱區和我的另一堆朋友玩一晚上星際爭霸。每三個月我會在微軟做一個活動,邀請北京所有好玩的人過來分享他們的經曆或者有趣的點子。我的現實普通又無趣,像城裏千千萬萬個男女一樣,常常覺得疲憊和無力。我很難形容自己是什麼樣子的人,按部就班的人生過了二十幾年,已經失去分辨的興趣和改變的勇氣。年少時讀《蕭十一郎》,最喜歡裏麵描述風四娘的句子:“喜歡騎最快的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所謂生命力莫過於此。小的時候幻想的快意恩仇、義薄雲天也許還在血液裏,隻是被日日夜夜的平淡生活銷蝕到不見。
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就錯過了精彩的一生時,我也會提醒自己,一切隻有在想象中才是完美的。我很有可能在哪一個環節就墮落,從抽煙變成吸大麻,我有可能遇見一個人渣,騙光我所有的錢然後還要把我變成未婚媽媽,非洲更是說不準的地方,一次瘧疾就能把我打垮,跑回中土從此再也不出家門。說不準在30歲的時候我還要靠家裏的關係找一份國企的工作,然後7點鍾起床,8點10分上班,5點半下班,最大的人生愛好是做飯和看美劇,對一切未知的都失去興趣。